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谁是关键人物
孟子还了淳于髡一拳,可是淳于髡也不是好缠的人物,他听孟子这样自我标榜,就露出一点他的看家本领,滑稽挖苦的味道来了。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他说:当年你们鲁国——文化的中心——周公的后代鲁缪公的时候,公仪子做宰相,有学问,有道德,旁边还有两位贤人,子柳和孔子的孙子子思。可是鲁国一天一天衰弱下去,领土被剥削,幅员逐渐缩小。由此看来,历史证明,他们这帮书呆子,讲道德学问,理论是高,实际上对国家政治,毫无用处。
他这些话,等于说这些贤人,都是饭桶。当然,他没有直接骂孟子,他骂人是转了十七八个弯,让听话的人听了去头痛。他指的是鲁缪公的时代,可是连孟子的老师子思都骂进去了。双方的对话都很尖锐。
孟子说:这个话很难讲,百里奚是虞国的人才,而虞国的诸侯,不知道用他,结果百里奚只好放牛。秦缪公知道这个名人,就把他从楚国的俘虏中弄来做宰相,结果秦国称霸。同样一个人,能否建立功业,还要看老板好不好才行。
孟子几句话就把问题推开了。可是他们两个,不正面讨论现实问题,不明讲孟子的去留,都讲历史,借历史的故事,来辩论目前的现实问题,所谓借题发挥。这有一个好处,就是大家只在研究历史,好像两个老太婆见面,只说张家长,李家短,不说你的儿子怎样,我的女儿又如何,这样可以免得在现实问题上闹僵,下不了台,但能知道对方的意向。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覩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淳于髡又说:从前卫国有位很懂得制乐谱、齐声合唱的王豹,当他在淇水为首长的时候,黄河以西一带的人,受他的影响,都很会齐唱。我们齐国还有一位很会吟诗的绵驹,他住在高唐的时候,我们齐国西边的人,受了他的影响,也都很会唱诗。我们齐国以前还有两位大夫华周和杞梁,他们在庄公伐莒的时候,同时战死,而他们的妻子,都哭得很哀痛。后世流传的民间故事,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就是杞梁的妻子。此事影响后来全国的妇女,在丈夫死时,都哭得非常哀痛,改变了整个国家的风俗。这种风俗,一直流传至今,乃至于有的富贵人家,或因身体不支,或因年老体衰无能哀哀痛哭的,也要雇请善哭的女人,披麻戴孝,在死者的灵前,呼天抢地,代替她去号啕大哭,表达心中的悲痛。女性的职业哭丧,是唐朝以后才有的,这种哭丧者的风俗,自杞梁的妻子开始流传下来,也是中华文化的特点之一。
淳于髡举了这几个例子以后,说出一个道理来。他说:老先生,一个人内在有真正的本事、学问、修养,就会在外面表达出来,做得出来,是可以看见的。如果说一个人,有理想,出来做事却没有成果、功绩,对不住,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贤者。换言之,会吹牛的,亦要吹出一个成果来,你孟老夫子吹了半天,一声不响就卷铺盖跑掉。大概这个社会上没有一个有本领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我一定看得见。
淳于髡等于说,你孟子不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如果有本领,我一定看得见。他当面说孟子不是圣贤,没有本领,使孟子面子上很下不去,淳于髡这种话真厉害,讲得相当严重。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孟子怎样答复他呢?他只有讲老实话,但还是讲当时的历史,不讲现实。他说:孔子当时在鲁国作司寇,只三个月就辞职不干了,但是还是住在国内。后来又为什么离开了鲁国?因为齐国的诸侯齐景公,认为如果鲁国再用孔子,不需要三年,鲁国将成为霸主,各国都无法与鲁国抗衡。于是和宰相晏婴商量,想办法离间鲁定公与孔子君臣的关系,送了一班女乐——漂亮的歌舞女郎到鲁国,把鲁定公迷住了。孔子当然反对,但天下最厉害的是美人计,这班美女一到,孔子再反对也没有用,而且又使鲁定公不高兴,所以孔子就要离开鲁国。
但他若在这个时候出国,在鲁国这个周公后裔的礼义之邦,就表明领导人鲁定公一定有重大的失德之处,将来历史上一定记载,孔子的去国,是鲁定公的大过错,而不是孔子的错。孔子为了这个原因,不能离开鲁国,而心里痛苦得很。刚好,此时国家举行祭祀大典,孔子也参加了祭礼,依照古礼,祭祀用过的肉,应该分送到与祭的大臣们家里。可是鲁定公被女乐们迷住了,没有把祭肉送到孔子的家里,于是孔子吩咐学生们准备行李,计划出国。他借这一件小事出去,为鲁定公保留面子,说是因为鲁定公觉得自己和学生们并不重要了,所以出去考察,周游列国,以免暴露了自己国君迷于女色的失德不仁。不知道的人,以为孔子只是为了分不到冷猪肉而出国;稍微明事理的人,也只是以为孔子是为了礼仪上的问题出国而已。
孟子把这故事说给淳于髡听,等于说,不是我老孟想离齐国,是你们齐国的国君,对我已经没有礼貌了。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冷板凳坐不了,只好走了。
所以他最后一句话,“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一个大人君子,他做人处世的方法,不是你们一般人所能了解的,我有当年孔子一样的处境和心情啊!
当然这是个机密,淳于髡还不知道,听了孟子这些话,只好点头说“原来如此”了。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读书人的品格
孟子与淳于髡的谈话,指出了古代知识分子,在立身处世方面,所表现的人格行为的规范。
关于这一方面的理论,在中国文化五经的《礼记》中,有非常重要的《儒行篇》,是有关读书人做人做事遵循的行为标准,等于佛家菩萨道的入世标准。这是今日读书人,尤其是中国读书人,应该拿来一读,作为平日言行参考的。
孟子当时的这一作风,影响了中国后世三千多年来,读书人的高尚行为,后来的《高士传》一书,就是记载历代读书人的高风亮节行为。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表现这种情操的诗词也很多。
例如唐朝末代的高越,他在二十岁多一点的时候,就已经很有才名。有一次他经过山西一带,当地有一位藩镇,就是所谓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掌有地方的军政大权,实际上,每每自创制度,未必听中央政府的命令,有自立为王的味道。这位藩镇见到高越,非常高兴,有意留他下来为自己做事,并把女儿嫁给他,虽然没有明白说出,但是已经有了相当的暗示。刚好有一位名画家,画了一幅老鹰高飞在天空的《鹰扬图》,请高越在上面题诗。
中国画的画家,不论是画山水、翎毛、花卉、虫兽、鬼神、人物,不但要画得神肖,而且要有深邃的涵义,包含浓厚的哲理。画家多半同时又能够作诗、题字,即便短短两个字的画题,也有其深长的含意,所谓诗、书、画三绝。所以这样的画,是艺术作品,也是文学作品,更是表达思想、意境的哲学作品。最主要的是人人都看得懂,都有感受,都起共鸣。
绘这幅《鹰扬图》的人,大概没有在画上题诗,于是高越就题了一首诗,也表达了自己的意向。
雪爪星眸世所稀 摩天专待振毛衣
虞人莫谩张罗网 未肯平原浅草飞
他是以画上的老鹰自比,意思是说这画上的老鹰,雪白的爪子,明亮如星的眼睛,是世上少见的,它只是暂时栖息在此,随时准备振翅高飞。管理山林的人,不必去张罗网,想把它留住,因为它是不肯在草地上飞的。意思是说,我志向远大,不会留在这个浅草堆中。
再看孟子当时,淳于髡虽代表齐国那样地挽留他,孟子如果是用诗来表达,也同样会说:“未肯平原浅草飞。”就算你齐国的君王来请我当宰相,我也不会在乎的。因此我们又想到陆放翁的两句诗:“花经风雨人方惜,士在江湖道更尊。”这是中国的哲学。我经常说,中国的哲学史,研究起来非常难,诸子百家只是一小部分,表现在文学作品中的特别多。因为中国文学,不像西方文化。西方的诗人只是诗人,而中国的读书人,都会作诗,如果不会作诗,别说考不上最起码的秀才,连作贡生、廪生、童生的资格都没有。因此,文化的基础不同,读书人作文、作诗、作词、作赋乃至为歌,就会把许多人生道理、哲学思想,统统写在作品里面了。
陆放翁这两句诗,也是名句,他说,花虽然好看,可是人真正爱惜花的时候,是花经过风雨的摧残之后。在孟子而言,当时如果在齐国真的出来当政,以后是不是能在孔子之后,被称作亚圣,万代千秋在孔庙里享冷猪肉,就很难肯定了。因为他同孔子一样,一辈子没有从政做官,因立德立言才有后世的尊崇,这就是“士在江湖道更尊”了。
这也像青年人,在男未婚女未嫁的时候,身价就高,这位小姐,说不定会成为将来的第一夫人;如果一订婚约,价值就已经定了,连男朋友都没有了。这也就是“未肯平原浅草飞”的意思。
再看孟子在平陆,受了齐国宰相储子的礼,不去道谢;而在自己的家乡,受了任国季子的礼物,则去道谢。这个谢与不谢之间,就大有道理,表面上不易看出。世间事,如果不深懂这些道理,分寸之间就很难处理,或处理不当。这类事,在佛教中,尤其是禅宗之中,见得很多。像百丈禅师,被马祖扭一下鼻子,就开悟了;或问一声念佛是谁?被问的开悟了。这些是不管行为,不牵涉道德行为这一面,属于禅宗的顿悟法门。
其实,读书人的高品格,在禅宗中屡见不鲜,如唐代雪窦禅师,是禅宗很高的祖师,学问也高,声望也高,他的禅理哲理都表现在诗文中。当时皇帝的宗室王者,请他吃饭,但是,他素来不出门,如果有居士请他应供,他也绝对不去。请出家人吃饭,或送礼叫做“供应”,出家人接受叫做“应供”。有一次一位王者请他,十分恳切,无法推辞,只好虚与委蛇,说过几天再去。但雪窦第二天派人送一首诗给这位王者:
居士门高谒未期 且隈岩石最相宜
太湖三万六千顷 月在波心说向谁
出家人对于在家学佛的人,不论他在人世间社会的地位如何,上自皇帝,下至平民,都称居士。这首诗是说:你的门第那么高,我一直未能去拜谒,像我这样一个穷和尚,在山上与岩石为伍比较合适。至于说你们想来问道,要我说法,佛法像太湖一样,汪洋浩瀚,深不可测,月亮照在太湖中,正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到处都是佛法,何必问我?我又能向谁去说呀。
由这些地方,我们回头再看孟子,当时有多少机会啊!只要他点头,要钱有钱来,要官有官做,可是他就是不点这个头。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儒行”,一个知识分子立身处世的精神。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作人的进退之道
居士门高谒未期 且隈岩石最相宜
太湖三万六千顷 月在波心说向谁
出家人对于在家学佛的人,不论他在人世间社会的地位如何,上自皇帝,下至平民,都称居士。这首诗是说:你的门第那么高,我一直未能去拜谒,像我这样一个穷和尚,在山上与岩石为伍比较合适。至于说你们想来问道,要我说法,佛法像太湖一样,汪洋浩瀚,深不可测,月亮照在太湖中,正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到处都是佛法,何必问我?我又能向谁去说呀。
可是,青年人要注意,不可错解这种精神,而变成了傲慢。如果没有孟子的风格、道德、学问而自鸣清高,官亦不要,钱也不要,老实说,你想要也没有人给你,你因此饿死也活该,没人同情你。所以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对于人家送上来的礼,绝对不贪图;合于道德的才要,不合道义的则不要。由此可以看到中国文化“儒行”的另一面。宋代的诗人李宗勉,有一首诗:
经行塔下几春秋 每叹无缘到上头
今日登临方觉险 不如归去卧林丘
李宗勉是南宋的诗人,文学修养高,人格也很高。他走过杭州的六和塔有感,作了这首诗。六和塔与雷峰塔齐名,大家都知道雷峰塔,因为小说或戏剧中的《白蛇传》,白蛇娘娘白素贞,与法海和尚斗法失败,被法海关到了雷峰塔。到了民国初年,北洋军阀孙传芳南侵,占领杭州的那一天,雷峰塔突然“轰隆”一声塌了,于是民间传说,孙传芳是白蛇的儿子,转世前来救母亲的。这个民间故事,至今并没有人写成小说。
再说六和塔,也是很有名的,塔侧是之江大学,基层的面积约有一两百坪,高七层,成六角形,每层塔檐的每一个飞檐,都悬有“铁马”,现在叫做风铃,终日叮当作响,别有风味。
李宗勉题六和塔的这首诗,意思是说:多年来我常在塔下经过,每次都恨自己太忙,没有办法到塔顶上去。过去到塔顶去是很费脚力的,不像现在有电梯,到了日本上东京塔,走进电梯,一按电钮就上去了,不过这并不好玩。上六和塔,硬是要一层一层爬上去,爬一层,浏览一层,经过了一番辛苦,到了顶层,四顾俯瞰,钱塘江滚滚东流,尽头处,水天一色,美不胜收。但李宗勉别有怀抱,他说今日我总算到了六和塔的塔顶,站在上面才知道,越高越危险,不如回家去吃老米饭,在小树林里摊张草席躺下,还更安稳自在。
这是他考取了功名,做了大官以后,感觉人生平淡才是好;正如没有发过财的人想发财,而真正发过大财的人,才知道钱财如粪土,有大钱的真痛苦。
宋代另有一个邵经国,原来也是做大官的,因为看透了官场中的得失成败而归隐的。也作了一首诗,劝好朋友退休:
闻道先生欲挂冠 先生何日出长安
去时莫待淋头雨 归日须防彻骨寒
已遂平生多少志 莫令末路去留难
二疏毕竟成何事 留取他年作画看
他说:我好几年都听说你不干了,你哪一天回去啊?一个人上台容易下台难,要在恰到好处时,下台一鞠躬,赶快走,不要等到下大雨的时候,淋成落汤鸡才回来。
以前香港有个电影女明星林黛,死后用铜棺装殓,上万的人前往凭吊。我说她死得正是时候,真是有福气,正是“去时莫待淋头雨”,年轻、漂亮,在演戏生涯的巅峰状态时走了,会长时间被人怀念。如果她活到八十岁,变成老太婆之后才死,古人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世界上没有人欣赏迟暮美人的,这就是人生哲学。
所以他劝朋友,现在该下来了,现在不下来,等到冬天才下来,那就太寒冷了。你平生的志愿已经实现了多少呢?不要等到最后,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落得进退两难。人生做事,不晓得自己的分寸,就很危险;做生意也是这样,如不及时改变,等到开始走下坡时,就来不及了,在末路上去留就难了。
最后两句,是指汉代的疏广、疏受两叔侄,二人官至太傅少傅,上朝时一先一后,做了五年,正在被人羡慕,荣誉达到最高峰的时候,辞职回家,善终天年。用这个故事,劝他的朋友及时引退。
还有个宋代的名臣裘万顷,他有一首诗,感慨更多了,讲到了人生哲学,这还是太平盛世中的感慨:
新筑书堂壁未干 马蹄催我上长安
儿时只道为官好 老去才知行路难
千里关山千里念 一番风雨一番寒
何如静坐茅斋下 翠竹苍梧仔细看
他说,家里刚刚盖了一间书房,墙壁还没有干,就骑马到京城去赶考功名。年轻人,一脑子的前途无量、功名富贵、升官发财,样样都好,样样都要。人到老了,才知道人生路途艰难。少年考取功名,为官几十年,是什么味道呢?“千里关山千里念,一番风雨一番寒。”真是名诗名句!如果是现在,别说千里关山,纵然是万里关山,喷射机三两天就可以来回。可是在古代,一离开家出门,越走越远,那时邮政也不发达,越远就越惦念着家;而所经历的事,更是“一番风雨一番寒”,整个人生经验,无不在风雨寒冷之中。当然也就越做越怕,想来想去,还是卷铺盖回家吃老米饭好。农村社会中,回到家里,如乡下人说的“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万事不管,没有责任,看看树,种种竹,多舒适!
了解了这些,再看到孟子答复淳于髡的话,就知道他的抱负,对人生的看法,在齐国是不可留的,也就是“千里关山千里念,一番风雨一番寒”。孟子要回家了,淳于髡责备他,道义上有救国家、救社会、救世界人类的思想,但是几十年来为什么没有做?没有结果?孟子最后答复,“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一个君子大丈夫的所做所为,一般人是不会了解的。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孔子的秘密
下面这一段,是有关历史哲学的问题。中国文化的历史哲学,牵涉到中国政治哲学思想,几千年来,影响很大。
这一段话,也等于答复了淳于髡以后,对齐宣王作一个间接的批评。他这一段话很长,可以摘出来,成为一篇独立的文章,我们还是分作几个小段来讨论。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这几句话妙不可言。
在我们中国历史上,有关政治哲学,始终是两个路线,互相消长,一个是王道,一个是霸道,这是几千年形成下来的原则。以后世的观点来看西洋文化的政治思想史,同样也可以归纳于王道与霸道两个范畴之中。所以也可以说,这是千古不移的定则。
我们中国的上古史,如果以尧舜时代为分界点,向上倒推到黄帝的这一阶段,太久远了。对于这一阶段的上古史,后来的历史学家,都不敢下一定论,连孔子也不敢下定论。孔子也有注重证据的科学精神,没有历史资料的,不作定论。所以他着《书经》是自尧开始,因为尧以前的历史,无法确定,所以《尧典》为《书经》之首。
称尧、舜、禹为三王,是孔、孟的历史哲学观点,而传统中所谓的三皇,就很古远了,为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每一个皇,都代表中国的上古史,他们是几个兄弟,每个人都统治了十二万年。后来的统治者,至少也统治了八万年。他们的寿命,都是十几万年乃至几十万年,这种账就算不清了。所以最后只好把它删掉,归入神话中去。
真正研究哲学或科学,多半追溯到前一个冰河时期,等于现在美国有些书,说人类的祖先,是从地球的中心出来的。中国甘肃的崆峒山,黄帝陵寝的后面有一个洞,无人敢进,据说如果进去一直往前走,经过三四个月,可以从南京出来。据说地下都是相通的,连我们的老祖宗,伏羲氏、轩辕氏,都还活在那里。
在西藏,布达拉宫后面有一个洞,被封住的,谁也不敢进去,假如进去,可能连骨头也没有了。据说这个洞的出口在北极。
美国现在研究这一类事的书很多,而且以各种证据证明说,空中所发现的飞碟等飞行物体,就是地球中心的那些人,看到我们地球表层的人太不成话了,所以飞出来侦查。有的人失踪,就是被他们带去了;被带去的人可以长生不老,经他们训练了三个月,又飞回来侦查。他们觉得地球表层的人,如果再闹下去,将会不得了,他们就要出来干涉了。
这一类新书,大家读过没有?这种书多得很,假如没有看,就真的很落伍了。古书既不念,新书又不看;既不学古人,又不懂现代人,可叹!
不管如何,西方的这些说法,都是中国道家几千年前已经说过的话。中国道家素来就说地球下面是相通的,现在西方正想用科学方法求证。
像“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广西的桂林与阳朔县为邻,那里的山,都是从平地上突起奇峰的,水也是碧绿的,风景很美。著名的桂林七星山下的七星岩,由向导点着火炬在岩洞中游览,慢慢流连,差不多要一整天的时间才能走出来。就算走马看花地匆匆而过,也要花上半天时间。另外还有许多深不可测的岩洞,有人说,都可以通地下的那个世界。据说,曾经有人在鸭子的身上做一个记号,放到桂林的一个山洞中去,几天之后,这只鸭子,却游行在湖南的湘江之上。
这类中国神话,如果用英文写成小说,拿到美国去出版,一定是畅销书。现在的时代,越说鬼话,越有人听,也越赚钱!
我们讨论三王的问题,谈到中国上古的神话史,其实真正学科学的人看来,一点也不神话。我不是学科学的,但是我的兴趣是多方面的,科学也包括在内。在我看来,这些神话,绝对是合于科学的,而一般人没有看通这个道理。像道家的学说,在古代就曾经有人实验过,而且有的实验成功,获得证实。但是后人把它看成虚幻的神话,把它摒弃了,没有继承这份文化遗产,再进一步的研究,这是十分可惜的事。
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呢?因为尧、舜、禹三代,仍然不是太平盛世。那么怎样才是太平盛世呢?这就要看《礼记》中的《礼运篇》了,这是孔子提出来的。三民主义所标榜的“大同世界”,只是《礼运篇》中的一小段,所以要研究大同世界的思想,必须读《礼运篇》的全文。
这篇书上说,有一天孔子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喟然一叹,身旁的子路等学生们,看见老师这样伤感,就关心地问老师,为什么悲叹,孔子说:我悲叹这个时代。我们引用一句文学的话来说,“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历史是永远拉不回来的,物质文明越进步,人类的痛苦越大。
学生们听了孔子的感叹,感觉奇怪,就说,有这么严重吗?孔子说就有这么严重。学生们就问孔子,老师你认为怎样才是一个理想的社会?于是孔子就说到上古时代的太平盛世,人类是如何幸福地生活着。人类生活在那么美好的社会,也不会有什么经济问题,个人不必有发财等等欲望,于是孔子说出了大同世界的理想。其实,大同世界的境况,已经是退化一点了,但还是太平的。
再下来,到了尧舜的时代,文化越进步,思想越聪明,工业越发达,物质欲望越提高,人类痛苦也越大。这是《礼运篇》的整个精神。所以真正中国文化哲学的太平盛世,并不是指三王,因为三王之中的尧舜,是德治,以道德来治天下的,不用法律。
最早的法律,是自舜开始的,舜制定了象刑,象征性的刑罚。例如有人犯了罪,做一顶特殊的帽子给他戴上,使人知道他是犯过罪的。到了周文王时代,他看见老百姓犯罪,自己反而哭了,又不能不处罚,就在地上画一个圈,在若干时日内不许犯罪者超出圈外。像这样的时代,已经不能算是太平了。
在周文王以前的夏禹,时代就已经变了,所谓以功立德,有功就有德,人类开始崇尚功绩了;而这个“以功立德”只是招牌,招牌的反面,则是武功。
如果是真正的武功,也还不错,像汉高祖、唐太宗,都是以武功定天下;到了后世的帝王,连武功也没有了,只有“偷功”、“抢功”而已,这就完了。
因此,依照中国文化的历史哲学观点看来,人类的苦难,会越来越大,因为道德的规范不同了。过去的道德是宗教性的,东方、西方都是一样。譬如中国人怕因果、怕轮回、怕下地狱而不敢做不道德的事。现在没有这一套了,现在的道德是经济性的,以“有没有价值”来作为衡量道德的法码。有价值就道德,没有价值的就不道德,道德观念的标准已经变了,这一变易,本质上的差距就会很大。现在的道德以价值作标准,我预言一百年后,也许道德不再论价值,而问是否需要,需要的就是道德的,不需要的就是不道德的了。到了那个时代,就更糟了。
先了解到这些,就可以读懂《孟子》,知道他为什么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母教的影响
五霸是从春秋时代开始的,孔子着《春秋》这一部书,是一部法律哲学史的判决书,是对历史上五霸的判决书,指五霸犯了人类历史的罪,他们所作所为的影响,使社会风气变坏。所以《春秋》的第一篇,就是“郑伯克段于鄢”,郑伯是第一个提倡霸主政治的人,霸主政治的风气也从他开始。
这一篇是说郑伯使用手段,已经不是道德的政治了,连对自己的兄弟都使用手段。可是这一篇的精神,孔子指出来,政治的败坏,是由家庭教育,尤其是由母教的败坏开始的。
孔子曾经说过:“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意思是说,后世的人,是从《春秋》这部书中了解我;也会由《春秋》而责怪我。但是几千年以来,还没有看到,谁由《春秋》了解了孔子。今日我揭穿了孔子的秘密,虽然他在文字上,没有明白责备郑伯的母亲武姜,但谈到母教问题,他把“郑伯克段于鄢”,放在《春秋》第一篇的安排,就是指家庭教育的问题,尤其是母教最为重要。
有母教,才有家庭教育;家庭教育的败坏,影响了整个社会教育的败坏。春秋时代政治风气、社会风气的败坏,是由郑伯的母亲开始。对自己所生的儿女有偏爱,尤其女性对儿女有偏爱,无形中就影响了这个失爱的大儿子,对母亲用手段,对兄弟用手段,这个罪太大了。孔子把这篇放在最前面,真是妙极了,他的重点也就在这里,因为母教的败坏,家庭的失和,然后才有霸主思想的兴起。
讲到五霸是三王之罪人,想到清朝有一位秀才郑板桥,字写得好,独创一格,画竹子画得更好。他曾经批评三教的后世弟子说:“和尚是释迦的罪人,道士是老子的罪人,秀才是孔子的罪人。”郑板桥的批评,就是由《孟子》这一段话引发而来的,话也说得不完全错,这是研究学术连带的话题。
孟子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其中包括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这五霸是在春秋时代,到了孟子已经是战国时代了。春秋战国这两代四百多年间的战乱,是中国历史上最惨的一个阶段,所以孟子责备五霸是三王的罪人。
他又骂当代的诸侯:“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不只是五霸,而是有七雄,包括秦、楚、齐、燕、韩、赵、魏等七个大国,是五霸的罪人,比五霸还不如。孟子尽管骂,是骂那些做君主的人,和我们不相干;下面就骂惨了,把当公教人员的知识分子读书人,都骂进去了:“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大夫”就是做官的,知识分子做官又称士大夫,古代的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做官,不做官就不必读书。那时的教育,就注重在政途上,所以他说现在做官的知识分子,都是诸侯的罪人。下面是他说的理由。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什么是封建
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天子、诸侯,是古代的一个政治体制,名为封建制度。可是大家不要盲目地鄙视封建两个字,人云亦云地用这两个字骂人。
其实中国古代的封建体制,是真正的民主,详细说起来,又是一个专题,因为与现代一些学者的见解相反。别说年轻的一代,对封建制度的内涵、精神、哲理及其演变,不甚了然,即使现在八九十岁一辈的学者,也没有把书读透彻,只是以前人的意见为意见,前人错了,他跟着错,前人没有弄清楚的,他也不去弄清楚,任其胡涂下去。从孟子这里的话,就可以看到封建时的民主精神。
中国古代政治封建制度的精神,“天子适诸侯”,中央天子,这个大当家的并不好当。尧的时代,每十二年适诸侯,到各地方去拜访地方首长,当然地方首长要以特别的礼节欢迎。但是,天子绝对不接受招待,诸侯如果招待天子,天子要马上还礼的。尧十二年出来一巡,全天下各国走遍,这就是民主精神,在名称上叫做“巡狩”。
舜就是在巡狩途中死亡的,死在湖南。后来传说舜的两个太太,因为哭丈夫,血泪落在当地的竹子上,变成了湖南的一项特产——斑竹。其实这是误传,舜死的时候,已经一百多岁了,他的两个太太,就是尧的两个女儿,至少也有八九十岁了,两个老太太,纵然尚在,也无法去找丈夫了。实际上是舜的两个未婚女儿去哭的。史书上是说“舜之二女”,后人把“舜之二女”混淆了,认为是二妻,才把这件事扯到母亲身上。
到了舜的时候,改为五年一巡狩,禹的时候,则为三年一巡狩。至于各地的诸侯,两三年甚或每年,要到中央向天子“述职”,报告自己在国内所做的行政措施。现在报纸上,常有大使回国述职的新闻,“述职”一词,就是来自上古的政治制度。
当时是农业社会,主政的人,春天出门到各地视察,万一哪里出问题,像种子不够,耕牛不够,中央政府要帮助补贴;水利坏了,派人修建;秋天收成的时候,如果遇到灾荒,中央政府也要免税赋,还要拨粮拨款救济。
天子巡狩到了地方,看到荒地开垦出来了,农业发达;老年人有所归宿,过着悠闲舒适的晚年;有道德学问的人,受到尊重,生活安定;替国家办事的公务人员,聪明智慧超过万人的“俊”,超过千人的“杰”,都是第一流人才,在适当的位置上做事。古代的土地多,皇帝奖励,就将土地连人民,拨给这个诸侯。
近三十年来,大家在台湾,看不到地广人稀的情形,过去在大陆就常常看到这种现象。例如在东北,自清朝开始,设三个省治,叫做东三省;抗战胜利后,划分为九省,还是地广人稀,而且土地肥沃。山东人遇到凶年穷岁,无法生活下去时,就出关去了。年轻夫妇,背一个大包袱,出山海关,跑到东北平原,向远处一望,无垠无际,发现了未开垦的处女地。然后登门求见,地主知道是由关内出来开垦谋生的,就送一匹马、一条牛、够用的农具和粮食,甚至还有繁殖作种的家畜家禽。开垦的人领来,到荒地上搭一个茅棚住下,展开了垦荒的工作,九年以内,不必完粮纳税缴租谷。九年以后,地主也宽厚得很,要开垦的人,看收成能缴多少租谷,他就收多少,各凭良心,绝不会争执,互让互助,淳朴敦厚。在西北地区,尚未开发的土地也多得很。
所以我很感叹,今日台湾的青年,一旦回到大陆去,将如何面对?对大陆的情况,都不了解,都以台北市的头脑看世界,看全中国。现在二十多岁的人,差不多都是“台北头脑”,这是特制品,限台北使用,拿到外面,不一定通行。台湾的物质生活太享受了,“富岁子弟多赖”,赖皮的青年多,努力的少。
古代天子如果到了一个地方,看到土地荒芜;对年老的人没有照顾好;有才能的人没有工作做;头脑聪明,没有真道德、真学问的欺压老百姓的小人在位,那天子只有“让”。所谓“让”,等于我们对一个部下说,老兄,你太不行了,不是骂,是一种婉转而又严重的警告。如果定期的“述职”不到,第一次降级;如果再不到,土地、人民、权利就取消了;第三次还是不到,就派宪兵、警察的部队,把他抓起来了。
这是上古的时代,天子对诸侯,只是宣讨他的错误,并不用兵去攻打。三次不遵守命令,已经九年了,还不改过,才不得已抓起来。而诸侯与诸侯之间,彼此反对时,没有权力责罚对方,只有陈兵到边界,如不能协调,才打仗。
孟子说,五霸已经没有道德了,他们搂住有权力的诸侯,彼此成立联盟,发展个人侵略的欲望。所以五霸是三王的罪人,历史在退步了。
人们常说时代进步了,我认为要看以什么作标准。如果以物质文明作标准,时代是进步了;如果以人文文化的道德作标准,时代则退步了。像我个人,生活经验很多,曾经过原始生活,当年在西藏、西康边界,住的是山洞,蹲在地上,抽出腰刀,割生肉往嘴里送。好朋友选块肉给你,张开嘴就得吃,如果皱一下眉就算失礼。吃得满手的血就向衣服上擦,所以穿的衣服都发亮。手上沾着的油往脸上抹。从来不洗脸,如果脸洗干净了,雪山过来的风一吹,就变成老人,脸皱得像干的橘子皮。那种生活,到现在还使我怀念,精神上的自在,比现在物质文明的都市生活好得多。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五霸之罪人
孟子再说到当代的诸侯,是“五霸之罪人”的事证: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他说,春秋五霸,第一个成霸业的是齐桓公。齐桓公第一次与诸侯联盟,是历史上有名的“葵丘之会”,在葵丘这个地方大会诸侯。
这时齐桓公的威风,凌驾天下,周天子已经成了傀儡,天下诸侯,不听他的,只听齐桓公的。齐桓公之所以能成霸,是找到了好伙计管仲。管仲当了宰相,一匡天下,一下子就把齐桓公高举成了霸王,他的灵魂就是管仲。
在葵丘大会时的礼节,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先杀牛、羊、猪,祭祀天地。写好联盟各国共同应该遵守的条约,但没有像后世一样的“歃血”为盟。葵丘之会,没有歃血,没有发誓,很礼貌,很文明,只约定五件事:
第一条:任何一个国家,除了不孝的人以外,不杀,这是不随便杀人;诸侯已经确定的继承人,不可以随便换;不可“以妾为妻”,元配不能随便废掉。
第二条:联盟以后,各国要尊敬贤人;有才能的子弟,要予以培养教育。这是提倡道德,以改善社会风气。
第三条:要尊敬老年人,使老有所养,要爱护小孩子,好好培养下一代;要爱护出门在旅途中的人,帮助他们解决困难。
第四条:官位不可以世袭,这种世袭的制度,是后来才有的,在上古文化中,没有这种制度的。大概在孟子时代以前,已经开始有了这种情形,而且出了毛病,所以管仲在草拟条约的时候,提出了这一条。关于一般行政,不能专权,要公开;同时公务员的长辈亲属,不能干预公事;用人要用人才,不能随便杀公务人员,要尊敬他们。
对于“无专杀大夫”,后世宋朝做得最好。赵匡胤创下的赵家三百年天下,最尊重大夫,所以宰相和皇帝,是坐下来谈话的,有时候意见不对,宰相可以把公文推回去,也只有宋朝如此。后来明朝和尚皇帝朱元璋,不管你宰相不宰相,与他意见不合时,当场就在朝廷上,拉下去鞭打。所以对士大夫最不客气的是明朝,有点蛮干。
第五条:不可以随便破坏水利,也不可以只顾自己,而将洪水排泄到与盟的邻国去;当盟国遇到荒年时,要开放谷仓去救济,让他来买米,不可以乘他国荒年而囤积居奇;国家做了重大的事情,如开辟土地,建立都市等等,都要向周天子报告,尊敬中央政府。
齐桓公成霸主后,约定这五项,等于汉高祖的约法三章,当时非常公平。在几千年以后看起来,除了妻、妾问题以外,还是非常公平合理的。
在这五项条款以外,同时宣言:这次国际大会以后,加入契约的国家,不准彼此侵略,大家都是好朋友,不要闹意见。
自从这次盟会以后,当时国际之间,就真正安定了几十年,没有发生战争。这也是管仲了不起的地方,以一个书生,捧了一个齐桓公,就做了这么大的功业。孟子骂五霸是三王的罪人,齐桓公是五霸中的第一个霸主,已经是三王的罪人了,还能够做到这样的功业,而且,五项条约,也都有道德的观念。
孟子说:现在各国的诸侯,对于以前齐桓公所订的那五项条约,一项都没有人做到,所以我说,今日的诸侯,又是五霸的罪人了。
战国的诸侯们为什么这么坏?孟子说,老板们之所以坏,是因为用的伙计太坏了。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秦桧逢君之恶
孟子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长君之恶”意思是说,现在那些做官的士大夫们,专门喜欢拍马屁,拍长官、领导人的马屁,因而增加了长官的罪恶,这罪还算小,有句俗话:“千错万错,拍马屁没有错。”例如老板喜欢附庸风雅,搜求古董,买来些赝品,还自命行家,部下反而去称道他眼光好,是鉴赏家,这就是“长君之恶”,罪还算小;问题在“逢君之恶”,那就罪大了。所谓“逢君之恶”,是老板有那么一点犯罪败德的意思,还不敢做出来,而部下去满足他这个不正当的欲望。例如,一个首长,想以权势弄钱,可是又不敢弄,有聪明的部下,揣摩出他有这种心理,想办法替他弄到这笔钱,比他所希望的还多。甚至最初不给他知道,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更得上司的欢心。这就是“逢君之恶”,这种罪可就更大了。
大家都知道,秦桧害死了岳飞,实际上真是天大的冤枉,秦桧之害岳飞,只是“逢君之恶”而已。
希望岳飞不要打仗的,并不是秦桧,而是宋高宗。岳飞为国家对敌人打仗并没有错,而宋高宗身为皇帝,他虽有不打仗的心思,可是讲不出口,无法叫正在前线打胜仗的岳飞向后撤退。事实上,岳飞越是打胜仗,宋高宗的心里就越是着急。而秦桧揣摩到了宋高宗的这种心理,才对付岳飞的。
因为宋高宗的父亲和哥哥,两位老皇帝徽、钦二宗,被金国俘虏,羁留在北方。而岳飞打仗所用的口号是:“直捣黄龙,迎归二圣。”这口号的确响亮,堂堂正正,义正辞严,很能鼓舞民心士气。可是,岳飞一旦成功,实现了这句口号,把徽、钦二宗两位老皇帝接了回来,目前已经安坐在皇帝位置上的高宗,又坐到哪里去呢?他不能说:老岳呀!你不要打了,你把我父亲和哥哥接回来,可把我摆到哪里去呢?岳飞对这个问题,没有想过答案。所以岳飞的口号喊错了,如果是“直捣黄龙,还我河山”,高宗心里还舒服一点,但“直捣黄龙,迎归二圣”,高宗听来,多么刺耳,心里的苦水又吐不出来,脸色却变了又变,难看极了。秦桧懂得了老板的这种心理,所以把岳飞杀了。岳飞精忠是精忠,可是政治头脑,似乎差一点。
秦桧的罪过在哪里?我们再看一件事:徽、钦二宗,父子二人,原来是皇帝,那种生活多舒服,结果成了俘虏,囚禁在北方,这种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他们被俘北上时,一路上都作了诗,那种痛苦,比李后主还要痛苦万倍,生活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情况之下。
南宋末年,有一个头衔为昭仪的宫廷女官,等于皇帝的女秘书,名王清惠,当元朝大将伯颜打到临安的时候被俘了。解到北方的路上,填了一阕《满江红》词。大家都能背诵岳飞的《满江红》词,悲壮感人,认为了不起,可是这位昭仪的确文学修养相当好,她的这首《满江红》,更是了不起。原词是: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承恩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后来这阕词,传到南方来,文天祥看到以后,喟叹说,这位昭仪填的这首词太好了,就是最后“同圆缺”三个字不好,可能她的意志不坚定,万一元朝的皇帝要她的时候,她会改嫁了。可是王清惠后来并没有投降,元朝的皇帝问她,究竟要什么?她说希望能给她一个完整的人格,允许她出家去当女道士,她会生生世世感激他的恩惠。后来果然如愿,道号冲华。所以后世有人说文天祥要求太苛了。
到了清朝,有一位诗人名舒位的,作了两首诗为她辩护,写得很好。原诗是:
其一
边月分明绝调弹 乐昌破镜不成圆
南来汉使蛾眉老 北去萧娘细马寒
识字早知忧患始 作人何止笑啼难
曲中会有湘灵瑟 那署冲华乞女冠
其二
荆棘铜驼梦又成 美人消息出倾城
两宫华发应怜妾 三日春潮解避兵
丞相黄冠挥手事 将军碧血断肠声
玉壶无恙金瓯缺 四壁青苔万古情
读了这两首诗,虽然作者舒位,后她千把年,仍然是这位王昭仪的知己。昭仪原本也是妃子,只因为学问好,而做了女官,兼为皇帝的女秘书。她的《满江红》词里,就有“承恩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的自我描写。而舒位诗中“识字早知忧患始,作人何止笑啼难”确是名句,道出了人生大哲学,尤其是对王清惠的身世,一语道尽,全部说完了。对整个人生而言,不但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也是无才便是德,一个人学问越好,知识越好,痛苦越大。他说你王清惠当初何必读书?假如不读书,只是一个普通女子的话,当俘虏、丫鬟都好,烧饭就烧饭,洗衣就洗衣,管他的。“识字早知忧患始”,有了知识,就开始有了痛苦,“作人何止笑啼难”,在这个国破家亡身被俘的时候,不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甚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文天祥当初不满她《满江红》词中最后三个字“同圆缺”,认为她可能会变节,但后来证实她头上戴上羽冠,出家做女道士了。——因为女道士头上要戴帽子,所以称做“女冠”——于是舒位咏道:“曲中会有湘灵瑟,那署冲华乞女冠。”意思是指读她这首《满江红》词,这个女人会变节投降吗?以后出家去当女冠,已经退一万步了,可能有她不能死的理由。
他的第二首诗,更说到文天祥,“丞相黄冠挥手事”,据说文天祥被虏后,也曾向忽必烈提出两个条件,一个是把自己杀死,一个是让他出家去当道士。宋代是盛行道教的,不过后世的人为文天祥辩护,说他不曾提出当道士的要求。舒位的诗中则这样说,意思是,一个女人能够不投降,去出家当道士,已经很了不起,不像你文丞相,想当道士那么一挥手的容易,你不能要求一个女性太苛了。“将军碧血断肠声”,兵败如山倒,在失败的时候,就是男子汉也战死了。“玉壶无恙金瓯缺”,王昭仪到底还是保持了她的节操,可是国家还是败亡了,现在剩下的是“四壁青苔万古情”,王昭仪当年的道观,也许只是四壁的青苔,留给千秋万代的人去凭吊了,这种感慨真是太深了。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高宗的烦恼
再回溯到前面徽、钦二宗被俘的时候,金人要秦桧做地下工作,高宗在临安做了皇帝,最初也曾想设法把父亲和哥哥接回来。要知道,世界上权力是比金钱更迷人的,有金钱不一定会有权力;有了权力,似乎不怕没有金钱。所以高宗一当上皇帝,就被权力迷住了。但他在临安,还是怀念在北方的父兄,常常拿了一把徽宗所画的扇子,在手上把玩,平常这把扇子,由一名亲信的太监保管,不许别人碰。有一次秋天到了,太监偷偷把这把扇子带回家里去玩,他有一个好朋友康伯可,是一名才子,这天到太监家喝酒,看见了这把扇子,问清楚就是高宗经常把玩,徽宗所画的那一把,于是设法把这太监支开,在扇子上写了一大堆字。等太监回来看见,吓得变了脸色,但也只好偷偷送回宫里去。第二天宋高宗要来这把扇子一看,问是谁在上面写了字,太监只有跪下来,照实招供是康伯可写的。高宗仔细看去,是一首诗,上面写道:
玉辇宸游事已空 尚余奎藻绘春风
年年花鸟无穷恨 尽在苍梧夕照中
这是康伯可有意写来谏劝高宗,不可以这样不顾父兄危难地继续下去。高宗读了以后,不觉眼泪掉下来了,也没有杀康伯可或那个太监。
对于宋高宗的罪状,还有一项证据。明朝张和仲所著的《千百年眼》这部书中记载:
宋高宗恢复不坚者,忌徽、钦北归,势力轧己也。按《朝野遗记》云:“宋和议成,显仁后(徽宗妃韦氏)将还,钦宗挽其裾曰:‘汝归与九弟言之,吾南归,但为太乙宫主足矣,他无望于九哥也(高宗第九)。’后不能却,为之誓曰:‘吾先归,苟不来迎,瞽吾目。’乃升车。既归朝,所见大异,不敢复言。不久,后失明,募医疗者莫效。有道士应募入宫,金针一拨,左翳脱然,复明。后喜,求终治其右。道士笑曰:‘一目视物足矣,彼一目存誓言可也。’后惕然起,拜曰:‘师,圣人也,知吾之隐。’设几而留谢之,皆不答,才啜茶,遽索去。后询其报德,谩曰:‘太后不相忘,略修灵泉县朱仙观足矣。’拂衣出。时上方视朝,仗下,急迹访之,不得。”观此,可知高宗之猜忌矣。又考钦宗在虏,宋止遣巫阪一迎,而不终请。中间,帝与契丹耶律延禧,同拘管鸠翼府者三年,囚于左院者两年,卒为虏奴箭死马足之下。哀哉!高宗忍于其亲,何太甚也!
这是高宗在临安——杭州建都,当了皇帝以后,民心志气为之大振,金人看了,当然恐惧顾忌,于是为了缓和紧张的局势,向南宋求和,先把徽宗的一个太太,也是高宗的养母,送回到南方来。钦宗告诉这位太后,带一个口信给九弟——高宗,想办法把我们父子两人接回去,而且告诉他,我们回去,不会对他有什么要求,退休下来,守一个庙宇——道教为宋朝的国教——到太乙宫这类道观中去当一个主持好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要求。换句话说,九弟还是做他的皇帝,只是要接我回去。这些话,就说得这样可怜。
这位皇后答应了钦宗的要求,对他说,我回去一定想办法要他接你们回去,你的话我一定带到,不然我的眼睛就会瞎掉。
可是这位皇后回到临安,看到当时的情形,完全出乎想象之外,大不相同,知道钦宗托她带的口信,说了也没有用,而且可能有害,不敢说出来。后来她的眼睛真的瞎了,皇后的御医治不好,于是公开向民间悬赏求医,也医不好。后来有个道士去应征,大概他和佛法的密宗一样,学了道家的法术,用根金针一挑,就在她左眼中挑出一层薄膜来,她的左眼马上复明,清楚地看得见一切东西。
这位皇太后要他再医右眼,道士说:太后,你曾经赌过的咒,不能不应的,这只右眼就让它看不见,来应你的咒言吧!
皇太后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这件事是一件大秘密,除了她自己和钦宗以外,没有人知道,可以想见这位道士的道行之高。太后心想,这个秘密将来传了出去,历史上写下来多难听!马上派人去追这个道士,已经找不到了。
这些数据,都说明了“逢君之恶”之所以罪更大的道理。
孟子在这里所提出来的,是中华文化历史哲学上,一个非常严正的问题。他指出五霸是三王的罪人,而当时战国时代的七雄等诸侯,又是五霸的罪人。再下来,当时诸侯各国中,在位做官的士大夫们,都在那里“逢君之恶”,为当代诸侯的罪人。所以孟子这些话,等于指摘当时社会上、中、下各阶层,都是历史的罪人。
在战国时代的社会,已经变成这种情况了,等而下之,在后世每一个动乱的时代,都和孟子这里所指摘的差不多。以孟子这一个观念,来看整个人类历史,以及任何国家的动乱,不应该只责备上面少数的领导人物;动乱之所以发生,多半是整个的社会风气发生了问题,也就是整个人类社会的道德崩溃所致。一个时代历史的演变,固然少数有力量的人,可以使它转移,但有时候亦非少数人转移得了。在转移不了时,后世以一个名词“劫数”来形容它,也就等于说,这种动乱的苦难,是由于全人类,或某一区域的全体成员的共同气运所致。这类大的气运所趋,并不是少数人可以挽回的。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师出无名
孟子根据这个观点,再举出一件事实,加以阐述:鲁欲使慎子为将军。
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这个时候,孟子应该已是晚年,回到他的故乡——邹地了,邹地是鲁国的附属地区。孟子对出兵这件事表示反对,他说:这是不可以的,对方没有什么过错,就没有理由去攻击。对本国来说,鲁国是一个文化深厚的国家,老百姓也没有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随便把他们送到战场上打仗,就是祸国殃民。而这样祸国殃民的人,“不容于尧、舜之世”。
孟子特别提出来,中国上古文明,以尧舜时代的政治为标榜,认为这样的侵略战是不可以的。有一句成语说“师出无名”,没有理由而去发动一场战争,是不可以的。纵然是现代的世界争霸国家,如美国与苏联之间,谁都不敢先发动战争,怕的是“师出无名”,被世界人类唾骂与攻击。发动一次战争,必须师出有名,要有一个堂堂正正、站得住的理由。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七”事变,日本人在芦沟桥发动侵略我们的战争,也编造了一个令人听来颇为堂皇的假理由,借口他们的一个兵失踪了,武装搜索,侵入我们的领土来。然后提出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大东亚民族主义”,实质上都是胡说,是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
战国当时的鲁国,准备派军事家慎滑厘为将军,出兵打仗,去侵略别国。
历史上有许多战争,像圣战、义战,都是师出有名,有其正当理由的。尤其是中国文化,并不是反战,而是对于战争的事,非常慎重,并不轻举妄动。只有为了自卫,或者救世、救人、救别的国家,才用这把刀,等于是医生手中的刀。绝不能为利己而去杀人,那是强盗手中的刀,所以中国军事哲学的道德,简单说是“武德”,而且这不仅是中国有,人类都信守武德。
孟子说:即使你能一战打败齐国,得到胜利,但想占领齐国的南阳,也是不可以的。
孟子在此时此地,的确可以站出来讲话,直言无讳地批评,因为鲁国是周朝式微以后,诸侯中文化最深厚的国家。孟子在齐国、魏国,讲话就比较委婉,态度客气一些,因为是看文化水平的高低,关系程度的深浅,说话的方式就有不同。这一段谈话,也许是在一次国家重要会议席上,面对面所说的。
慎子听了孟子这几句话,脸色一沉,很不高兴地说:你这个道理,我就不懂了。这就是民主政治中的一种精神,在会议席上,虽然发了脾气,心里很不高兴,甚而脸色都已经变了,可是讲话仍不能粗暴。慎子的这一措辞,口头上说不懂,实际上就是不同意孟子的说法。
孟子说:我坦率地告诉你,依照现在的政治制度,管辖土地的划分,规定中央周天子直接管辖的土地,方圆要一千平方里。因为开始分封时,四方的诸侯,有两三百个之多,有的等于现在的一县,也是一国诸侯。如果周天子没有这么大的土地,则没有办法来接待这许多诸侯。而诸侯直辖的土地,依规定是方圆一百平方里,如果不到一百平方里,就不足以保留他们的传统文化。那时的周朝,在政治上统一,在文化上还没有完全统一,各诸侯国的风俗习惯,并不相同。
直到现在,中国因幅员广阔,山川形势各异,气候冷暖晴雨也有很大的差距。而且各地资源的蕴藏,开发的程度,生产的方式,在在都有其特点。这些因素,对风俗、习惯、语言,都发生了影响。如台湾保持了闽南的文化,而在闽南的漳州与泉州的语言习惯,又有差别,闽南与闽北、闽东、闽西,也各不相同。这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特质,在全国统一的文化中,各地方仍然保持其特点。
孟子举出齐国与鲁国,这两个兄弟之国为例。
两国的第一代国君,都是了不起的人。鲁国的第一代国君伯禽,是周公旦的儿子,中国几千年文化,是周公奠定的基础。所以后世的孔子,常常做梦也梦到他。齐国的第一代国君姜太公望,是周武王的军师,他帮助武王统一中国,建立了周朝,被分封到齐国。当时的齐国还没有开发,属于滨海之区,地瘠民贫,是一个非常苦寒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