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姜太公的故事

历史上的人物,多被后世忘记,能被后代所知而又值得我们效法的,就有姜太公。实际上姜太公并不姓姜,姜只是他祖先的封邑,一个地名。他姓吕名望,有一部明代的神话小说《封神榜》,影响了我国民间的风气六七百年之久,内容是写周武王革命,推翻殷商纣王的战争,其中神话非常之多。也许在现代的青年看来,认为写得不够好,因为那还是明代的白话文体,民国早年的青年,都非常喜欢看。

例如说,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其实只有九十九个,最后一个是收养来的,名叫雷震子,也是战死的,成为天上的神,就是雷公。他有翅膀会飞的,专门做惩罚恶人的事。所以民间有传说,凡是被雷殛死的人,都是恶人,纵然今生不曾做恶,也是前生做过大恶。后来怕雷公打错了人,又派一个电母来,两手各拿一面镜子,一面发蓝光,一面发红光,当雷公要打死人之先,由她先照一照,看清楚才打,这就是闪电。也许女人比较细心,所以这项工作,由一个女性的电母来负责。

小说中描写,天上的神,都下凡来帮武王的忙。除了像关公这个后世汉代成的神没有份之外(现在有人说,关公当了玉皇大帝),道教的太上老君、元始天尊,乃至于佛教的准提、文殊、普贤、观音菩萨、孔雀明王等等,都出来帮武王。连儒家的也有来帮忙的,因为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劫数,所以都出来了。周武王革命成功以后,天下太平,凡是战死的人,包括三教的人,都来等姜太公封神。最后把所有的神都封完了,却忘了自己,等想到自己时,所有的位置都满了,没有办法,只好封自己为社稷坛的坛主,当土地公,做最小最小的神。所以民间有句歇后语:姜太公封神——好处都给了别人。

实际上,这部小说,说明了道家的精神,“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道家的人生原则,功成了,也有名了,赶快退下来,这也是天地自然的法则。例如一棵木瓜树,长大以后,结出木瓜来,摘下来吃,味道很甜。树老了再也长不出木瓜,就成为枯木,砍下当柴烧,变成灰而四散,就是功成,名遂,身退的自然法则,万物也都离不开这个法则。姜太公封神,也是这个法则,功成而不居,一切佛、菩萨、神仙,都要靠他封,由他发一张文凭才能去当什么神,而他并没有为自己留一个好位置。

大家看这部小说,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看出它的精神。姜太公那么大的功劳,万古以来盖世功勋,比谁的功劳都大;可是,他只记下了别人的功劳,而忘记了自己,这就是姜太公的伟大处。

再看《封神榜》上叙述姜太公的坐骑,就是他专用的交通工具,很妙。在小说中,各人的坐骑都介绍了,如哪咤三太子,就是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儿子,金咤、木咤,哪咤是老三,削肉还母,析骨还父后,用莲花把他的尸首拼起来,复活了不能走路,就脚踏风火轮,比谁都跑得快。好像上古时代,中国就发明了摩托车。

这些地方,如果仅把它当做神话看,意味就仅此而已。进一步看,就发现中国古代的科学幻想,非常之高明合理,许多幻想,都在千年之后,见诸实现。比起今日那些西方的科幻小说、科幻电影来,眼光远大得多。

再看姜太公的坐骑,叫做四不象,既不像老虎,又不像狮子,什么都不像,又什么都像,麒、麟、狮、象、豹各自的长处它都有。这又是哲学的意味,象征一个人的修养学问,要想做到四不象那样高明,是最难的,只有姜太公做到了。这也就是孔子说的“君子不器”,做什么就是什么。

假如说,倒霉的人要供奉一位“倒霉祖师”,那就是姜太公,他从出生直到七十九岁,都在倒霉之中。穷得没有饭吃,去卖面粉,突然来一阵龙卷风,把他的面粉吹得无影无踪。后来改卖豆豉,这是黄豆煮熟了用盐渍过的东西,却突然会长出嫩芽来。又卖咸鱼,也会变成臭腐的生鱼。以致老太婆守了他一辈子,挨了一辈子的饿,再也守不住了,只好跟他闹离婚,另谋生路去。他离婚以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就到渭水河边去钓鱼了。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改变他的作风,绝对不用歪歪曲曲的手段,仍然是讲道德,守直道,用的鱼钩是直的。所以后世也有一句歇后语: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愿者回头走。这也是中国文化中,读书人的一种人生哲学。

他最后钓上了一个周文王,这时姜太公已经八十岁了,而周文王比他年纪更大,已经九十多岁了。周文王是由于祖宗托梦给他,所谓“飞熊入梦”,他醒后用卜卦详梦,卦中指出有姜太公这样一个圣人,找他帮助自己,天下可以得到太平。结果在渭水河边把姜太公找到了,请他当自己的老师,于是请姜太公坐上车子,周文王自己推车。九十多岁的人了,推车是相当辛苦吃力的。推了一阵以后,姜太公问他推了多远,周文王说八百零八步,姜太公说:你推了这样远,已很辛苦了,也就够了,才没有让文王再推下去。回去以后,周文王请他当军师,把三军部队、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一切都归他管。于是他帮助周朝革命,把纣王打垮,建立了周朝八百零八年的天下。到孟子的时代,周朝已经有七百年的历史了。

这是虚构的小说,没有读过的人,不妨读一遍。它的文字,是明代的古老白话文,读起来也许文艺的评价不高,但是用智慧去读,就可以看透其中所涵蕴的科学与哲学的道理。每一件事物,都别有含意,真是意味深长。如果读出来其中的味道了,就会看了又想再看。

在正史的记载,周朝革命成功以后分封,姜太公封在齐国,是土地最贫瘠的地方,他走到半路上,一度不想前去就国,连这个诸侯都不想当了,住在旅馆里三天,没有继续往前走。可是高人上面有高人,姜太公已经很高明了,可是他所住的旅馆那位老板,已经一百多岁了,是一位比姜太公更高明的有道之士。这一天早上把姜太公叫起床来,对他说:我看你乖乖地就国去吧!姜太公说:我这么大的功劳,只给我这么一个烂地方,我将来怎么去养活老百姓?旅馆老板说:这是天子的命令,你辛苦了一辈子,最后怎么可以做违抗命令的事呢?于是骂了姜太公一顿。姜太公经他这一骂,悟了!立刻就国。以后用海水晒盐做商业,所以到孟子的时代,齐国仍然是天下第一的富强国家。

介绍了姜太公的故事,回来再讨论《孟子》本文。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慎子逢君之恶

孟子说,周公是皇帝的兄弟,封在鲁国当诸侯;姜太公盖世的功劳,封在齐国当诸侯。当时中国有的是土地,而这两个人功劳那么大,中央封给他一千里,也不怕没有土地,不封一千里,五百里也可以,但仍然守法,依照规定只封给百里。这就是民主法治的基本精神,不管功劳多大,人人要守法,诸侯封地规定百里,不问功劳多大,还是只能封给百里。而现在鲁国的土地,实际上已经有五百里,是受封当年的五倍了。

鲁国是周公的后代,周朝的文化,是周公建立起来的,所以在诸侯各国之中,鲁国的文化最为深厚,也是在春秋与战国时代,最不会发动侵略战争的国家。到了孟子这个时代,连鲁国的土地,都已扩充了四倍,却还是当时扩充最少的。由这一点可以知道,当时的风气败坏到什么程度了。

孟子说:鲁国是代表中国王道文化的中心,现在土地扩充到五百里了,请问你慎先生,假使有一天,中央政府又出了一位圣明天子,周朝又恢复到初年的制度,对于鲁国该怎么处理?是请求再增加土地呢?还是守法把四百里土地退回去,只保留百里?

孟子又说:没有理由地去侵占别人的土地,扩充自己的权利,这是一个讲仁义的人,推行仁政的国家,所不愿也不能做的事情;更何况你想出兵打仗,以杀人的手段,来侵略别人的土地,这样应该吗?

最后他提出积极的意见对慎滑厘说:作为一个了不起的大臣,一个高级干部,应该以仁道来辅助领袖,使他留万古仁圣之名;帮助老板去侵略别人,并不是一个大臣应该做的事。

这一段是孟子说明,慎子是“逢君之恶”,鲁国的诸侯并没有想要去侵略别人,而是慎子去怂恿起来的。等于几十年前的日本,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之初,日本有许多学者、文臣,都极力反对,因为自幼学中国文化,思想观念,尚知仁义。日本的少壮派军人,发动这次战争,结果是害了自己,害了中国,害了全世界,直到现在。

在同样的原则下,历史的故事,现在仍然可以看到在重演。所以不要认为孔孟之道很迂腐,我们是身历其境的人,今日的青年,是不能了解的;我们则深知,日本当时是违反了孔孟的这个原则。当战争爆发之初,日本的一位哲学家,东京帝大的教授跳楼自杀了,他说不忍心看到将来自己的国家灭亡。最后他的预言真的说中了——日本是无条件投降,假如不是我们以德报怨,不是“先总统”在四强会议中主张保留天皇,并且不要求战争赔偿的话,今日何来日本?这位教授就是根据这一个原则而自杀的。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助桀为虐的人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接着说:现在一般做大官,当高级干部的人,都是“逢君之恶”,用种种的手段,以各种借口,去扩充国君的欲望,去侵略别人的土地。等于说慎子,自认为会作战,有军事天才,挑拨鲁国的诸侯,实行军国主义的政策,口里说,为国君扩大领土,使财政经济发达,成为霸主。现在的人认为,这样是国家最好的大臣;以中国文化而言,这不是“良臣”,而是“民贼”。

所以后世说,孟子是站在帝制的民主政治立场,以民为中心的。他说一个大臣,做高级干部的,对老板要有好的建议,不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利,做违背天良的事。一个国家的领袖不“乡道”,不以实施仁政为目的,一味地只想富国强兵,而大臣去帮着他“辟土地,充府库”,这就是像助夏桀为虐一样。

他又说:有的大臣,认为自己能够像苏秦那样,替老板邀约许多诸侯来,建立自己的霸主地位,去侵略别人,一定打胜仗。现在人认为他是“良臣”,古代则认为他是“民贼”,因为这样,只是帮助暴虐的国君,造成领导的错误。

最后他说:现在时代的风气,大家都说不要落伍,应该跟着时代走,但是现代社会的败坏风气,如果不能改变过来,向良好的路上走,纵然有人说把这世界都交给我,全球的财产也给我,“不能一朝居也”,而我连一天也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这样的世界,实在看不下去了。

孟子始终以人类的文化为重点,这些话,看来好像没有多大道理,等到经过一番人生历练,懂了事,尤其是研究历史以后,再拿出《四书》来读,那真是意味无穷。不过体会这种味道,付出的代价也很大,不知道要看过多少人的血泪辛酸,经历过多少变乱忧患,才会懂得历史,懂得古人所说的道理。

再看看历史,慎子这一型的思想,所造成的时代悲剧,南北朝时代的五胡乱华,各个政权的突起,都是违背了孔孟的原则,所以没有一个政权能够长久。后来南唐五代,几十年间,也经过了十个国家的兴衰起落,也无一不是违反了孔孟的这个原则。

再看汉、唐、宋,这几个延绵百年以上的大时代,虽然在政治上没有完全符合孔孟之道,但仍然部分符合了孔孟之道,而且以实行孔孟之道为标榜,所以能够持续政权达几百年。

其中宋朝天下,也称赵家天下三百年,实际上三百年当中,差不多一半时间只有半壁江山,黄河以北,辽、金、元,相替侵凌,西北还有夏,这是文人政治天下,那么可怜!所以一定说文人主政就怎么好,并不尽然,一定要文武并重。

北宋的徽、钦二帝都被金人俘虏,后来南宋联合元把金人打垮;元回过头来吃掉宋朝,这段历史很热闹。所以研究宋史,一定同时要研究辽、金、元史。今日的青年,欲了解未来的中国,需要研究春秋战国的历史和南北宋包括辽、金、元的历史。金朝的末代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就是完颜亮,曾被封为海陵王。他气魄很大,根本不把南宋放在眼中,派人到临安偷偷绘下当地风景做屏风,并把自己立马雄姿,绘在吴山第一峰上,并题了一首诗说:

万里车书尽混同 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 立马吴山第一峰

就是说天下由他统一了,文字、语言都统一了。混同是东北有一条江,名混同江,天下都是他们混同江上人的了。在长江南岸,怎么还有一个宋朝呢?这是不可以的!我要提百万雄兵打到西湖来,站在吴山的最高峰上,俯视临安你南宋的京城,睥睨天下。真是好大的口气,也就是慎子这一型人物的口气。

后来他果然率领了六七十万大军,号称百万,南侵宋朝。这时岳飞已死,却被宋朝的一个文人虞允文,在采石矶,一战就把他打败了;在退到瓜洲的时候,被一个部下杀死。他在统兵南侵之前,他的太后再三劝阻他,他竟然杀死了自己的太后,并杀了几百宋朝的文武官员,然后南下。结果被一个部下杀死,也是因果报应。

历史上这一类的事例很多,希望青年们把“经”与“史”合起来研究,可以发现哲学思想和政治哲学的道理。

下面转到另一个主题。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了不起起不了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这是一件非常妙的事情。白圭这个人,在司马迁《史记》的《货殖列传》中,曾经标榜过他。这个人赤手空拳,白手成家,发了大财。他做生意的原则是“人弃我取”,别人不要,跌价的东西,他就收买,到了这样东西涨价了,他就卖出去,大赚一笔,由此而发大财。而他的生活,省吃俭用,和现在乡下的土财主一样,一个馒头都不愿意多吃,要留到发酸才吃;一件衣服补了又补还是穿,就这样白手成家。

有一句俗语:“白手而置千金,必有过人之长。”财富如此,学问也是如此。一个人没有读过书,后来绘画很好;或者从来没上过学校的人,后来学问也很好,都是“必有过人之长”。人有恒心,有毅力,一定成功,因为这种人一定有头脑,有思想。白圭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有一套经济哲学思想。

因此他对孟子说:我认为经济思想、财政政策要改,税捐由现行的十分抽一,改为二十分之一,就可以了。如果哪一个国家把财经交给我,我一定能够办到政府财税收入够用了。你以为如何?

孟子对他说,你这个思想,这种办法,是野蛮人的办法。我且问你,有万户以上人口的地区,只有一个人做陶器,可不可以?白圭说,不可以,一个人做的陶器,数量太少,不够一万户人家用。

孟子说,像没有开化的“貉”地的野蛮民族,一切文明设施都没有,过着原始生活,也没有政府机构、公教人员,他们的酋长向部落抽取二十分之一的税,当然够用了。现在我们居住在中原地区的人,有国家,有文化,有政治制度;教育要教育的经费,办社会福利要有社会福利的经费,保卫国家要军费、治安经费,一个文明进步的社会,可不可以取消了这些,恢复为原始的社会呢?你刚才说了,一个一万户人的国家,只有一个人制陶器,就会不够用,难道要我们回到原始的社会中去吗?

某种主义的思想,认为要走“回复到原始社会去”的路线才对。尤其是像“人民公社”、“土法炼钢”、“人力代兽力耕田”、“挑灯夜战”等等,都是这个走回原始的想法,乃“貉道也”。可以说,历史为我们证明,这是走不通的。

孟子说,一个国家的财经政策,抽税的比率,轻于尧舜时代,比尧舜时代抽得更少的,社会不会进步,不过是小野蛮与大野蛮的分别而已。但是,如果重于尧舜之道,把税拼命加重,也是错误的,这等于夏朝最暴虐的亡国皇帝桀,个人为了纵欲、享受,而把税赋加重,造成了民不聊生。

非常有趣的,在共产思想刚输入中国的时候,当时的青年,竟然误认为这就是上古井田制度的精神。

讲到井田制度,中国历史上也有两个人,曾经想要改变当时的现成政制,而恢复井田制度,实行土地国有,财产公有,取消私有财产制的。一个是王莽,一个是王安石。

王莽要恢复古制,实行公田制度,他把孔孟的思想搞错了。宋朝的王安石,也是这个思想,实行青苗法,最后失败了,而且最惨。宋朝的理宗虽然是一个好皇帝,却是一个书呆子,他的谥号所以为“理”字,是因为他学问很好,讲道理,对于理学、二程、朱熹他们这一派的孔孟之道,非常相信,对宋代五大儒非常尊敬。他是好人一个,用的宰相是贾似道,是秦桧以后的第一奸相,比秦桧的威风还大。皇帝准许他一个月只须上三次朝,参加三次中央的会议,见到皇帝也可以不拜。

许多趋炎附势的人,对贾似道更是大拍马屁。有一则很著名的故事,他在杭州的葛岭,盖了一处田庄别墅,规模非常宏大,亭台楼阁,山水湖沼,找些羽士美人,在里面斗蟋蟀玩。落成的那天,他带了许多门客,都是朝廷的大官,包括六部部长之流,跟在他后面,到处参观浏览。他说,什么都好,就是不闻鸡犬之声。这时就突然有犬吠声,大家觉得奇怪,哪里突然跑出狗来,循声一看,原来是一位部长级的人,在那里学狗叫,向他讨好。拍马之道,就有这样厉害。

贾似道这个人,历史上骂他是奸臣,老实说,他有理想,有才具,可是书读坏了,在南宋那个战争的时代,还要恢复公田制度,收成政府得六成,人民得四成,调查普天下的土地和人口,重新分配。就在同时北方的敌人要打过来了,他还在搞这些事,这就是书读迂了。所以当时有人作了一首诗:

三分天下二分亡 又把山河寸寸量
纵使一丘添一亩 也应不似旧封疆

他说中国的天下,三分已经两分都被异族占领了,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版图,你还要一寸一寸地去量,想要合理分配。你这样去量,也不可能把领土量得多起来,你老兄上欺天子,下瞒老百姓,去秘密议和;你不设法收复土地,却在这局促的江南量来量去。纵然把一分土地量成了一亩地,也不是那些失去的旧河山,并且还可能把这最后的土地也送给人家。果然,后来送给元朝了,这是贾似道的胡涂。

《孟子》这一段,所讲白圭经济思想严重的错误,由此可以知道,历史上的错误事件,实在又多又严重。

所以我常劝年轻人多读历史,但不希望像现代史学家们那样的读法,抓一个题目,写一篇论文,说上一大堆,而且多半侧重考据,某人的年代如何,某事的真伪怎样。像这样研究历史,对今日及后世,没有多大补益。读历史,不要为了得学位,要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接受教训,准备做人做事。即使去做一个小主管,一个校长,乃至一个寺庙的主持,也要懂得历史,知道依据历史的经验与教训,去处理人和事。

孟子固然指出了白圭经济思想的错误,但后来司马迁写《史记》,却很佩服这个人。司马迁也不是乱佩服他的,白圭的白手起家,赤手空拳而成巨富,并非一般人所能办到的。前面说过的,他“必有过人之长”,的确有了不起的地方,令人不能不佩服。

可是,一个人的了不起,还是有其限度的。所以,当一个人获得了不起的成功时,自己要忘记自己的了不起,要赶快谦卑下来。如果获得了不起的成功以后,不忘记自己的了不起,甚至由一件事情获得了不起的成功,便以为自己事事都了不起,那么就会成为“起不了”。可是人是最容易犯这种错误的,这是年轻人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千万不可因一事之成功,便自满傲慢,这样必终归失败。切切记住这几句话:人到达“了不起”的时候,要忘记自己的“了不起”;如果不忘记自己的“了不起”,就会“起不了”。

这位白圭老兄,就犯了这个不忘记自己了不起的错误。他是了不起,成功了,可是成功以后,以为自己很伟大,好像什么都懂!所以对国家的财政,也大提其意见,其实他的意见错了。

十多年前,一个朋友劝告学经济的青年,毕业以后,不要到银行做事。他说,年轻到银行,为他人数钞票的结果,是圈圈越画越多,房子越住越大,车子越坐越新,心脏越来越狭。意思是说,看惯了金钱数字的人,心量就越来越窄小了。他的这几句话,一时视为名言。再看贾似道的“又把山河寸寸量”,也正如数钱,几角几分几厘,都在那里计算,心量非常狭窄,所以当时有些人,被他整得很惨。白圭也是这样,白手成家,心量一小,也就小看了天下事,小看了他人。当他的经济思想被批驳了以后,他又提出另一个问题来。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禹王的神话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
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从这段话看来,白圭好像是孟子的朋友。这位有钱人,能和孟子交上朋友,还是很了不起的。

他对孟子说:如果由我来改革国家的水利工程,我比禹王还要做得好。他这个牛皮可吹得大了,人只要成功到了那种地步,不管什么出身,都会昏了头,变成“起不了”啦。从这句话,可知他发财以后,拥有许多土地,为了开垦,可能也兴修了一些灌溉的水利工程,筑了些堤岸渠圳塘堰之类的设施。由于他自己也是生活刻苦,又能与僮仆同苦乐,大概工程进行得相当顺利迅速,于是他就认为自己能够治理全国的水利,比禹王更好。

今日的青年人要注意,将来一旦回到大陆去,水利是一个大问题,中国几千年来,一直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解决。中国大陆的水利,不像台湾,即以黄河一条河流的水患来说,就烦透了人,三年五年就出一次问题。渐渐的,长江的淤沙已多,河床上升,也要出问题。中国过去的读书人,为民族国家利益最留心的,就是农田、水利两件事。中国是农业立国的文化,农田水利,对国家仍有深远重大的贡献,还是要留意。工商业的发达,固然重要,但还在其次,先要将农业立国的基础打稳,才谈得上工商业,至少也得齐头并进。

大禹治水,禹的父亲鲧,就是因治水而牺牲。因为鲧治水九年没有成功,自请处分。但他劳碌九年,非常辛苦,仍有部分小功,皇帝不忍心处分,他便投水自尽;可仍于心不甘,变成一个水里的怪兽——黄熊。注意,不是熊字,这字的下面只有三点,是只有三只足的龟。所以禹王永远不提这个名字,这是他最伤心的。而禹王治水的本事,是从他父亲那里传来的;当他父亲鲧治水时,大禹是反对父亲的治水计划的。古人讲孝道,向父亲提出建议后被斥责,他只有暗暗地哭,不敢再讲了。鲧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的治水办法,和现代有些人的办法一样,北水南调,南水北调,这里筑堤,那里筑坝。禹认为不行,水是防堵不了的,要顺着水性治理,要阻挡也挡不住的,所以不能用筑堤防的方法,只能疏导,让它流走。但鲧用防堵的方法,九年之中,全国水利还是给他做成功一半;但最后仍然是垮了。

白圭说他来治理国家的水利,会比大禹还好,倒不是存心吹牛,而是犯了一个错误,以自己一点农村水利的眼光,来看大禹的治水问题。

所以孟子对他说:老兄,你不要随便讲话,你错了!禹王的治水,是顺水之道,他到处开山,把几条大河,疏导入海,真是奇迹。尤其黄河长江的工程,后世的水利专家们,到实地去研究,认为简直不可想象。上古时代的人口并不多,即使以几千万的壮丁,用十三年的时间,恐怕未必能够做到。

只有从中国上古的科学神话上看,可以做到。神话上的说法,又是女性的伟大,禹王治水,主要是得了瑶池圣母——王母娘娘的帮助,还有伏羲氏、轩辕氏帮忙。给了他两个宝圭,比现代的X光、红外线、紫外线还厉害,只要用这两个圭一照,地心都为之照穿。后来华山的龙门峡,如果以现代的技术去开山,要动员一百万人用炸药去炸,才可能炸开。禹王没有办法,只好去请王母娘娘帮忙,把各路神仙都请来了,结果由“巨灵之神”帮忙。大禹请求舜下命令,自龙门峡起,一直到海口为止,所有下游的老百姓,在若干天以内,统统搬到高地上去,然后由巨灵之神,站在那里,两脚跨开站稳,用两手将一座山用力撑开,只费了半个时辰,就开了龙门峡。

现在有一本书出版,叫做《上古神话演义》,完全是说三代的神话故事。这本书的作者,是有学问的,完全根据《山海经》等书写的。

不过开龙门峡这件事,的确是一件疑案。禹王自己,后来也用了神通,他开衡山的时候,觉得麻烦王母娘娘这些神仙们太多了,这次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这次他要自己开,到衡山去施工。他的两个太太,是九尾玄狐成仙后生的女儿,他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只有四天的婚姻生活。这时两个太太去看他,并且要告诉他,第二个太太已经怀孕了。可是他忙于工作,没有时间谈话,叫两个太太在山下等他,在开好山以后再谈。于是他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并吩咐两个太太闭上眼睛,不可以向山上去看他。上山后他摇身一变,变回他的本命元神——一个大熊,用尾巴打鼓开山。他的二太太年纪轻,不相信丈夫能够打鼓开山,姐姐告诉他,听丈夫的话不要去看,不知道就不要去知道。可是这个年轻人硬是睁开眼睛去看,没有看见丈夫,只见一只大熊,用尾巴打鼓,两手执斧开山。她想我的丈夫原来是一只大狗熊,一气之下,站在那里化成石头了。大禹开了山下来,看见大太太在哭,问起原因,原来二太太已经变成了石头,知道她看见了自己的元神。于是说:好!你既然不愿看见我,那么你走你的,把儿子还我。所以弄开石头,把儿子抱出来。因此禹的儿子名启,是开启石头得的。

中国的上古史,就是神话史。上古史上说我们的祖宗是从天上下来的,不是像达尔文所说是猴子变的;猴子只是达尔文的祖宗,我们的祖宗是天神变的。

现在再看孟子对白圭说的话。

他说,你老兄治水,把自己的水利筑好,把水放到邻国去,邻国遭水灾了,你这样叫做懂得水利吗?水利是为天下的老百姓利益而开发的。所以孔子对大禹的治水,也无话可说,大禹治水,不但是为天下万民,也是为千秋万代谋了福利。

今日中国人有饭吃,也是受了大禹治水的恩惠,甚至包括台湾。据《山海经》的说法,大禹不但到过台湾,甚至南美、北美、欧洲、北极他都去过。因为王母娘娘派给他十六名大将,天上七名,地下九名,他的部下有一个人会养龙,他有两条龙为坐骑,要到哪里,骑上龙背就去了。所以治天下的水利,能够十三年成功,如果没有那么多人才,是办不到的。换言之,在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自然科学。例如有一种科学的交通工具,是真实的,在《史记》中就有记载,现代西方人用来到山上滑雪的雪橇,我们中国,远在禹王时代就发明了。他若到泥沼地带,就用泥橇,一滑就如飞行一样,滑出去了。这不能不承认他的科学头脑。

孟子到这里,从人君之道,说到人臣之道,再说到社会的进步繁荣以后,再说到人心思想的问题,战争的问题,经济思想的问题,种种问题都来了。下面加一句孟子平常所说的话,作为转接。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他这句话,只短短的七个字,但问题来了。

这个“亮”字,古人的批注,与“谅”字同,就是胸襟宽大,原谅别人,能容人。但下面“恶乎执”,一个真有学问道德的人,绝不执着,不固执。这解释也有道理,真聪明的人绝对不固执;固执的人,不但不聪明,还是笨蛋中的笨蛋。

不过我的解释,因为下面有“恶乎执”,上面这个“亮”字,不必去解释与“谅”字同,“亮”字就是“亮”字,如果“亮”解释成“谅”,那么“亮”就变成“不亮”了。

有一个笑话,清代名臣左宗棠,喜欢自比为诸葛亮,而号称小诸葛。他以一介书生出身,平回疆以后,威震西北,出将入相。一次和一位老朋友谈话,谈到得意处,他摇头晃脑地说:“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含义是我就是诸葛亮一样,有那么聪明。虽是自吹,倒也高明而含蓄。不过因为左宗棠脾气不大好,怨他的人也不少,他的这位老朋友学问也很好,但并不全部赞同他,听了左宗棠这句话后,就故意讲到一件左宗棠办得很笨的事。左宗棠听后拉长了脸,闷声不响,于是这位朋友说:“此诸葛之所以为猪也。”

所以孟子这句话,“亮”就是“亮”的意思,以“谅”字来脚注,是多余的。如果硬如是解释,那也是“诸葛之所以为猪”了。

“君子不亮”的意思是,一个真聪明的人,并不认为自己是聪明人,“恶乎执”,因此不固执成见。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徒善亦足以为政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
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
曰:“否。”
“有知虑乎?”
曰:“否。”
“多闻识乎?”
曰:“否。”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
曰:“其为人也好善。”
“好善足乎?”
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有一天,马路新闻说,鲁国准备请乐正子出来当政做宰相。消息传到了孟子的耳朵里,他就说:我听到这消息,如果是真的,那我要高兴得睡不着觉了。大家还记得,乐正子是孟子的学生,曾经挨了孟子好几次骂。如今大家听见孟子这样说,心想你这位孟老夫子,原来私心如此之重,听见你的学生要出来当宰相了,会高兴得失眠。大家心中虽这样想,但不好意思说。可是,公孙丑是孟子自己的学生,就问起来了。

他说:老师!你把我们那位老同学乐正子,看得那么强啊!他那么棒吗?孟子说:他并不算强!

公孙丑说:那么他的智慧很高啰?孟子说:他智慧也不算高。

公孙丑说:那么是因为他学问很渊博,书读得多,什么都很懂吧?孟子说:什么都没有。

他说:老师!你把我们那位老同学乐正子,看得那么强啊!他那么棒吗?孟子说:他并不算强!

公孙丑说:那么他的智慧很高啰?孟子说:他智慧也不算高。

公孙丑说:那么是因为他学问很渊博,书读得多,什么都很懂吧?孟子说:什么都没有。

公孙丑似乎有点吃瘪了,他说:老师!你老人家说,听到他出来当政的消息,会高兴得失眠,一夜都睡不着,这是为了什么?孟子说:我告诉你,这些长处他都没有,乐正子的才具是中下,他就是品德好,节操好,善良的本性好。

公孙丑又提出问题来了,他说:老师!做一个国家的政治领导人,仅仅是个好人,道德好,没有本事行吗?

孟子说:我告诉你,人只要品行好,道德好,就是治天下第一流的人才,更何况去治理鲁国这样一个小小的国家。

老实说,孟子这几句话,其中有很大的感慨。我们看到春秋战国,乃至于后世任何一代,在战乱的时候,一般人所希望的人物,都是要有道德,不希望有本事。这个时候,社会上所需要的也是道德,有本事而无道德的人,只有危害社会,危害国家,危害世界人类。

在现代,我们这几十年的教育,训练出来的青年,每个人的本领都很高明,可是我经常教青年们,宁可作为一个老实人。将来社会上成功的人,一定是老实人,因为人人的手段都很高明,自己能不耍手段,老老实实,最后就成功了。因为老实人喜欢老实人,好人喜欢好人,玩手段的人亦喜欢老实人,坏人亦喜欢好人。大家都在玩手段,有一天尔虞我诈到了极点的时候,老实的好人就成功了。

所以孟子对公孙丑也是说:你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人心大乱大变,如果有一个国家的政治领导人,真正是行仁政,讲人道,讲民主,讲自由,好善的,天下人将“轻千里而来”,都不嫌路远,而向这个道德仁政的地方来。相反的,在这个时代,人人都耍手段,玩本事,如果再来一个不好善的人当政,不但自己的国家,没有办法治好,即使是别的人,也会“訑訑”。这两个字,现代在球场上还可以常常看得到,就是当对方的球员打得粗鲁的时候,或者裁判执法不公时,在观众席上,就会有人发出“嘘嘘”之声,所谓“开汽水”。这种类似开汽水瓶时,大量气体迅速自瓶口喷出的声音,包含了责备、攻讦、厌恶、鄙弃许许多多不友善的意义。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打丫鬟骂小姐

下面两段文字,等于是《告子》上下篇的结论。孟子指出中国文化中《礼记·儒行》篇的精神,说明一个知识分子,受教育的目的是人格的养成,尤其对于立身出处的认识,更为重要。

所谓立身,就是长大成人以后,在世间做怎样的人?站在一个什么立场上?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人格?

所谓出处,等于走出大门,第一步跨出去的时候,就要好好选择方向,往什么地方走,怎样走。也可叫做出身。

所谓“品格”,品与格是有分别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规格,纵然是爱笑、爱哭的人,也是他的一格,笑为笑格,哭为哭格。杞梁妻善哭,哭就是她人格中的一部分。有的人方正,有的人随和,这都是“格”。人品则不同,例如有人视富贵如浮云,看到功名富贵来到,并没有什么高兴,反而讨厌;如果请他尽义务帮忙一件事,他却很高兴,这就是人品。

出身与出处也有连带的关系。例如现在社会上很喜欢谈到青少年的出路问题。也许有的人抱持一个“有路就出”的态度,俗语所谓“有奶便是娘”,只要有钱可赚,叫别人爷爷都可以,甚至鲜廉寡耻、违背良心的事都去干。有的人则不计较待遇,只求有学习的机会,增加人生的历练,能进德修业的事才做,这就是出处的问题。孟子这里所说的出处,是一种影射。

所谓影射,以前有句俗语说:“打丫鬟骂小姐”,本来是骂小姐的,但不方便直接指着主人身份的小姐骂,于是就把仆人身份的丫鬟拉来揍一顿,一边打,一边责备这个丫鬟的错误。但事实上,这些错误都是小姐造成的,所以这些责骂的话,便从丫鬟的身上,投射到小姐的身上,小姐同样有挨骂、受责备的感受,间接收到教训小姐的效果。挨打的丫鬟,实际上只是小姐的替身而已。

戏剧中有一出《打龙袍》的戏,是根据小说编出来的。剧中叙述包拯执法如山,宋仁宗的生母,由于后宫后妃之间的争风吃醋,互相倾轧,而被撵出了皇宫流落在民间,连眼睛也哭瞎了。仁宗当了皇帝以后,却没有下命令去把生母找回来。有一次包拯出去办案,坐在轿子里,突然吹来一阵龙卷风,把包拯戴的官帽吹跑了。在古代,官帽吹掉了是不吉利的,像丢了大印一样,可能构成犯罪,要丢官的。于是随行的衙役们拼命去追,发现官帽落在一间民房的屋顶上,丝毫无损。包公觉得很奇怪,于是亲到民房去查,才发现了仁宗的生母,也就是当今的皇太后。

于是先接回去奉养,因为不方便突然去报告,而且怕仁宗不相信。等到元宵节,皇帝招待文武百官赏花灯的时候,他也带了这位双眼失明的老太太去观灯。最初,仁宗和一些官员,觉得瞎子怎么看得见嘛,好奇怪。因为仁宗相当慈悲,所以也有人在猜想,也许是一桩大罪案里被告的母亲,包老黑故意把她弄来,以便请仁宗发悲心特赦的。到了观灯的时候,这个瞎眼老太太,就详细数说她当年陪老皇帝赏花灯的情形。仁宗听见觉得奇怪,就把她找来问话,她流着眼泪,说出当年被迫害的一段秘密,并道出了仁宗身上的特征。这时仁宗“噗”的一声跪下来,认了母亲。

包拯老臣,认为仁宗有不孝之罪,跪下来请求皇帝接受国法的制裁,以示范天下。一番大道理,说得仁宗无话可说,只好接受国法的处罚。包拯判决,应该揍他一顿,但是皇帝是打不得的,于是想出变通的办法,让皇帝脱下平常所穿的龙袍来,由包拯在这件衣服上抽几鞭,以代替皇帝挨打。这也就是龙袍影射了皇帝的意思。

这个故事,同时也影射了国法超越一切之上。一个国家,上自帝王,下至百姓,必须要守法,否则国家社会就会纷乱。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君子的进退

现在下面讲的这一段,就是孟子的影射。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孟子的学生陈子,提出一个问题,请教老师。他问,一个知识分子,在什么情况之下,才肯出来做官?

中国古代,由十人之中,选一个优秀的人出来,给予他文武兼修的教育,叫做“士”。等他学成之后,给他一个官位,出来为国家做事,就叫做出“仕”。

这些都是三代以上,尧舜的时代的情形。尤其是舜,当老百姓时,还在种田的时候,交了许多朋友,都是第一流人才,第一流道德。等舜当了皇帝,这些人都溜掉了,隐去了,到处找不到。在中国文化中,这一类人为隐士,高尚之士,功名富贵不为所动。现代的人,如果好朋友当了皇帝,心里想:正好,他当了皇帝了,明天一定来找我,于是坐在客厅里等。如果不来,至少要诅咒他一顿。古人不是如此,反而隐开了。

如果要请一个人出来,为国家社会服务,领导人一定是亲自去请,一直到民国初年,也还保持了这种良好的传统。例如一所学校的校长,要聘请一位老师来学校任教,先准备好聘书,由校长亲自携带,穿了礼服,到这位老师家中拜候,代表学校全体师生和学生家长,恳请他来教育学校里的子弟。请来了以后,在行政事务上,校长做校长的事,老师教老师的书,校长见到老师,还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口称某老师,互相为礼。这是中国文化尊师重道的精神,校长只是一个家长而已,一如家庭中的家长主妇一样。

中国的家庭主妇,好像永远低一辈,丈夫的同辈友人来了,总是跟着自己孩子的口气,叫伯伯叔叔,就是那么谦虚有礼;所以校长也是跟着学生的口气客气地称老师。不过,现在又不同了,家庭主妇对丈夫的朋友,照样叫老张、老李的。中国这几十年来,这些地方的演变,很多、很快也很大,如果把这些数据搜集起来,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而从这些演变中,也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可悲之处,因为失去了礼仪,失去了道德,失去了人类品格的标准,甚至于失去了人性。而且现在还在继续往下演变,一些年轻人讲的“隐语”、“黑语”,我们就听不懂了。而现在的校长,自认为是长官,视老师为部下,认为部下应该听我这个长官的。这种观念一形成,不只是师道无存,教育的效果,也受到严重的不良影响。

所以古代,对一个知识分子,不但“有礼”,还要敬之,出于内心的恭敬。大家都看过《三国演义》,其中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就是“迎之、致敬、以有礼”。小说上写的,刘备到了诸葛亮的茅棚前,诸葛亮还在睡觉,刘备就站在门口等。左右的人要去叫醒诸葛亮,刘备阻止他们,不可去打扰他的睡眠。等了半天,诸葛亮还没醒来,张飞在旁边气大了,认为诸葛亮太藐视人了,有什么了不起,要进去一刀把诸葛亮杀了,也被刘备骂了一顿。

“有礼”的形态很多,但是,现代大学聘请教授,花一元新台币,寄一张聘书出去,聘书后面还有一张小条子,是要受聘的教授盖上图章寄回去,叫做“应聘”。好像我给了你一碗饭吃,对你是皇恩浩荡,你得谢恩似的。这叫什么“有礼”啊?我也曾接过这样的聘书,把它搁在一旁不予理会。之后来了一个职员,再三说好话,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人,是落后的,顽固的,但我还保留一点传统文化。最后,为了免得这个职员为难,无法交差,才签收了。后来上课的时候,训导处派人来教室点名,我就硬把他轰出去。我说我讲课,如果要靠你点名压迫学生来听,可见我教得不好,那我不要教下去了;如果我教得好,学生自然会来,用不着压迫他来。

我自小读书以来,从没见过需要用点名来逼学生上课的,如果老师教不好,自己会卷铺盖走路的。那时的大学,学生水平都很高,同学们穿件长袍,两手在西装裤袋中一插,腋下夹一本书,就晃来听课了。老师在上面讲课,可以不翻书本,背得出来;下面的学生也照样背得出来。虽然他们不一定满腹经纶,起码也是一肚子鬼主意。如果老师在上面一句书背错了,学生马上在下面指出来:老师!这一句好像不对。那时候用不着讲概论,上课是在那里彼此讨论,内容记录下来,就是概论。现在真奇怪,研究院的博士班还要上课,尤其是中文系,现在博士班的课,就是我们几十年前,十二三岁时读的书,而且当时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没想到现在成为博士班的课程,教育竟退落到这个地步。

如果要请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正人君子出来,为国家社会做事,必须要“有礼”。“礼”的型态很多,不一定要照古礼,依照现在的礼也可以。就是西方国家,如英国、美国等等,他们也各有他们自己的礼,用他们的礼也可以。

孟子说:做到了“迎之、致敬、以有礼”这三点,就表示,将依照被请人的意见,去办天下的事,社会的事,或这个机构的事。因为这个领导人,了解这位知识分子学问好,意见很高明,所以能配合这种意见。

就如刘备三顾茅庐,那不是诸葛亮摆架子,而是试试刘备是不是能做到“迎之、致敬、以有礼”。结果刘备做到了,于是见了面,坐下来谈论天下大事。诸葛亮告诉他,天下三分的大势已定,你只可得其中之一,所以应该走什么路线,如何如何……刘备说,一切照办,听你的。小说上写刘备对诸葛亮是“言听计从”,什么话都听他的,什么意见都照办。

但在正史上面记载,刘备用诸葛亮,三顾茅庐有之,刘备谦虚亦有之;但并不如小说上写的,诸葛亮居然腿翘得那么高,刘备谦虚到“言听计从”。假如刘备真谦虚到如此程度,这一页历史就不会三分天下了。

孟子说第二种情形:“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一个士大夫,知识分子,出来做事以后,那个领导人在礼的方面,表面还是做得很好,并没有怠慢不周的样子;可是你所讲的话,他不听,不采纳你的意见去付诸实行,那么他那种礼上的周到,也只是表面的敷衍,内心并没有诚恳恭敬之意了。如果这样的话,就只有辞职不干,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像这类事情太多了,例如太平天国洪秀全,在开始时有一位军师名钱江,据说也是清朝中叶的诸葛亮,上通天文,下懂地理,练达人情,这种人物每代都有。太平天国起义之初,都是他的计划,后来看到情形不对,在洪秀全“礼貌未衰,言弗行也”的情形下,就辞职走了。后来到朝廷这一边,帮助曾国藩。清代的一种税捐制度——厘金,就是他创制出来的。

当时清朝政府,要打太平天国,国库空虚,财政支绌,经费不足,曾国藩练湘军,李鸿章练淮军,都没有钱。于是钱江提出计划,开征厘金税,以千分之几的税率,在水陆码头,向行商起征。这种制度,一直实施到民国初年,抗战以前,易名为“统税”,当然税法上也有若干修正,直到直接税的实施,才完全取消。

一个读书人,本来有他的抱负,如果抱负不能开展,理想不能实现,就不必当这个伙计,当然就走了,这是第一等人。

次一等情形,虽然是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但是领导人仍然对他“迎之,致敬,以有礼”,做到了这三点,心理上还是有诚意的,也有恭敬之心,此时则可留下来待机,但这已经有偏重情感的味道了。如果说,礼貌上已经有慢待的迹象了,那么就赶紧卷铺盖走路吧。

最差的一种情况是,尽管学问一肚子,可是早晚两顿饭都没得吃,想离开也没有钱,走不了。这情形被上面的领导人知道了,认为虽然他有一肚子学问,他的那一套思想观念也很有道理,可是客观形势的影响,没有办法走他那个路子,实行他的理想。不过让他在我们这里挨饿就不好了,传出去也不光彩。于是叫办总务的每月送些钱去,给他一个名义。像这种救济性质的钱,也将就接受下来,这是“免死而已”。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三种不同的人

这是孟子大体上,对于去就问题,对知识分子所作的人格分类,共有三种情形,也是三个等级的人。这也和我以前说过的,上海闻人杜月笙所说的话相似。认为世界上有三等人,第一等人是有本领,没脾气;第二等人是有本领,有脾气;末等人是没本领,可是脾气来得大。

孟子从自己生活经验中体会的结果,所说的这三等人,第一等人有学问有气节,不是你给我官大钞票多,我就会出卖自己,我就是我,顶天立地大丈夫,我来跟你做事,是为了实行一个理想,不合理想,“则去之”,宁可当和尚去。历史上这种人很多,唐宋许多高僧,都是这样出家而成道的。唐代的诗僧贯休,诗作得好,学问好,最初很受南越王钱镠的尊敬。一次请贯休作诗,他当场一挥而就:

贵逼身来不自由 几年辛苦踏林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光寒十四州
莱子衣裳宫锦窄 谢公篇咏绮霞羞
他年名上凌云阁 岂羡当时万户侯

这是贯休的名诗,“一剑光寒十四州”,因为江浙两省十四州,都是钱镠所统辖。他看了非常高兴,可是这位盐贩出身的南越王,还要求贯休把十四州改为四十州,他野心勃勃,还想侵略他人,扩充领土。可是贯休听了以后说“死也不能改”,拂袖而去,他的脾气就这样大,真是有本领,有脾气。也只有贯休能够如此,因为他是和尚。在古代,出家人是世外高人,对皇帝也只是合十为礼,不必跪拜,官府也不能给出家人过重的罪刑。而且他的诗并没有错,钱镠的权力所及,的确只有十四州,诗不能改,州也不能添,就预言他只有这么大的权力,想再大也大不起来了。

后来贯休又到四川去了,当时四川也是一个国家,四川王王建,和李后主一样,也是一位风流才子,诗也作得好。贯休画的十六罗汉,就是在四川画的。贯休见王建,也有两句名诗:“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全诗为下:

河北河南处处灾 惟闻全蜀少尘埃
一瓶一钵垂垂老 千水千山得得来
秦苑幽栖多胜景 巴渝陈贡愧非才
自惭林薮龙钟者 亦得亲登郭隗台

后来中国文学界,根据这两句名诗,对贯休和尚叫出了一个“得得和尚”的外号。这是说他远自东南,几千里外,竹杖芒鞋,一步一步,跨过云贵高原,进入四川盆地。只这“得得”两字,便道尽了跋涉的辛苦,也描写出了那高人飘逸的风致。可是现在就不是这样了,穿的是皮鞋,该写成“橐橐来”,如果是坐车或乘飞机,则是“隆隆来”或“呼呼来”了。这就是说,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有学问、有才能、有人格,也有他的脾气,不对的时候,拂袖而去。不过现代的衣服是窄袖、短袖,尤其夏服,无袖可拂,就只好甩手而去了。现在一般人也有一句俗话,就是“拍拍屁股就走路”。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你这地方脏兮兮的,我坐了这段时间,把我的裤子都坐脏了,算了吧,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起来拍去所沾的脏东西,走我自己的路吧!

陈子问孟子“古之君子,何如则仕”这段话,前面说到是一种影射,是谁影射谁呢?老实说,陈子提出这个问题来,也就是对老师的一种试探,看看孟老夫子,在什么条件下,才肯出来做官。陈子也许是受了梁惠王或齐宣王的请托而来,也许是陈子自己的意思,觉得老师你何必如此坚持己见,他能每月送几万块钱给你用用,也就马马虎虎算了。

孟子因此才对他说出这些道理,也就等于告诉他,我孟子不是为了吃饭或升官发财,来向这些君王求工作的;我是为了救社会,救世界,救人类,所以想帮忙一下。可见孟子周游列国,只想教育人,其他什么也不想干。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动心忍性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有一天,孟子大概跟学生们说话,举出一些从艰困中长大,而有成就的圣贤来。

首先谈到圣王舜,是种田出身。在中国历史上,耕田出身的帝王有好几个,现在提到的是上古的舜。在上古的宗法社会中,非常重视世系观念,虽不像古代印度有严格的阶级观念,但对于家世是分得很清楚的。舜在四五十岁以前,原来在乡下做稼穑之事。不过他的人格、学问,名满天下,因此尧很有礼貌的,亲自把他找来,不但两个女儿嫁给他,并且把九个儿子都交给他,做他的部下,跟他学习。同时也把政治交给他管理,增加他的政治经验。几十年以后,才把政权交给他。

“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商朝的傅说,是历史上的名相,在他没有得志的时候,是做水泥工的。周朝的大臣胶鬲,遭逢殷纣的乱世,他本是贩卖盐鱼出身。“管夷吾举于士”,管仲——管夷吾,虽是读书人,却是齐桓公的俘虏,而且是齐桓公的冤家。被俘以后,幸有鲍叔牙的保举,而得为齐国的宰相。

“孙叔敖举于海”,孙叔敖这个人,小时候遇见两头的蛇,在当时的传说,凡是看见两头蛇的人,必定很快死亡。他看见了两头蛇后,把蛇打死了,不是因为恨这蛇而打死,他心中的想法是,我看见了,固然会死,但如果再被别人看见,也会死亡,这个蛇岂不是一个祸害,将来不知要死多少人。所以下手把这蛇打死,而且把蛇尸也掩埋掉,免得被另外的人看见而受害。只因这一善念,他得不死,而且慢慢贤名远播,消息传到楚庄王那里,就派人到贫苦的海边把他找出来做事。“百里奚举于市”,另有一个百里奚,是秦国的名相,原为虞国人,被楚人俘虏了,把他当奴隶买卖,秦穆公以五张羊皮,把他赎回来,请他当宰相。

这些都是划时代的人物,是改变历史的人物。他们是从青年开始直到中年,都是吃尽了苦头的人,贫穷、走投无路,乃至做了犯人、俘虏、奴隶,终于能贡献才能,改变了历史。孟子举出这些人来,说明一个道理,也成为现在众所周知的千古名言了。

凡是人才,大则对于人类、国家、社会有贡献,小则是一个好的校长、单位主管乃至于家庭中的家长,他们大概的出身、经历,都离不开这个原则。上天要给他担负一个重大责任的话,一定先使他经过一段非常艰难困苦的磨炼。

第一是“苦其心志”,这四个字,我们就受不了,所以一般人改变不了时代,甚至改变不了自己,只有做“阿”字号,阿斗一类的人物。“苦其心志”就是自己的理想办不到,也就是事事不如理想,随时碰钉子。尽管现在是科学时代,连机器好像也会跟你为难,有急事要打电话,不是对方的电话机故障,就是一直占线,你放下电话亲自赶去,对方的人又离开了。

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幼年时穷到没有饭吃,去当和尚,又遇上大荒年,化缘也化不到,于是远离故乡,在南方各省到处流浪。有一天,躺在一个小土地庙中,准备自杀了,饿得昏昏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劝他不必自杀,去当兵。醒来想想,不去当兵也是饿死,反正只有这么一条命,去当兵纵然战死,也一样是死,至少有饭可吃,死了不会成饿死鬼。于是投军当兵,就一路上升,终于做了皇帝。

朱元璋在登基当了皇帝之初,对孟子很不佩服,连孟子在孔庙的亚圣牌位,都下令取消,不给孟子供冷猪肉。后来他再读《孟子》,读到现在这一段的时候,才改变态度,承认孟子的确是圣人,恢复了孔庙中亚圣的牌位,给他继续供冷猪肉。孟子如果没有写这一段的话,至少明朝三百年中,他就不能享受祭奠了。

所以一个人身体上的苦,也许还忍受得了,但那种思想、情感上的苦,一般人实在承受不了。

第二是“劳其筋骨”,这一点还比较好受。但是要特别注意,一个人一定要“劳其筋骨”。例如三国后晋朝的陶侃,这位出将入相的大儒,是长江以南的军事首长,威震江西、湖南、两广、闽浙。他每天早上,搬一百块砖头到房子外面,晚上又把这一百块砖头搬回屋子里,这就是“陶侃运甓”的典故。当时有人问他为了什么,他说不敢放纵自己。这表现了他的高度修养,因为他知道,在平常的时候,也要随时有应付战争的准备,防止社会的变乱。一旦有事,如果体能不够,遇到战乱,唯有死亡。

在抗战期间的流亡途中,曾经亲眼看到体能差的人,尤其是生长在江浙一带,所谓鱼米之乡长大的人,自清朝三百年来,安定优裕的生活,养得弱不禁风,跑不动走不快,多半死在途中。凡是看到那种斯斯文文,白皮细肉,少爷小姐型的人物,就知道是上海、苏杭这一带来的人,可能连米长在哪棵“树”上他也不知道,真是十分可怜。所以人要“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虽然饱一餐,饿一餐,也能无所谓。现在五十岁以上的人,大部分经过这种挨饿的日子,几天不吃饭,算不了什么,那只好把裤带紧一紧,挺过去算了。

“空乏其身”,有时饿到只剩一把骨头,没有营养,所谓“叫花子命”,可又不至于死;现在台湾的青年,反而都是营养过剩。

“行拂乱其所为”,凡是所做的事,所有的行动行为,不管大事小事,样样都被客观的外来因素,搅得乱七八糟,不能成事,样样失败。甚而,你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孩子跌跤,你好心去把他扶起来,孩子的母亲却从门里跳出来,一把抓住你领口,给你两记耳光,说你踢倒了她的孩子,说不定还扭你上派出所,要你赔偿医药费。像姜太公未遇文王之前,卖面粉会遇台风,把面吹散;卖盐巴会突来一阵大雨,盐都被淋化流失,就是如此倒霉。

这就是说,一个有大志、做大事,能担当的人,“动心忍性”之难。心念动处,受不了的横逆之来,发一下脾气也不可以。等于唐太宗,相貌非常威严,当了皇帝以后,那些大臣们和他讲话,头也不敢抬起来,有威严的人脾气也大。但是唐太宗知道这是毛病,他就问魏征,这些人为什么老是低着头,魏征告诉他,因为陛下太威严了,他们看见你,心里就恐惧。于是唐太宗开始对着镜子学笑,以后和大臣见面时,就半闭起他闪灿着神光的眼睛,微笑温语和他们说话。这就是“动心忍性”,修养改过来,忍不住的也要忍,这就是佛学中所讲的菩萨道——“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天下人所忍受不了的事,要能忍得下;天下人所不能做、不敢做、不肯做,所吃不了的苦,要能做得到,吃得下,这就是菩萨道。地藏王菩萨下地狱就是这个精神,下到地狱中去救人,要等到地狱空了,那时才出地狱追求成佛。

把自己坏的行为、脾气,统统改得过来,这是“动心忍性”。

所以孟子说,历史上舜、傅说等等,这些人物,因为受过那么大的艰难困苦,才能够担当那么大的责任。研究历史可以发现,凡少年得志,如楚霸王项羽之类,公子哥儿出身的,几乎没有不失败的;成功者只有百分之五,失败的占百分之九十五。越是艰难困苦中出来的,成功的可能性越大,艰难困苦是一种最大的、最好的教育。所以“动心忍性”四个字,成为后世中国文化讲修养最重要的中心思想之一。人要在得意时“动心忍性”,对得意之事,看得很平淡;在失意时,也要“动心忍性”,无所谓失意,看得很平凡。

我在《论语别裁》中曾经指出,一般人“得意忘形”是要不得的,但有些人还可以做到得意而不忘形;最难修养到的是失意不忘形。有许多人平常修养很好,一到失意时,人的样子都变了,自卑感等等心理上的毛病都来了。所以要做到“贫贱不能移,失意不忘形”,那就是“动心忍性”,是“儒行”。所以,一个知识分子的修养,成功不过如此,失败也不过如此,我还是我。

古人的名言:“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大英雄总是老样子,从乡下种田出来的,事业成功了,还是农夫的样子,这是本色。如果是一个真的名士,他自然潇洒,不是靠外型,而是内在修养的一种自然流露,这是“动心忍性”之间,应该如此。

为什么历史上这些划时代的人物,都吃过很大的苦头?似乎是上天有一种力量,故意在磨炼他,使他本来做不到的,要磨炼得能做到;使他本来不够、不能的地方,得以够,得以能;给他最坏的环境,造就他将来做最伟大的事业。

其实圣人、宗教家,如释迦牟尼佛,也是走过这个路子。他十几岁开始,自己走这条路,十二年的苦行,在雪山六年,吃的草菓,饿得肚皮贴着脊骨了,这就叫做“空乏其身”,空到这个地步,没有营养,三十一岁就满头白发了;后来下山,才重新恢复营养。现在的年轻人修道,又说营养不良了,又怨空气不好了,这还能修得成道吗?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察言观色多难与邦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再说:“人恒过”,这三个字,一般解释是“人常常容易犯错误”,不过和上面的文义连贯起来,可以作另一种解释为:“人往往容易做过分的事。”过分当然也是一种过错,就是说人在优裕的环境中,优裕了更想优裕。有一部黑白电视机看看也很好,又想要彩色的;有了十六吋彩色的,又想二十四吋大型的;有了大型的,还想挂在墙上银幕型的。人就有这种劣根性,常有过分的要求。

上天给人类吃许多苦,目的在使他改过自新;在人生的路程上,吃尽了苦头的人,就知道不可以做过分的事。

“困于心,衡于虑”,外在环境的困难,使人不能如意,在心理上处于痛苦、烦恼之中,逼着他去考虑,用思想去衡量,应该怎样做人,怎样做事。运用智慧去克服困难,选择最适当、最合道德的方法去做,才不会冒昧、莽撞,才会谨慎而行。年轻人每说:“拿破仑字典中无难字”,天下哪有不难的事?我们的古谚说:“用心计较般般易,退步思量事事难”。对于一件事情,如果用心去考虑周详以后再做,才不会出岔子,容易做成功;不过,对任何事情,都要退一步想,对万一失败做准备。人生在这两种不同情况中,都经历过了,才能成功。一切都计较好了,认为考虑周到了,可以成功,这还不够,还要作退一步想,在万无一失中,如果有个万一的意料之外的差错发生,又当如何?有了事先的准备,才勉强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只有天生的大圣人,可以不经过教育,不须经验而知道,这是天才。但是自古以来,只有“天才的专家”,没有“天才的圣人”。“征于色”,看了别人的态度,看够了人家的脸色,受够了气;“发于声”,再听听他的口气,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譬如你去应征一份工作,那位接见你的人,听了你的话以后,口里说“好好,有机会通知你”,而眼皮也不抬起来看你一眼,又去翻阅别人的资料了。这时你就该知道,已经没有希望,可以走路了。他的所谓有机会通知你,那只是一句客气话罢了。

有了人生经验的人,从别人的声容笑貌,小动作,微言之间,不待明白表示,就了彻事情的究竟。如禅宗的话:“东面冒烟,西面着火。”看见东面冒烟,就知道西面在烧火了。所谓见微知机,就是要有这样高的智慧;而一般人,一定要等到别人鼓大了眼睛骂他,他才知道别人在生气了。像这一类的人,世界上多的是。

我们读了这一段书,就深切感到世界上的人,有太多已被淘汰了。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其中之一临到身上时,不能“动心忍性”,经不起磨练,没有坚强的意志站起来,而自杀的,精神分裂的,消沈的,都下去了。千千万万的人,能够成功的,能够创造划时代事业的,没有几个,其余的都是渣子。我常劝人不必算命,在我们这一代的人,已经注定了八个字:“生于忧患,死于忧患”。我们这一代的人,有如建房子时下面的土地,为了历史的承先启后,靠我们来奠基。屋基墙柱下的泥土很难为,要坚硬、牢固,才能承受上面的重量,松了软了就不行,后代的文化要背起来,否则就被压下去了。

孟子接着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这是政治哲学中千古不移的铁定道理。他前面的一段话,虽然是对学生说的,也是故意讲给齐宣王、梁惠王这些当时的诸侯们听的。在孟子的眼中,这些诸侯们,只不过是时代的渣滓,一下子就会成为过去的;认为他们不懂得人生,只是时代的宠儿,是时势所造成的英雄,并不是创造时代的英雄。孟子这样对他们讲,只是讲出人生的大道理,然后说出治国的政治哲学的定理。

“法家”本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大家,是伟大的学问家;在孟子以后七百年,“法家”才成为专门名词。对于专门研究法律的,主张以法律来治国的人才称为“法家”。孟子这里所讲的,以及现代仍沿用的这个“法家”,是指有大学问、大修养的人。例如请人家写一副对联,一定说“请赐法书”;例如诸葛亮、姜太公,他们有头脑、有智慧、有学问、有修养,就是“法家”。并不是说他会画符念咒有法术,也不是说他有佛法、道法才算是“法家”。

“拂士”就是看到当老板的,有不对之处,或错误的意见,敢于拂逆老板的意见,纠正老板的错误,提出相反意见来的人。如果老板不改变的话,便拂袖而去。

我常告诉外国朋友,中国过去的帝王制度,是真民主,假独裁;现代西方的民主制度,是假民主,真独裁。例如今日美式的民主,事实上是大资本家在幕后左右一切,是真的独裁。所以讲到历史文化,对不起,美国只有几百年,而我们已经五千年了,他做我们的孙子都还差得远。历史文化是由经验来的,经验是不可泯灭的,五千年人事上的纷争,给我们留下来太多的经验了,这就叫做学问。

一个国家,想要治理得好,要有大学问、大修养、大智慧的“法家”,同时要有敢说话的“拂士”。古代有许多好的大臣,遇到皇帝下了有问题的命令,便“留中不发”,那真是为国家,为皇帝,也为自己。例如皇帝在发怒的时候,凭一时情绪上的冲动,未经过理智上的考虑,要重罚某人,而此人本不该受重罚的。于是当宰相的,就把这道命令往抽屉里一搁,不发出去。等到皇帝气平了,问起这件事,再说明理由退回去。有时皇帝对他也没有办法,尤以英明的皇帝为然。像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常顶得威廉二世回到内宫去摔玻璃杯,皇后问起来,威廉二世说,俾斯麦身为首相,要受满朝文武、全国人民的气,他只有到我头上出气;而我就只有在玻璃杯上出气了。这就是“拂士”,亦叫做拂逆之士。

一个国家如此,一个团体,一家商店也是如此。例如说一个老板,在外面忙了半天回来,肚子饿了,叫人去买烧饼回来充饥,此人跑出去半天,空手回来,答说没有烧饼了。问他面包有没有?他这才再出去,又是空手回来说面包也没有了。老板已饥火中烧,对他说,我说过已经饿了,你另外买点饼干或馒头回来也行啊。所以只听话的人是不行的,要有拂逆之士,提出好意见来;不过领导人必须有宽宏的度量,这就要有真智慧了。

翻开我们五千年的历史来看,这一类的事证很多。以最近的来说,清朝三百年天下,在百年左右的太平以后,龚定盦在嘉庆年间写的文章就指出,社会太过富庶安定了,天下可能发生重大的变乱,因为优裕的生活过下来,没有人才了。他文章中大胆地说,国无才相,阃无才将,甚至说巷无才偷,举国上下缺乏有才的人,社会完了,天下快大乱了。果然他说了这话以后,不到几十年,太平天国起来了。

翻开我们五千年的历史来看,这一类的事证很多。以最近的来说,清朝三百年天下,在百年左右的太平以后,龚定盦在嘉庆年间写的文章就指出,社会太过富庶安定了,天下可能发生重大的变乱,因为优裕的生活过下来,没有人才了。他文章中大胆地说,国无才相,阃无才将,甚至说巷无才偷,举国上下缺乏有才的人,社会完了,天下快大乱了。果然他说了这话以后,不到几十年,太平天国起来了。

龚定盦并不是有预知的神通,只是读懂了历史,深知《孟子》这一段话的道理。所以多难兴邦,忧患兴家,贫苦家庭的子弟,大部分都有出息,不到三十年渐渐站起来。在台湾三十年,就看到这样的人发大财,也看到不少有钱人家子弟的失败。所以为人父母的,对孩子不可太优容骄宠,该给他们多些磨炼,否则是害了孩子。

孟子最后讲一句话:“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不管国家、社会、家庭、个人,离不开这个原则。人越在艰难困苦中,越有希望,会奋斗,能站起来。尤其青年们,环境越舒服,生活越优裕,前途越有限,越暗淡。所以有大专刚毕业的同学来问我,他将来的前途如何,我告诉他,前途有限,后患无穷。因为他们几十年来,太舒服太安乐了,连天有多高,历史有多长,钞票是什么纸印的,都不知道,还不满意这里,不满意那里,这里埋怨,那里生气。这样的修养,这样的见解,这样的学识,那还不构成前途有限,后患无穷吗?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孟子的教育方法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这是孟子为前面所有的文章作了一个结论,说明他周游列国,和几个君主见面,又不出来做事,所走的是师道,是推行教育而已。

这里“不屑”的“屑”字,古人解释为洁,是干净的意思,又解释为细小的意思。在这里是轻易、随便的意思,“不屑”就是不随便、不轻易。例如一个人的品德不大好,对于这种人,根本不愿随便和他谈话做朋友,就说“不屑与言”,也就是懒得理他的意思。

孟子说:教育的方法有很多种,你们说我脾气大,有些诸侯,我看他们不起,根本懒得教他们,也不愿随便跟他谈,甚至连见面也不要。可是你们要知道,我看不起他们,也是一种教育,是另一种形式的教育方法而已;这种不理会他,就是给他一种打击,打击他也是一种教育方法。如果是一个聪明人,不必等到和他说话,不等到正面教训他,只要遭遇到我这种不屑理他的态度,他就应该懂得去反省,找出自己的过错,努力去改正。所以这种对他的“懒得理”,也正是一种教育。如果不反省,也不会教得好,那就毫无办法了。

这就像禅宗的“打即不打,不打即打”,不愿意就是愿意,因为已经用这种“不愿意”的态度施教了,给了他一个刺激。假如这一刺激还不懂,那就是禅宗祖师的一句话:“此人皮下无血。”就是冷血动物,骂得再厉害,他也不会脸红。人之所以在惭愧时会脸红,因为心脏的跳动,受了情绪的影响而加速,压迫血液,充沛到脸上的血管中,脸变红了。挨骂而不会脸红,岂不是皮下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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