密宗之部
《中国文化泛言》47章 《密宗六成就法》前叙
神秘之学
自古以来,哲学科学尚未昌明之先,凡探寻宇宙人生奥 秘之学术,即尽归于宗教,故古之宗教,皆极尽神秘玄奇。迨 世界学术昌明以后,有以智慧穷理探讨宇宙人生奥秘之哲学, 嗣复有以知识实验追求奥秘之自然科学,纷纷崛起,于是宗 教神秘之藩蓠,几已破碎无馀。时在二千年前,有虽为宗教, 而重于实验心理、物理、生理之真知灼见,无过于佛教之修 持证悟,及中国道家修真养性之学术。若融会此二者于一炉, 发扬而光大之,其医世利物之功,岂有限量哉!
佛法密宗
佛之全部教法,其最高成就,以澈见宇宙万有之全体大 用,会于身心性命形而上之第一义谛为其究竟,确乃涵盖一 切,无出其右者。其中教法所传之即事即理,亦已发挥无遗, 尽在于三藏十二部之经论述叙之中,固无所谓另有秘密之存 在。有之,即明白指出心性之体用,当下即在目前,亲见之, 亲证之,即可立地成佛,而人不能尽识者,此即公开之秘密 是也。盖其密非在他人不予,只在自己之不悟,诚为极平实 而至玄奇者也。等此而下,有以修持证悟之方法,存为枕中 之秘,非遇其人而不轻传者,即为佛法秘密宗之密学。当盛 唐之时,一支东传中国,后又流传日本,又一支传入中国边 陲之西藏。前者人称为“东密”,后者人呼为“藏密”。值此 二密之门未开,每于宫墙外望,或登堂而未入室者,皆受神 秘玄奇之感染,几乎完全丧失人之智慧能力,一心依赖神秘 以为法,此实未得其学术之准平者,亦可哀矣。
密宗修法
密宗修持方法,固有其印度渊源所自来,原与中国道家 之学术,相互伯仲之间,难分轩轾。自经佛法之融通,术超 形而上之,确已合于菩提大道矣。今且去其用神秘以坚定信 念之外衣,单言其修持身心之方法,归纳而次序之,大体不 外乎“加行”、“专一”、“离戏”、“无修无证”之四步。迨达 无修无证之域,即佛地现前,所谓前行之步骤,皆视为过渡 之梯航,术而糟粕之矣。然未及佛地之间,则非依术而作涉 律之度筏,终恐不易骤至也。且其下手正修之观点,大体都 以先加调伏身体生理之障碍着手。盖人生数十寒暑,孜孜屹 屹,大半为生理需求而忙。且心为形役,人之所以不能清净 圆明者,受身体感觉之障碍为尤多。故彼与道家者流,有先 以调身为务,良有以也。然身之基本在气脉,是以调身必先 以修气修脉开始。但此气非呼吸之凡气,此脉非血管神经之 筋脉。如强作解人,依现代语而明之,则可谓此乃指人身本 具灵能所依之路线,唯神而明者,确能证实此事。若徒藉形 躯神经而摸索之,此实似是而非,毫厘之差,天地悬隔矣。
六成就法要
密宗修法有多门,然此“六成就法”者,已可概其大要。 所谓“六种成就”者,第一重要,即“气脉成就”。此乃调伏 身体生理,去障入道之要务也。盖人身乃秉先天一种业气力 量之所生,凡百烦恼欲望之渊源,病苦生死麇集这窠囊。如 不能首先降伏其身,其为心之障碍,确亦无能免此。而修气 修脉之要,大体会于一身中之三脉四轮。“三脉”谓其左右中 之要枢,“四轮”谓其上下中之部分。此与道家注重任督冲带 脉之基础,根本似乎不大相同。其实,平面三脉,与前后任 督,各有其妙用,而且乃殊途而同归。苟修持而有成就之人, 一脉通而百脉通,未有不全能之者。否则,门庭主见占先,各 报一端之说,难有夫子之木铎,亦难发聋振聩之矣。密宗主 五方佛气,道家则主前任后督中冲左青龙右白虎,其名异而 同归一致之理,何待智者之烦言哉。唯修气修脉,法有多门, 大抵皆易学而难精,托空影响之谈,十修则九见小效,殊难 一见大成。此盖智与理之所限,能与习之不精,师传指示,大 而无要之所致,均非其术之咎也。
气脉成就已达堂奥,或进而修持第四之“光明成就”。首 得身心内外之有相光明,再以智慧观照,而得佛智之无相光 明。或由此而修第二之“幻观成就”,则可坏欲界人间世之世 间相,证得确实入于如梦幻之三昧。第二“幻观成就”,与第 三之“梦成就”,修法最近相似,皆为趋向有为法修得小神通 之路也。此之四法,已经概括密宗修持身心之全部过程。于 此旁枝分化,即有各宗各派之驳杂方法,或加以其他外貌,几 乎使人有目迷十色,耳乱多方之感矣。过此以往,恐人或一 生修持而无成者,则有补救之二法,即第五之“中阴成就”。 乃于人之临死刹那前,依仗佛力他力,度其中阴神识,即俗 所谓灵魂成道。再又不能,即第六之“破哇成就”,即所谓 “往生成就”,乃促使人之神识往生他方佛国,不致堕落沉迷 之谓也。
总之,六成就法中之后五种,皆以第一修气脉为其基础。 如此基不立,间或有独修其中一法者,虽现在小得效验,若 缺虔诚之信仰心,终又归于乌有。但气脉之修法,既有理论, 又需得过来人明师之真传,方能如科学家之实验求证得到。不 然,徒知方法,不能博知其理,又不足以望其成。徒知理论, 不知实行,又不能望有成就。如全修而全证之,则宇宙人生 之奥秘,不待他力而神自明之矣。密宗诸法,虽亦有法本存 在,但有时亦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憾。何况翻译之法本,有 通梵藏文字而不谙中文,有通中文而不谙梵藏,甚之,有两 不通达,亦作托空影响之言,欺己迷心,大可哀也。六成就 一种,比较信达可徵者,即为美国伊文思温慈博士纂集,而 由张妙定居士译为中文者。
出版因缘
萧兄天石,自创自由出版社以来,贡献于古典文化事业, 已达十馀年,选刊《道藏》精华已近百馀种。今又发心搜罗 密宗典籍,出为专帙,以冀利益修持行者。其志高远,其心 慈悲。然持有密宗之典籍,或习密宗之法者,唯恐深藏名山 之不暇,岂肯轻以付人。复虑得之者,挟术以自欺欺人,则 其过尤甚于保守而绝迹矣。故虽百计搜罗,尽数年之力,始 有收获,其中不少为世所罕见之珍本。并劝余亦出所藏密典, 印行少数,以公之于世,俾供研究密学密法,与有志于道密 双修者参持之用。今复以出版之事相商,并与论其可否,踌 蹰寻思,迟迟已达数年。然每念古圣先哲,既已作书,其志 乃惧法之将灭,欲寄于文字而流传也。既已见之文字,世界 各国学者,又已有外文之翻译,等同普通书籍销售。如吾人 犹欲抱残守阙,自作敝帚千金之计,亦恐非先哲之用心矣。苟 或有人得此,不经师授心法,挟其粗浅经验而炫耀售寄者,终 必自食其果,噬脐无及,此于流通者之初衷无伤也。况且修 一切有为法者,如不亲证性空之理,体取无为之际,无论或 密,或显,为佛法,为道家,终为修途外学,何足论哉。故 于其付印之先,乃遵嘱为叙,言之如是。
〔一九六一年,台湾〕
《中国文化泛言》48章 《大圆满禅定休息清净车解》前叙
佛教秘密一宗,初传入于西藏之时,适当此土初唐盛世。开启西藏密宗之教主,乃北印度佛法密教之莲花生大师,据其本传,称为释迦如来圆寂后八年,即转化此身,为密教之教主也。当其初传之佛学概要,已见于拙著《禅海蠡测》中之“禅宗与密宗”一章。其土自莲师初传之密宗修持方法,即为西藏政教史上所称之“宁玛派”,俗以其衣着尚红,故称为“红教”。红教修法,除灌顶、加行、持咒、观想等以外,则以大圆满等为最胜。此后传及五代至宋初期,有因红教法久弊深,嫌其杂乱者,又分为噶居派,俗以其衣着尚白,故称为“白教”。迨元代时期,又有分为萨迦派者,俗以其衣着尚花,故称为“花教”。复至于明代初期,西宁出一高僧,名宗喀巴,入藏遍学显密各乘佛法,有憾于旧派之流弊百出,乃创黄衣士之“黄教”。递传至现代为达赖、班禅、章嘉等大师初祖也。大抵旧派可以实地注重双修,黄教则以比丘清净戒律为重,极力主张清净独修为主。此则为藏密修持方法分派之简略观点。至于所谓双修,亦无其神秘之可言,以佛法视之,此乃为多欲众生,谋一修持出离之方便道也。苟为大智利根者,屠刀放下,立地成佛,又何须多此累赘哉!如据理而言,所谓双修者,岂乃徒指男女之形式!盖即表示宇宙之法则,一阴一阳之为道也。后世流为纵欲之口实,使求出离于欲界、色界、无色界之方便法门,反成为沉堕于三界之果实,其过只在学者自身,非其立意觉迷之初衷也,于法何尤哉!
民国缔造之初,对于汉藏文化沟通尤力。东来内地各省,传红教者,有诺那活佛。传白教者,有贡噶活佛。传花教者,有根桑活佛。传黄教者,有班禅、章嘉活佛等等。各省佛学界僧俗入藏者,实繁有徒,指不胜举。密宗风气,于以大行。上之所举,亦仅为荦荦大者。活佛者。即“呼图克图”之别号,表示其为有真实修持,代表住持佛法之尊称,实无特别名理之神秘存焉。红教徒众,集居于西康北部者为多。白教徒众,能集居于川康边境者为多。花教徒众,亦以散居于西康及云南边境者为多。黄教则雄踞前后藏,掌握西藏之政教权,以人王而兼法王,形成为一特殊区域之佛国世间矣。
因汉藏佛教显密学术之交流,密宗修法,亦即源源公众。而且于近六十年来,传布于欧美者为更甚。大概而言,红教以大圆满、喜金刚为传法之重心。白教以大手印、六成就法、亥毋修法等为传法之重心。花教以大圆胜慧、莲师十六成就法为传法之重心。黄教以大威德、时轮金刚、中观正见与止观修法为传法之重心。当其神秘方来,犹如风行草偃,学佛法而不知密者,几视为学者之不通外国科学然,实亦一时之异盛也。
要之,密宗之侧重修持,无有一法,不自基于色身之气脉起修者。只是或多或少,揉杂于性空缘起之间耳。大圆满之修法,例亦不能外此。所谓“大圆满”者,内有心性休息一法,即如禅宗所云明心见性而得当下清净者。又有“禅定休息”一法,即为修持禅定得求解脱者。又有“虚幻休息”一法,即以修持幻观而得成就者。今者,自由出版社萧天石先生,先取禅定休息之法疏通之,即其中心之第二法也。其修法之初,势必先能具备有如道家所云:法、财、侣、地之适当条件。尤其特别注重于择地。一年四季,各有所宜,且皆加有详说。至于择地之要,当须参考《大藏经》中密部之梵天择地法,则可互相证印矣。至其正修之方法,仍以修气修脉,修明点,修灵能,如六成就法之第一法也。其中尤多以注视光明而定,与注视虚空平等而定之法。道家某派,平视空前之法,其初似即由此而来者。最后为下品难修众生,又加传述欲乐定之简法。此即《大圆满禅定休息车解》一书之总纲也。造此偈论者,乃莲师之亲传弟子,名“无垢光尊者”所作。解释之者,乃龙清善将巴所作。译藏文为中文者,乃一前辈佛教大德,意欲逃名,但以传世为功德,故佚之矣。本书旨简法要,大有利于修习禅定者参考研习之价值。唯所憾者,盖因藏汉文法隔碍,译笔失之达雅,良可叹耳。但有宿慧之士,当参考六成就、大手印等法而融会之,自然无所碍矣。如能得明师之口授真传,了知诸法从本来,皆自寂灭相,性空无相,乃起妙有之用,则尤为难得之殊胜因缘。至于译者称此法本,名为《大圆满禅定休息清净车解》,此皆为直译之笔,故学者难通其义。如求其意译为中文之理趣,是书实为《大乘道清净寂灭禅定光明大圆满法要释论》,则较为准确。其馀原译内容,颠倒之句,多如此类。今乏藏本据以重译,当在学者之心通明辨之类,是为叙言。
〔一九六一年腊月,台湾〕
《中国文化泛言》49章 密宗《恒河大手印》《椎击三要诀》合刊序
溯自元初忽必烈帝师發思巴传译西藏密宗大手印法门始,大乘密道之在国内,犹兴废靡定。迨民国缔造,藏密之教,再度崛起,竞习密乘为时尚者,尤以“大手印”为无修无证之最上法,以“椎击三要诀”为大手印之极至,得之者如获骊珠,咸谓菩提大道,独在是矣。然邃于密乘道者,又称大手印与椎击三要诀等,实同禅宗之心印。且谓达摩大师西迈葱岭之时,复折入西藏而传心印,成为大手印法门。余闻而滋疑焉!昔在川康之时,曾以此事乞证贡噶上师,师亦谓相传云尔。待余修习此法后,拟之夙习禅要,瞿然省证,乃知其虽有类同,而与达摩大师所传心印者,固大有差别,不可误于习谈也。盖禅宗心印,本以无门为法门,苟落言诠,已非真实,何况有法之可传,有诀之可修也哉!有之,但略似禅宗之渐修,固难拟于忘言舍象之顿悟心要也。倘依此而修,积行累劫,亦可跻于圣位,如欲踏破毗卢顶上,向没踪迹处不藏身而去,犹大有事在。况以陡然斥念而修为法门,不示“心性无染,本自圆成”,则不明“旋岚偃岳而不动,江河竞注而不流”之胜。以“乐、明、无念”为佛法极则,而不掀翻能使“乐、明、无念”者之为何物,允有未尽。以“心注于眼,眼注于空”为三要之要,而不明“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之妙旨,则其能脱于法执者几希矣。今遇是二法本合刊之胜缘,乃不惜眉毛拖地,揭其未发之旨而赘为之序。
〔一九六一年冬月,台北〕
《中国文化泛言》50章 影印《大乘要道密集》跋
人生数十寒暑耳,孩童老迈过其半,夜眠衰病过其半,还我昭灵自在,知其我自所为生者攒积时日而计之,仅有六七年耳。况在此短暂岁月中,既不知生自何处来,更不知死向何处去,烦忧苦乐,聚扰其心。近如身心性命所自来者,犹未能识,遑言宇宙天地之奥秘,事物穷奇之变化,固常自居于惑乱,迷晦无明而始终于生死之间也,审可哀矣。余当束发受书,即疑其事,访求诸前辈善知识,质之所疑,则谓世有仙佛之道,可度其厄,乃半信半疑而求其事。志学以后,耽嗜文经武纬之学,感怀世事,奔走四方。然每遇古山名刹,必求访其人,中心固未尝忘情于斯道也。学习既多,其疑愈甚,心知必有简捷之路,亲得证明,方可通其繁复,唯苦难得此捷径耳。迨抗战军兴,羁旅西蜀,遇吾师盐亭老人袁公于青城之灵岩寺,蒙授单提直指,绝言亡相之旨,初尝法乳,即桶底脱落,方知往来宇宙之间,固有此事而元无物者在也。于是弃捐世缘,深入峨嵋。掩室穷经,安般证寂。三年期满,虽知此灵明不昧者,自为参赞天地化育之元始,然于转物自在,旋乾坤於心意之功,犹有憾焉。乃重检幼时所闻神仙之木,并密乘之言,互为参证,质之吾师。老人笑而顾曰:此事固非外求,但子狂心未歇,功行未沛,何妨行脚参方,遍觅善知识以证其疑。倘有会心之处,即返求诸自宗心印,自可得于圜中矣。
从此跋涉山川,远行康藏,欲探密乘之秘,以证斯心之未了者,虽风霜摧发,饥渴侵躯,未尝稍懈也。参学既遍,方知心性无染,本自圆成,实非吾欺,第锻炼之未足,犹烹炼之未至其候也,乃返蓉城,以待缘会。日则赴青羊宫以阅《道藏》,夜则侍吾师盐亭老人,并随贡噶、根桑二位上师,以广见闻。既会心于禅、密、道、法之馀,复核对藏密迻译法本,于其文辞梗隔,义理阻滞,深引为憾。时前辈同参,潼南傅真吾、华阳谢子厚,皆深入藏密之室,且得密乘诸教之精髓者,咸同此见,乃促余肩荷整理藏密法本之责。傅谢二公,并尽出其历年搜集密本,付予审编。余乃谓欲探穷密乘之颐者,当从《大乘要道密集》求之,则于清末民初东传内地之诸宗秘典,皆可迎刃而解,而得其游刃有馀之妙矣。故拟从编年之式,首冠其书。方欲编辑全帙,则适值日本投降。即因事南游,入滇转沪,遂未果所愿。乃举昔年共同搜集密乘典籍,寄托友家,以期他日蒇事。忽焉二公作古,余亦尘屐名山。时穷势变,蜀道艰难。吊影东来,法本荡然。每于梦寐思之,常复自笑多此结习也。壬寅之春,故交邵阳萧兄天石,发心印行藏密典籍,商之于余。窃谓大劫馀灰,已非名山旧业,与其藏之私阁,徒资珍秘,何如公之同道,以冀众护。但求无负吾心,何须踌躇损益,乃促其完成斯业。萧兄即不辞劳瘁,亲赴香港搜求。有志者事竟成,终复觅得斯本,并嘱冠记其端,余以庆遇所愿,随喜无似,遂不辞肤陋,率尔为叙。
夫《大乘要道密集》者,乃元代初期,崇尚藏密喇麻教时,有西藏萨迦派(花教)大师發思巴者,年方十五,具足六通,以童稚之龄,为忽必烈帝师。随元室入主中国,即大宏密乘道法,故拣择历来修持要义,分付学者,汇其修证见闻,总为斯集。其法以修习气脉、明点、三昧真火,为证入禅定般若之基本要务,所谓“即五方佛性之本然,为身心不二之法门”也。唯其中修法,杂有双融之欲乐大定,偏重于藏传原始密教之上乐金刚、喜金刚等为主。终以解脱般若,直指见性,以证得大手印为依归。若以明代以后,宗喀巴大师所创之黄教知见视之,则形同冰炭。然衡之各种大圆满,各种大手印,以及大圆胜慧、六种成就、中观正见等法,则无一而不入此范围。他如修加行道之四灌顶,四无量心,护摩,迁识(颇哇)往生,菩提心戒,念诵瑜伽等,亦无一不提玄钩要,阐演无遗。但深究此集,即得密乘诸宗宝钥,于以上种种修法,可以了然其本原矣。至于文辞简洁,迻释精明,虽非如鸠摩罗什、玄奘大师之作述,而较之近世译笔,颠倒难通者,何啻云泥之别。集中如道果延晖集,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运道,密哩干巴上师道果集等,皆为修习喜乐金刚、成就气脉明点身通等大法之总持。如修习自在拥护要门,修习自在拥护摄受记,则为修六成就者之纲维。如大手印顿入要门等,实乃晚近所出大手印诸法本之渊源。其他所汇加行方便之道,亦皆钩提精要,殊胜难得。若能深得此中妙密,则于即身成就,及心能转物之旨,可以释然,然后可得悟后起修之理趣。且于宋、元以后,佛道二家修法,其间融会互通之处,以及东密藏密之异同,咸可得窥其踪迹矣。
或曰:若依所言,则密乘修法,实为修持成佛之无上秘要,馀宗但有理则,而乏实证之津梁耶?答曰:此则不然。显密通途,法无轩轾。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修习密乘之道,若不透唯识、般若、中观之理,则不能得三止三观之中道真谛。习禅者,苟不得气脉光明三味,则终为渗漏。自唐宋以后禅宗兴盛,虽以无门为法门,而于显密修学,靡不贯串无遗。第历时既久,精要支离,故后世成就者少。借攻错于他山之石,炼纯钢于顽铁之流。幸而有此,能不庆喜。至若心忘筌象,透脱法缚。一超直入,不落窠臼,则舍达摩传心之一宗,其馀皆非真实。末后一句,直破牢关。自非道密二家所能也。进曰何谓末后句,可得闻乎?曰:也须待汝一口吞尽西江水时,再向汝道。是为叙。
〔一九六二年,台北〕
《中国文化泛言》51章 西藏密宗艺术新论
人类精神文化的延续,在言语文字之外,应该首推绘画。上古之世,文字尚未形成之先,在人们精神思想的领域中,凡欲表达意识,传播想像之时,唯有藉画图作为表示。中国文化之先的八卦、符箓,与埃及的符咒,印度的梵文等,推源其始,都是先民图画想象之先河。降及后世,民智日繁,言语、文字、图画、雕刻、塑像,各自分为系统,而绘画内容,亦渐繁多。人物、翎毛、花卉、山水、木石,由平面的线条画,进而至于立体。抽象与写实并陈,神韵与物象间列。由此可见人类意识情态综罗错杂,不一而足。但自穷源溯本而观,举凡人类所有之言语、文字、图画等等,统为后天情识之产品。形而上者,原为一片空白,了无一物一事可以踪迹。故禅门不取言语文字而直指,孔子以“绘事后素”为向上全提,良有以也。
由图案绘画而至于描写人物、神像,在中国画史而言,据实可征,首推汉代武梁祠石刻。过此以往,史料未经发现,大抵不敢随便确定始作俑者,起于何代何人。自汉历魏、晋、南北朝、唐、宋以还,佛教文化东来,佛像绘画与人物素描,即形成一新的纪元,如众所周知的云冈石窟、敦煌壁画,以及流传的顾恺之的维摩居士图、吴道子的观音菩萨等,形神俱妙,但始终不离人位而导介众生的神识想象,升华于天上人间。
然自隋唐初期,随佛教东来之后,由中北印度传入西藏之密教佛像,神精笔工,形式繁多,颇与当时敦煌壁画相类似。唯大行于边陲,中原帝廷内苑供奉,亦少所概见。迨元蒙以后,方渐流行。明、清以来,民间稍有流传而亦不普遍。在绘事而言,西藏的佛画、雕塑,均与内地隋唐以前,同一法则。所有佛与菩萨之造形,大多都是细腰婀娜,身带珠光宝气,如佛经所谓:“璎珞庄严”者也。宋元以后,凡中国内地之佛像,大体皆喜大肚粗腰,颟顶臃肿,肌体以外,最好以不带身外之物为洒脱。由此可见,隋唐以来之佛像,无论绘画或雕塑,多具有佛经内典的宗教气氛,以及浓厚的印度文化色彩。宋元以后,画像与雕塑,亦受禅宗之影响,具有农业社会的素朴,人位文化的平实。此从大概而言,要当如是。
晚清以来,文明丕变,西藏密宗忽又普及内地。而中国与流传日本的显密各宗,彼此互相融会。旧学、新说之外,连带久秘边陲之藏密佛像、图画、雕塑,无论为单身、双身或坛城(曼荼罗),已非昔日锢闭作风,大部公开流传。抗战时期,成都四川省立图书馆,曾经举办一次西藏密宗佛像原件的大展览,洋洋大观,见所未见。及今思之,当时这批博大文物,想已烟消云散,不知是否尚在人间,颇为怅然!
初来台湾时,显教之经典画像,亦寥寥少见,遑论密教文物。间或有之,大抵皆深藏不露,视为绝不可公开的神圣瓌宝,不是视同拱壁,即是价值连城。佛说:“法无正末,隐显由人。”今之行者,不知与时偕行之理,徒以抱残守阙之愚,欲与科学时代之公开文明相拒,岂非自取灭裂。《易》乾文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此理不明,何以言佛。西藏大变后,凡藏人僧俗携出之佛像,绘画的,雕塑的,均可于海外各地随便收购而得。而国内行者缺乏整体概念,不知从文化观点作一统筹收集,致使吾佛如来、诸大菩萨,亦皆随时与势易,流落他方。而二十余年后的今日,大多藏密佛像,已在美国被人收集而作学术性、艺术性、神秘性的公开翻印,公开研究。无论为单身的、双身的、坛城的,皆有黑白集与彩色集之影印,与大幅像、小型像之销售。青年学生留学彼邦者,或为崇敬请购,或为趣味欣赏,大体都视为奇异刺激而疑情顿起。国故外流而家人乖睽,自家文化宝藏不识而求珍于异域,良可慨也!
但在美国而言,密宗画像之收集翻印,初由少数医生,试用密宗的神秘修法,作医学治疗试验。渐而扩充为精神科学的研究,将摆脱宗教色彩而形成新文化的一系,与原始宗教信仰的形式,已大异其趣。且已有人将莲花生大士与各种坛城图案,做成旅行袋或腰袋背心上之装饰,蔚成一时风气。思想形态古今变易,宗教信仰与物质文明互相抵触,卫道者仅从表面视之,颇为忧愤。殊不知未来科学发展的归趋,正为剖寻昔日宗教的目标,终无二致。过去在民智未开之时,宗教以神秘作风指示生命的真谛。现今以后,科学以精详剖析,寻讨生命神秘之究竟。即俗即真,空有不二,不受形拘,但求神髓,终至两不相妨而相成也。
唯今国外因密宗艺术佛像之公开出版,质疑函询,争论繁兴。今就其中问题之荦荦大者,并此寄语。
一为密宗画像之形态问题:
如由表面视之,此类画像已失去显教佛像庄严慈祥本色,且坦然言之,却易使人生起狰狞怖畏之反感,何况大多不类人形,又异习见物像,其故为何?曰:在佛而言佛,一切佛皆就体相用而取法报化三身之别名。显教佛像之庄严慈祥面目,乃表示本性清净法身之本来。密教佛像之奇形异态者,乃表示化身、报身之各具因缘。诸如多目、多头、多手、多足、多身、异类身等等,统为佛学内涵之表相。举一言之,如大威德金刚像之怪异,实皆为显教教义之图形,旧称谓之表法。如云九面者,即表大乘九部契经。二角者,表真俗二谛。三十四手,加身语意三门,即表三十七品。十六足者,表十六空。右足所蹈人兽等八物,表八成就。左足所蹈鹫等八禽,表八自在。裸形,表无罣碍。发竖,表度一切苦厄。他如有身具三十六足者,即为三十七菩提道品之表法。十八手者,即为大般若之十八空,亦为十八界。三眼者,即三明,亦为佛眼、慧眼、法眼之示相。九个头者,为九次第定,亦示大乘以十度为首。两只角者,即为智慧庄严、福德庄严之示现。其面为牛头者,即具大力之意,亦含有印度文化习惯观念,尊重牛的象征。风土人情不同,不必拘为一谈。全身璎珞庄严者,表示一切差别智的圆满。脚下有许多的牛鬼蛇神,人非人等,即表示解脱下界,破除魔军,升华绝俗之意。其他画像如六臂者,即表六度法相。四臂者,示慈悲喜舍风规。凡此等等,皆为佛经义理之图形,故为浅智众生,由识图而明义而已。是以经说大威德金刚,即为大智文殊师利化身。举此一例,余由智者类推可知,不必一一详说。
至于各种坛城表法,与人身气穴亦有关联。如莲花为心脉气轮。三角为海底脉气轮,但视初生婴儿之外形即知会阴为三角地带也。在此附带说明今日针灸之学,一般皆未仔细研究及此。盖人身之气穴,并非完全如圆形,正如天体星星相同,有三角形的,有长方形的,有椭圆形的,有六角形的等等。故有时用针,抽出稍带血迹者,虽无碍人体,但实不知人身乃一小天地,某部某穴,如天体星星的布列,应属何种形状,倘在三角形穴道之处,针偏外角,已非正穴,略偏外围,故触及微血管,拔之即有血迹。如明乎此,对于针灸气穴之运用,又当另启新境界也。此乃古传所秘,我今在此亦明白说出,俾更有益于医学,如用佛学术语,则可说为。以此功德,回向法界众生,同得乐康之身,是所愿也。
一为密宗双身佛像,迹近秽亵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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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实古今中外久远存疑,昔日人所讳言,今则因教育之发达,国外性教育之公开,反有欲盖弥彰之势。甚之,在国外之流毒,有因此而促进性行为之泛滥不轨者。在国内而言,不知内义之士,往往将清代雍和宫之欢喜佛与《金瓶梅》并列为诲淫之嫌。旧时视此为密教之密者,当亦有避嫌之意。其实此一问题,有三重要义理,却非一般所知。
首先以宗教教旨而言,此乃吾佛慈悲,为欲界多欲众生,谋此一路,正如《法华经》所说:“先以欲钩牵,渐令入佛道。”为教育上不得已的诱导向善的方便,智者一望而知,不足为训。
次则,昔日中外文化,无论为宗教的、哲学的、教育的、伦理的,对两性问题,不是遏阻的不许谈论,即是道德的逃避之。然文不胜质,千古人类,未尝因宗教或教育而稍戢淫欲,甚之,可说是随时代的演进,愈趋愈烈,在古代而言,不避嫌疑而面对现实,作解铃系铃之教育者,唯此藏密和道家南宗而已。综其教育目的,在以楔出楔,警告世人纵欲者不过如此,当纵速回头。但世间万事,利害相乘,顺化逆化,都滋流弊,岂止此一事如斯而已。即如今日欧美性教育之公开,亦未敢断言必然是利多于弊。但两害相权,隐亦未必如显耳。
再其次,双身形像,实表示人体生命中,本自具有阴阳二气之功能。凡夫未经严格修持,不能自我中和阴阳二气。故偏逸流荡而引动淫欲。如能中和自我生命之二气,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即可想凡入圣。不然即为欲界众生,具体凡夫,生于淫欲,死于淫欲而已。如能严持戒、定、慧而离欲绝爱,方能至于“菩萨内触妙乐”之境,终而成为无男女相,不向外驰求矣。如《大智度论》卷二十一所谓:“是人淫欲多为增淫欲而得解脱。是人嗔恚多为增嗔恚而得解脱。如难陀、优楼频骡龙是。如是等种种因缘得解脱。”智者由此观而精思,不为法缚,不从相求,即可洒然一笑而得除粘解缚。然后方知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所谓男女相,即非男女相,方能得少分相应。
一为今世现实的人类学与神学问题:
对于密宗画像,凡具有宗教成分者视之,易启精神幻观境界云云。而从学术研究者视之,则认为荒谬绝伦云云。凡此两种观念,亦应有一说。
在前者而言,须当明了密宗佛法之兴趣,确为后期佛学之传承。唯其教理,则凭唯识法相之学。用之表法,则取印度固有婆罗门等教遗绪,揉以佛法而升华之。如真知灼见印度流传至今之婆罗门等教神像,则对此已无足异。例彼与此,大致类同。国内国外收藏家,有印度婆罗门等教之单身双身像者,不乏其人,求证可知。如不明唯识法相之真义,徒事盲目推崇,未免为有识者所讥,应当自省。
有后者而言,举凡世界各处之宗教神像,要皆与该教发源地之人位本像相同,始终未离人界而能另图天界神像者,其理至为有味。甚之,谈鬼者亦如是,并无二致。唯密宗之像,取欲界、色界之抽象,杂人性、物性之图形为主,故视他家皆为不同。是否神人之形,确为如此,姑存之他日以待求证。
总之,佛说心外无法。“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禅门古德有谓:“即心即佛”。又说:“不是心,不是物,不是佛。”即是即非,无不非而无不是。如观密宗像法,由艺而至于道也,亦何不可。至于咒语问题,如密宗《大日经义释》曰:“一一歌咏,皆是真言。”且拈此解以为结论,并以应钱浩钱、朱静华夫妇影印是册时,几度虔诚恳嘱之愿,是否有当,皆成话堕。知我罪我,自性体空,还之弥勒一笑可也。
〔一九七二年,台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