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万章

《孟子与万章》简介

《孟子》这本书,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儒家典籍。
孟子生于战国时代,他继承了孔子的精神,始终为人伦正义,为道德政治奔走呼号。
所以在《孟子》书中所记述的,不仅是为政的原理准则,更是人人身心道德修养的基本。

〈万章〉是《孟子》一书七篇中最短的一篇,但也是最引人入胜的一篇。孟子与万章师生二人,针对许多话题,展开连串针锋相对的妙问妙答,问答犀利又充满禅机,内容所涉及的,有些更是数千年来炎黄子孙心中的疑问。

《孟子与万章》万章章句上

在《孟子》一书的七篇中,《万章》这一篇最短,但却最引人入胜;原因是孟子与万章师生二人,问答犀利,又充满禅机,内容所涉及的,有些更是数千年来炎黄子孙心中的疑问。譬如说,尧舜真像历史记载的那么伟大吗?而且,舜的家庭父子之间,是不是真的那样不近人情呢?……再说秦穆公赠食子思一事,这位《中庸》的作者,孔子的孙子,为什么认为君主是以犬马相待呢?

《万章》下篇中,更有一个铁证,说明宋儒对「不孝有三」的解释是错误的。这个影响我们千多年的谬解,在《离娄》篇已有说明,在本篇下章,孟子说「仕非为贫也」这句话,彻底粉碎了朱熹所谓「家贫不仕」为不孝的说法。对《孟子》一书,后人注释多,误解更多,几千年来的各种不求甚解的说法,对我们先圣先贤造成的误解,太多太多了。南师怀瑾先生,再次带领大家深入研读并解析孔孟思想的原义,令人豁然于胸;再加孟子和万章师生针锋相对的妙问妙答,故而说引人入胜。

万章章句上《万章》上下两篇的内容,似乎说理的多,而且许多都是前几篇曾经说过的,颇有重复之嫌;但其立意精神,则有其不同之处。同时这里也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为什么在《万章》篇中,再三提出有关尧舜的历史故事?而且,自孟子以后,直到现在,后世所知道有关尧舜的历史故事,大多是从《孟子·万章》上下篇中来的,在《孟子》以前的史料中,很少见到。所以《孟子》中所述有关尧舜的资料是否确实,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其次,假如《孟子》中有关尧舜的史料是正确的,为什么他们师生之间,对这些史料再三辩论?其中心的思想,又在什么地方?《万章》上下两篇,主要在阐述君道、臣道、师道、友道的关系。中国几千年来,帝王政治制度的建立,与孟子的君道思想,有密切的关系。但是,我们要特别注意,孟子所谓的帝王政治精神,与战国以后,秦汉以来的帝王政治精神,是否有很大的差别?这又是一个大问题了。

同时也可以看出来,几千年以来,儒家所标榜的君臣之道,人伦、社会之间的中国文化,是否与孔孟思想有所出入?这些都是我们身为后代的人,应该注意的地方。

万章、公孙丑,都是孟子的学生,《万章》这一篇,等于我们现代文章的题目——「与万章同学对话录」一样。在这一篇中,大部分是答复万章问题的记录,所以题为《万章》。本章也分作上下两篇,其内容、立意,与《离娄》章大致相同。但是可以发现,对于孟子的话,弟子们各自的记录都不同;也许对于某一个问题,如果再多问一次,了解的就可能更深入一点。孟子所说的话,也许每人对于重点的掌握不同,因此记录就不同。所以《万章》与《离娄》两篇内容,大原则上可见重复之处,但又并非完全相同;其中重点、讨论目标、意义上又有所不同。而大体上说来不外乎阐释君道、臣道、师道、友道,以及士大夫、知识分子立身处世,做人做事的大原则;也就是所谓伦理之道,人伦之道。

《万章》一开始,就讨论尧舜的问题。看《孟子》全书,几乎每一章都提到尧舜,为什么孟子一再谈尧舜?孔子也谈尧舜,但远不及孟子谈得那么多。《万章》这一章,一开始又谈尧舜的问题,因为这是一个历史问题,所以读《孟子》也是应该特别注意的。

这是古人对上古史的疑案,事实上,对前代的历史,后代都会有存疑的地方。一部「二十五史」,每一人,每一事,几乎数据都不翔实,有很多很多问题。尤其中国儒家,讲到君道与臣道的标准,每以尧舜为标榜,所以尧舜也就成了后世讨论的大话头。宋朝以后,尤其在明朝,对于远古时代的尧舜,怀疑更甚。老实说,在民国初年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的种子,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种下了。只不过那是专制时代,考试制度是以孔孟思想为依归的,所以许多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讲出来。否则的话,一个读书人,如果提到这类意见,一生的前途就完了,至少会被踢出「读书人」的圈子,后果就有如此之严重。所以从前有关这类疑古的著作并不多,现代则已经慢慢可以看到了。现在先看原文的故事,再作讨论。

《孟子与万章》舜是孝子吗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

万章问孟子:老师你说舜是大孝子,舜的父亲、母亲、弟弟都对他不好,逼他到偏僻荒野的地方去开垦。他当然很痛苦,在那里「号泣于旻天」,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悲痛地喊:我的天呀!一个人哭有三种状况,有声无泪为「号」,有泪无声为「泣」,有声有泪为「哭」。那么你说他大孝,奉父母之命去开垦,「何为其号泣也」,为什么他又要流泪大叫呢?孟子说:「怨慕也。」这是他的一种怨慕。当然有怨,他因离开兄弟父母而痛苦,所以怨慕。

这种怨慕的哭,等于从前的新娘子出嫁,本来是喜事,不该哭的,临到上花轿却哭了。因为顿然离开父母和生活了十多二十年的温暖家庭,嫁到别人家去,生活习惯都陌生,因此哭了。舜的怨慕与这个情形相似。万章又问了:一个真的孝子,如果父母喜欢自己,就高兴,父母对自己的慈爱,是永远忘不了的;假如父母讨厌自己,要你去劳苦,也不应该有怨恨的心理。老天既然安排他们是自己的父母,就没有什么话说,只有顺着父母的心意去做,才是做子女应有的立场和态度。现在舜被赶出门来去垦荒,他却在那里流泪喊天,他是在埋怨。老师曾说他是那么好的圣人,他这样埋怨,总不应该吧!

孟子于是就提出曾子的弟子公明高,和他的弟子长息之间的一件事,作为对万章的答复。

孟子说:以前长息对老师公明高,和你万章现在一样,提过这个问题。那时长息向公明高说:舜被父母赶出去垦田,这件事历史相传都是如此。可是舜垦田的时候,在那里怨天尤人,埋怨父母,而大家又说他是孝子,我就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了。当时公明高告诉长息说,你还年轻,对于这种道理,不是你可了解的。

孟子说了这段话,继续解说:一个真正的孝子,在心理上,只有接受、听命。父子之间,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讨论的,因为讨论起道理来,那就很麻烦了。所以公明高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实际上,舜当时的心情是想父母命他去开垦种田,他就尽力去开垦种田;身体是父母生的,生命是由父母那里来的,父母即使要将自己的生命拿去,也只有顺他们的心意做,这是没有办法的。

至于父母爱不爱我,对我这个孩子所要求的是对或错,这是父母的事情,和我这个为人子女的毫不相干。做儿女的,只有尽对父母的责任,守儿女的本分而已。

《孟子与万章》孟子口中的舜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
「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孟子又说:尧年纪大了,向各地诸侯征求意见,要选一个年纪比他轻,能够继承帝位的国家元首人才,问谁最适合。大家都推荐舜。这是古代的选举,认为他孝道第一,因此尧就要他来,然后将两个女儿,历史上著名的娥皇、女英两姊妹嫁给他。尧还有九个儿子,也都交给舜,听舜的指挥,做他的部下。并且又教舜去管理各种事务,全力培养他,练习到能做皇帝。

尧并把国家的财富、牛羊、稻麦仓储、官吏,都给舜备好,给他指挥或使用。

皇帝这一名词,我在之前讨论《论语》及前面讨论《孟子》时,常常提到,大部分都是为解说方便而借用的;真正的含义,是指国家的元首,一国的领袖。春秋战国时,各国的诸侯,如梁惠王、齐宣王等,我每每称之为「皇帝」,这都是借用了这个名词,与后世秦汉以下的政治制度上的皇帝,在含义上是不尽相同的。为免观念混淆,特别在这里作一个说明。

当舜被父母赶出来,到远处去垦田的时候,「天下之士多就之者」,许多知识青年,都因仰慕他而跟他走,到他所在的地方开垦,所以荒地很快就被他们建设起来。因此帝尧准备把首都迁到舜新开垦的地方去。虽然舜有这样的威风,可是他心里还是很难过。因为功名富贵、地位声望,样样都有,但是和父母相处不顺,似乎自己的孝道还没有做好。「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一个人漂泊在外,不能与父母相处,所以对自己不满意。

孟子又说:各处的知识分子、青年人都信服于舜。这种情况,谁都希望做到,舜做到了,却觉得并没有多大意思,心里还是有忧。他有两个漂亮的好太太,而且是帝尧的女儿,这也是谁都会高兴的事情;钱,也是人人希望有的,而舜富有天下,天下的财富都由他管理,等于是他的;讲到地位,舜贵为天子,天下第一人。总而言之,一切凡人所希望而得不到的,他都得到了,富贵功名、妻室儿女,样样俱足,但他仍然心忧,因为父母不喜欢他,总认为他不对,所以他始终在烦恼中。

这是孟子对学生讲话,描写舜的大孝到如此的程度,说得很清楚,好像他在旁边看见似的。实际上他和舜相距的时代,至少有一千多年。

孟子又说:「人少则慕父母」,一个人在孩童的时代,唯一爱的,只有父母;长大以后,就爱异性朋友,如果和爱人约会,被父母阻止,心里就会非常反感,因为这时是爱情第一了。等到结婚以后,老婆第一,父母在其次,朋友也在其次。到了做官之时,当然对于长官最为推崇、服从、爱护。假使长官,乃至国家元首对他不满,那他就「热中」了,吹牛、拍马、钻营,各种手段、花样都搬出来了。过去说「热中功名」,我说热中就是「发炎」,发高烧了,烧得晕头转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孟子说,一个真正的大孝子,从年轻时孝顺父母,到老都不会变;乃至于自己都有了子孙时,想到父母,仍像幼年的心情一样。这在现代来说,是唯情主义,是一种至性至真的感情。孝顺也就是人性感情至性的流露,如果连父母都不爱慕,这个人的问题可就大了。但当一个人过了五十岁,而爱慕父母之情,还像小孩子一样,在历史上,只看到大舜如此。

关于舜的孝道,在孟子以前的历史上,有过记载;至于将舜的孝说得如此完整无缺,如此之好,则是孟子。

有些年轻人读到这一段,会觉得很烦,实际上,把这些当做经书,当做小说,或当做历史、人生问题来研究,也是可以的。

《孟子与万章》未得父母同意而结婚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有一天问孟子:古诗上说的:「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子,无论如何,事先一定要禀告父母,得到父母的同意才可以。对于这句话,舜既是一个大圣人,他应该知道,并且是相信而遵守的。在我国的古代文化习俗上,如果不先禀告父母而结婚,在道德上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即使在现代,除了城市绝大多数家长较开明以外,在其他县市,尤其是乡间,男女相爱,如果不征得父母的同意,仍然不能结婚。即使真的爱得「死」掉了,也是毫无用处,这是几千年来的传统。所以万章认为,舜虽然是奉帝尧的命而结婚,但还是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这也不对。

可见万章这个人,也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不过这个鸡蛋里,好像真的有点骨头似的,被他挑到了;而孟子则非把骨头磨成粉不可。孟子说:假如舜禀告了父母,哪里会获得同意啊!一定就娶不成了。可是「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现代青年男女谈恋爱,似乎可以引用孟子这句话为借口了。男女结婚,是人伦的大道,舜如果告诉了父母,父母一定不答应,如果结不成婚的话,就是废掉了人伦的大礼法。

现代也有人这样做。曾有一对青年,大学毕业,禀告双方父母,要求允许他们结婚。女方的家长硬是不同意,这对青年无可奈何,请求老师说服女方家长来撮合。这位女方家长说,将来的女婿,需要有三才——人才、钱财、文才。对于这种「三才的人生哲学」,这位老师也难以置辞,只有像孟子这里所说的理由,告诉学生,拿了身份证,去结婚生子以后,自然就好了。后来的发展,果真如此,这就是孟子这里所说的,为了真正安慰父母,所以不告而娶。这是孟子替舜所作的辩护。至于孟子所说的理由,是不是正确,姑且不作评论,大家自己去研究吧。

但是,舜等于被告,万章像是原告,现在,孟子是大舜的律师,替舜作了一番辩论。原告万章再提出理由来说:你说大舜是为了真正安慰父母,才不告而娶,「得闻命矣」,我姑且听你的了。这「得闻命矣」四个字,用得很巧妙,等于说,不管你说得对或不对,都听你的吧,但并不见得就心服。可奇怪的是,帝尧当时是一国的元首,瞽瞍尽管对舜不好,到底是舜的父亲,帝尧为什么不下一道命令给瞽瞍夫妇,说要将两个女儿下嫁给舜呢?

万章的疑惑,的确有道理。讲礼讲法、讲道德、讲风俗,帝尧都不该这样做的。但孟子说:「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帝尧也知道,舜的父母是很难缠的人,即使他下命令告诉他们,说要将两个女儿嫁给舜,万一舜的父母不同意,作为天子,又要怎么处置才更妥当呢?

试想想看,孟子这一辩护是不是有理?如果孟子所说的这种假设是对的,那么尧也只能两害相衡取其轻了。《孟子》一书,从这里一路下来,都是历史上招致争辩的大问题。我们想想看,孟子答复到这里,他的学生万章,心中信服不信服呢?文字上没有记载,但也会像我们现在一样,心想:孟老夫子呀!你的话讲得真有点不通。所以万章继续问下去:

「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唯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关于舜的弟弟象,跑到舜的家中,对舜撒谎的这一段,在《孟子》以前的上古史数据中,记载少见,只有在《孟子》以后,才有这类的详细记载。万章依据什么历史资料,提出这项问题呢?这是考据家的工作,暂且不去推敲,姑且把它当评书来听。

《孟子与万章》舜的父母和弟弟

前面已经提过,大家都知道,舜的父母是父顽、母嚣,但是要知道,这一对夫妇并不是平民,而也是一方之长。所谓唐尧、虞舜,虞也是上古的诸侯封地,瞽瞍也是虞这个封地的一方之长,也很强。以现代的国际局势来做比拟,就像以色列,虽是一个小国家,但也是一个很强的国家。所以舜也不是一个平民。至于舜的父母,为什么会对他不好呢?历史上说,他有一个弟弟,名叫象,是一个大「太保」,无所不为,性情又傲,尤其对哥哥不服,而舜的父母溺爱象。他们的母子状况,就像后世春秋五霸的霸主郑庄公的家庭状况一样。

孔子写《春秋》,《郑伯克段于鄢》,把第一个霸主郑庄公的故事放在第一篇,就是指出一个国家社会的风气败坏,是先从家庭开始的。家庭教育做不好,整个教育都坏了,所以家庭教育比学校教育更重要。而家庭教育中,最重要的是母教,孩子在幼儿的时候,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比父亲的影响更重要。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因为生庄公的时候难产,于是就恨庄公,而爱次子共叔段,成为一种心理变态。

舜的父母也许有同武姜一样的情绪。他们叫舜去「完廪」。什么叫完廪?在以前的农村社会中,当秋收时,将收割的稻谷晒干以后,堆在晒谷场上,以篾编竹围层层围上去,可高达七八层乃至十层,宛如一座圆形的谷塔。最后在顶上加盖一层篾蓬,以防雨水浸湿。这种古代堆积稻谷的圆形「谷塔」就叫做廪。廪是一个象形字,从这个字的结构上,就可以看出它的形状来,可惜现代已经看不到这种廪了,四五十年前我们在乡下农村社会还看得到。完廪就是去上面加盖那一层篾蓬,完成廪的最后一步工作。

瞽瞍夫妇欲杀掉舜,但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下不了手,于是叫他去完廪,到好几丈高的顶上盖篾蓬。当他爬到顶上以后,他们把扶梯拿掉,在下面放起火来。好在舜有两个好的参谋,就是他的两个太太,知道瞽瞍叫舜去做这件事,大有问题,于是事先为他准备了两个大斗笠,迭着戴了上去。当下面起火的时候,就用两手举起了两个大斗笠(等于现在的降落伞),从空中安全地落下来了。

一次谋害不成,第二次又叫他去挖井,大有活埋他的企图。舜的两个太太教他挖到相当深度的时候,就向横挖,先挖好另一条出路。果然,后来他继续下井去挖时,他的弟弟就把土推下去埋他,而他则从横挖的通道中逃出来了。

可是,这时他弟弟向父母说:「谟盖都君咸我绩。」,活埋了都君,都是我的功劳,「都君」就是舜,因为他被父母赶去开垦,许多人仰慕他,跟他一起去,大家共同努力下,很快地就把荒地建设起来,成了都市。而他也被大家推举为都君,等于现代的民选市长。象又说,现在哥哥所有的财产、牛羊、仓廪,都给你们两个老的;至于别的东西,干戈武器归我,他那张好琴,也归我,那把弓不错,也归我,还有两个嫂嫂,由我接收好了,也归我吧!

于是,他跑到舜的家里去,准备接收一切了。却不料进门以后,看到舜已经先回家了,坐在那里,正悠闲自在地弹琴。那一种怡然自得的样子,与平常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危险之事似的。这时,象已经走进门,和哥哥面对面了,他可真是坏得很,对舜说:哥哥,我心里烦闷得很,因为很久没有看见你了,非常想念你。但是他的态度非常不自然,脸也红了,头也抬不起来了,以为哥哥知道了他的阴谋。反过来,也衬托出舜是如此的孝父母、爱弟弟,一点都没有怨恨的样子,对弟弟说:你想我,我也正想念你呀!你看,我这里那么多部下,那么多百姓,都需人管理,而我没有得力的帮手,连一个管总务的也不易找到,你来得正好,我把他们交给你,你来管。

《孟子与万章》圣人如何对待家人

万章这样引述了这段故事后问孟子:老师!难道舜有如此之笨,他弟弟要活埋他的事,也不知道吗?

孟子说,「奚而不知也」,哪里会不知道啊!但圣人就是圣人,不像我们一般普通人,别人骂我一句,我要回骂两句,或者打人一老拳。大仁大义的圣人,明知道这种事,可就是要孝父母、爱兄弟,心里不存芥蒂,没有埋怨,一点不高兴都没有。

这种情形,在现代也的确有。过去我在成都,曾经亲见一位出家师父,大家称他为活罗汉,有许多人皈依他为弟子。可是他的一个师弟非常坏,暗中用中药里的毒药,下在食物中将他毒死,再剥光衣服,草席一包,把他埋在成都西门外的乱葬岗。可是这位活罗汉,大概是睡了一大觉,醒来只觉得气闷,于是从泥土中爬出来,可是眼睛看不见了,就在地上爬,被一早进城卖菜的人发现。

因为这位出家师父平日每天凌晨四点钟就起来,游走全城大声念「南无阿弥陀佛」,响如洪钟,已成了成都人的定时闹钟。这一天没有听到他唱佛号,感到奇怪,好奇而性急的人,尤其是关心崇敬他的弟子们,都赶到寺中去探听,也找不到他人。后来经卖菜的救回,他的弟子们,包括有些大官,及军界的将领,知道了这回事,非常气愤,硬要把他这个师弟抓去枪毙。可是他不许可,并且斥责弟子们说,我是你们的师父,你们要听我的话,他是我的师弟,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你们不必管。你们自以为官大吗?如果你们要管,我就不要你们这样的徒弟,把你们都赶出去。大家听了也没有办法,他所容忍的那还只是师兄弟而已,不像舜,是对父母兄弟的容忍。

看见这位出家师父的这件事情以后,我想到幼年读《孟子》时,读到这一段舜对弟弟的爱心,我当时也非常怀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而眼前这位活罗汉与他的师弟,并非同胞兄弟,也不是关系很密切的人;而且那个师弟也的确坏到了极点,但是这位出家师父竟然还是照样对他包容。这位出家师父的眼睛,过几天也自疗好了,由此可知,世上的确有像舜这样的人,更何况舜是对自己的胞弟,当然不会假。不过像这样的人,在人类中很难找到,但人性确有这样仁厚,这样善良的一面。

《孟子与万章》反对孟子的诗文

这段历史,后世怀疑的人很多,各种怀疑都有。如几十年前名扬一时的厚黑教主李宗吾,前面也已说过,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就是《我对圣人的怀疑》,论调很怪。他的名字李宗吾,是由明朝名学者李卓吾而来,而这位李卓吾,对于古人的这些问题,对历史的怀疑,早就提了很多,而且都有独到的见解。

最有趣的,是在理学家们非常重视孔孟之道的宋朝,有一位被当时理学家们所尊敬的大儒李觏,字泰伯,南城人,善辩能言,文才并茂。因为父母年纪大了,就以教学维生,并照顾父母,当时他的学生常有百人之多。那时候的读书风气,人口数字以及经济情况,与现代比起来,上百的学生,可就等于现在上千乃至更多了。在皇佑初年,范仲淹推荐他为太学助教,后又升任了太学说书。死后被学者们尊称盱江先生,学问好,修养好,并有许多著作。但是他反对两位古圣,一个是孟子,一个是佛陀。

有一次有人送了一坛好酒给李觏,另有一个好饮的读书人,为了喝这个好酒,就设法去拜访李觏,表示自己也是反对孟子与佛陀的,因此得以见面。这人并写了一首骂孟子的诗:

完廪捐阶未可知 孟轲深信亦还痴
岳翁方且为天子 女婿如何弟杀之

李觏读了大为激赏,于是拿出酒来,两人痛饮一场,将一坛酒喝了一半。这个读书人第二次又作了一首诗去骗他的酒喝:

乞丐如何有二妻 邻家焉得许多鸡
当时尚有周天子 何事纷纷说魏齐

于是两人把剩下的半坛酒也喝光了。等到这位读书人第三次再作了一首诗去骗酒喝时,李觏也知道了这个儒生的目的,不过是骗酒喝,于是对他说,你的诗我也不必看了,我的酒已经喝光了。这两首诗中「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这两句最为重要。他的意思是,孟子一直尊崇孔子,以直承孔子的道统自居,而孔子是主张尊王,尊重中央政府,反对诸侯称霸的。孟子的时代,仍有周天子,但孟子却一会儿见齐宣王,一会儿见梁惠王,要他们行仁政,王天下,等于劝他们造反,把周天子又放到哪里去?

他这样指责孟子,不能说不对,这也正是我们要了解《孟子》的地方,孔子推崇文王、武王,捧周朝;孟子也谈文王、武王,但少谈周朝,却力推尧、舜,其心意是主张让贤,恢复禅让,只是口中不便直接说出来罢了。所以这位书生的目的,虽然是骗酒喝的,但还是有读书人的见解。明朝有一个人写了一本书,书名《千百年眼》,就是说读历史要有千百年的眼光。这些书,对于历史所提出的问题,都很高明;我们以《千百年眼》来读《孟子》,就可以读通了。孟子这些言行,如果是在秦汉以后,是会被皇帝砍头的,只要把孟子抓来,问一句:你意欲何为?脑袋就掉下来了。

至于孟子的学说,所走文化之路,与孔子尊王的思想是少有不同的,这与时代变化和当时客观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孟子与万章》君子也会受骗

在《孟子》本文中,万章的辩论还没有完。本来,舜被设计陷害的故事,记述父母弟弟竟然坏到那种程度,原只是传说,并无史迹可考,就如那位书生诗中所说「完廪捐阶未可知」,而孟子却对此深信不疑,似乎太泥古而不化了。现在万章又说:老师!你说的象喜舜亦喜,而他明知弟弟刚下手谋害他,所以舜的喜应是假的,他是不是一个伪君子?

孟子说:不!舜不是伪君子。像以前的郑国名相子产,有人送一条活鱼给他,他吩咐下面管理池沼的官吏,放到池里去养。这个部下拿回这条活鱼,交给厨房杀来煮好吃了,然后回来报告子产说:这条鱼,我把它放到池里去的时候,它还不大习惯,在水里兜圈子;稍后它习惯了,就游走了。子产说:游走也好,到它喜欢的地方,活得更舒服一些。可是这个池沼小吏出来对人说:大家都说我们的宰相智慧第一,我只这样随便骗他,他就相信了,还欢喜地说:「得其所哉」,鱼如愿了,如愿了。

孟子说,从子产的这件事情看来,就可以知道,大有道的人,不是不懂,但以道理来欺骗他,他有时是上了道理的当,「君子可欺以其方」这句话,就是这样的意思,后来也成了中国俗语名言。这句话,大家要特别注意,读后会有很多感慨。一个人,匆匆忙忙作了几十年人,也观察了几十年世事,人生与历史,的确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但可欺骗的,也不过是「君子」而已,大圣人是不可以「欺以其方」的。所以上面的领导讲道德,讲学问,下面的人可以用道德、学问去欺骗他;上头喜欢什么,下面就可以用什么去欺骗,这就发生了大问题。一个人宁可作一个被欺骗的君子,也不愿作使用欺骗手段的小人。可是,在处理国家、社会、天下的事,处理别人事的时候,是不能受人欺骗的,否则误人误己。引用佛门的俗语来说,就是「慈悲生祸害,方便出下流」。

孟子又说,对于君子,如果不以正当的道理,就骗不到他。当时象到舜的家中,是说因为想念哥哥而去的,所以舜高兴而相信他。他这种高兴,是真诚的,不是虚伪的。

孟子替舜作的这一种辩护,如果作为律师来说,已经相当高明了,但是,如果原告仍然不服,再向最高法院申辩,那么孟子的这段辩词,还是有瑕疵的,是不够圆满的。

《孟子与万章》公理和私情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万章有一天问:那个象天天以杀掉哥哥舜为他的「专职」,后来舜当了皇帝,却把象放逐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们的看法也是如此。如果说因为他是自己的弟弟,这就是私情;前面孟子说了那么多公谊和私情的道理,那么,一个圣人就不应该以私情而害公谊了。万章这里发问的动机,也就是基于这个观点。

孟子说:这个情形不是纯粹的放逐,是封弟弟。只是一般人,把舜的意思弄错了,而说成了舜放逐弟弟,认为他对弟弟还有怨恨。

这个孟子的学生万章,大概是李觏一流的人物,对于历史实在怀疑,于是提出来论辩。他又提出共工、 兜、三苗、鲧四个人来,他们都是尧、舜时期的大坏蛋,是四个团体的领袖。尧在位八十年,没有惩治他们,等到舜接位的时候,下命令说是奉尧之命,把他们充军的充军,放逐的放逐,杀的杀,处理了这四个坏人,全天下的人,没有不表示佩服的。可是舜的弟弟象,也是一个大坏蛋,反而封给他「有庳」——在现在山东东南海边一带,把这一个地方,划为特区,让他去那里生活。难道有庳这个地方的人有什么罪吗?为什么让这样一个坏蛋去那里残害他们呢?你说舜是仁慈的人,一个仁慈的人应该这样做吗?

这就等于现代报纸上报道的新闻,议员每在会中质询政府,把犯了错误、品行不良的警察,调到乡下去,难道乡下的老百姓有错吗?为什么要让不良的警察去管理他们呢?这是同样的情形。再说,「共工」等四个坏蛋,因为是外人,舜就杀的杀,放逐的放逐;他自己的弟弟那么坏,他反而封他一块地方,这样做对吗?孟子对于这一事实似乎先不作正面的答复,而来一套理论说:一个仁慈的人,对于自己的弟弟,是「亲爱之」,用现在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人不能绝对没有私心,且相当的保留有私心。对自己的弟弟气极了,发过一顿脾气,事后也就算了,不会永远放在心里有怨恨的。

我们这里可以看出,所谓大公无私,是有个限度的。中国文化中的杨朱,是主张个人主义,主张自私的,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拔我一根毫毛去贡献社会,绝对不干。但是,你的毫毛我也不会动一根。假如人人都是这种思想,各为自己的自由,各取自己的权利,也就天下太平了。相反的,墨子主张「摩顶放踵而利天下」,从头发到脚底,只要对天下、国家、社会、他人有利益的,都全部贡献出去。如果人人都能做到这样,也就天下太平了。

这两种是绝对不同的思想,杨朱等于小乘罗汉,墨子等于大乘菩萨,孔孟的儒家思想,处在大乘与小乘之间,可大亦可小。儒家始终认为,杨、墨两方面都走不通的,因为没有绝对的大公或大私。例如现在我们这大楼讲堂,天气热开放冷气,大家都舒服;可是楼梯口的人,就享受不到了,于是就把堂门打开,让他们也分享。可是隔壁的人也热啊,就把这个圈圈放大,即便放大到太空,还有外层空间,也做不到绝对大公。

反过来再说自私,私也是有限度的,杨朱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可是假如医生说,如果你这只手不锯掉,就会死亡,那么你还是会赶快让医生把这只手锯掉的;可见另外还有一个我,比身体还更重要。假如医生对一个人说,你的思想需要立刻停止,不停止要死掉,那么这人一定会自己想办法,停止思想,因为怕死。不过死了以后还有一个问题,因为现在我们人活着没有死,怎么晓得死后还有没有我?那一个真正的我,仍然没有找到。

因此,儒家的思想是,人要保持适当程度的自私,然后实行大公,绝对无私是做不到的。

孟子这里对万章所说的话,虽然不是明白说出来,他的含义是,圣人尽管是圣人,难道圣人连点亲情都没有吗?没有亲情的人,也就不能叫做圣人了。他说,舜自己作了皇帝,而让亲弟弟在那里当一个普通老百姓,甚至吃饭都成问题,这就不叫作亲情吧!人总难免会带一点亲情啰。

孟子这番话,也是合情理的,万章听听,也马马虎虎放过去了。倘使孟子是学生,万章是老师的话,他一定会在孟子这份卷子上批「差强人意」四个字,给他六十二分吧!可是万章又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有的记载说,舜是放逐了他的弟弟象,这又是怎么一个说法呢?古代对于这个「放」字,是很严重看待的。

《万章》这一篇,一开头就讨论尧舜的许多问题,一直到此为止,处处对上古圣贤怀疑,对孟子所推倡的尧舜之道,提出问题,对尧舜本身的问题,也有所怀疑,非常有趣,但还没有结论。

《孟子与万章》礼节的问题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这里另提了一段。咸丘蒙也是孟子的学生,他提出来另一个问题,也是关于尧舜的。他说:一般人说,一个真正有学问道德修养的人,连皇帝也无法叫他来做臣子,父母亲也对他客气三分,不把他当一个普通子女看待。

这是中国文化,自上古以来,一直保留着的隐士思想,为其他国家所没有的独特精神。实行下来,到了后世,如佛道的出家人,从三国开始,经过南北朝直到隋唐,四百年间,对于「不臣」的规矩,争论得很厉害。就是说,一个人出家以后,要不要仍遵守世俗的政治礼制?见到皇帝要不要跪拜?后来,根据印度的制度,一个人出家以后,就是隐士,就「君不得而臣」,佛教的戒律也是如此。当释迦牟尼出家以后,他父亲净饭王去看他,释迦牟尼只行宗教的礼节,当然父亲也不必拜他。这就和中国文化中的「君不得而臣」的隐士精神一样,只以友道相处。中国在隋唐以前,已确定了对出家人以隐士待之的态度,见帝王以友道相处,不跪拜,这成为约定俗成的体制和礼数。除此之外,上自宰相下至老百姓,任何人见到帝王,都是非跪拜不可。

可是,宋太祖赵匡胤,当了皇帝以后,到某寺庙中看到佛像时,该不该跪拜,很觉为难;如果是在山东曲阜的孔庙,从唐明皇以后,历代的皇帝都跪拜,尤其到满清入关以后,做得更恭敬,礼见孔子像,一定跪拜。赵匡胤在佛殿中,手上拈着香,觉得拜也不好,不拜也不好,问旁边一个禅师,该如何行礼。这位禅师答得好: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赵匡胤微微一笑,行个礼走了。这位禅师也算是卖足了宋太祖的面子,像这些也都是中国礼仪上的问题。

在《佛祖历代通载》上,关于我国政治制度与宗教制度的关系,都有记载,历代都有专司宗教事务的行政机构。将来如果政府机构中,恢复宗教司的设立,对于这类事都应了解。现代的青年,应该注意去研究,像《孟子》这里的「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就牵涉到了这些礼节。

这里还有一个中国传统文化哲学的问题。咸丘蒙说舜登基作皇帝「南面而立」,历代以来,皇帝的座位,一定是坐北向南,皇宫的建筑也一定是坐北向南。在满清被推翻以前,全国的官府衙门都是坐北向南,但是老百姓的房屋,没有坐正北或朝正南的,一定要稍稍偏一点,或朝南南东,或南南西,绝对不可以面向正南方,否则会被视为犯大不敬的重罪。

皇帝之座位所以坐北向南,是根据天文地理的原则而来的。实际上根据地球的磁场来说,是有大道理的,和埃及的金字塔一样,为什么一定要背靠北极星来建筑?这都是上古人类的一种奇特的智慧,其中不止是哲学方面,还包括了科学上的道理。

「南面而立」四个字中,还有一个重大问题,研究中国政治思想与制度要注意,上古的皇帝在接受礼拜时,是站着的,然后再坐下。后世皇帝则是坐下来接受礼拜,这很可能是汉初叔孙通创立的,是他替汉高祖建立礼制中的仪礼。上古的皇帝则不同,在这些地方非常民主。

这里还有一个中国传统文化哲学的问题。咸丘蒙说舜登基作皇帝「南面而立」,历代以来,皇帝的座位,一定是坐北向南,皇宫的建筑也一定是坐北向南。在满清被推翻以前,全国的官府衙门都是坐北向南,但是老百姓的房屋,没有坐正北或朝正南的,一定要稍稍偏一点,或朝南南东,或南南西,绝对不可以面向正南方,否则会被视为犯大不敬的重罪。咸丘蒙问这个问题时,先在前面引述了「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的当时隐士观念,然后说,在舜当了皇帝的时候,尧还是带领了诸侯,向舜这位新皇帝行礼。舜的父亲,也是小国家的元首,这时也和其他的诸侯,在一起站班行礼。但是当舜看到自己的父亲在下面站班时,脸上的表情很难受,有过意不去的样子。据说孔子看了这一段历史记载,曾经感叹说:这个天下危险了,这样不好,危险危险!意思是说,一种良好的文化和风气,这样一来,完全被破坏了。从此以后,人只重地位,只重金钱,所以危险。

咸丘蒙问孟子,历史上的这段话,不知道是不是实在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孟子说:没有这件事。这种话,不是正式的史料,不是有学问修养的人说出来的,是「齐东野人」的话。「齐东野人」是孟子说出来,又经常提到的。由于他自己是邹鲁之人,一方面在齐国居留得较久,对于齐国的民间习俗,了解得很多。所谓「齐东野人」,就是指齐国东边靠海的地带,教育相对落后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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