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正子时的平旦

什么是“平旦”?就是标准时间的凌晨零分。再正确一些,就是地球自转,当我们所处的位置,正好对准半夜的时候,就是“平旦”。假如把地球当作一个西瓜,在我们自己所处的位置下刀,一刀笔直地切进去,在出刀的那一面正对准太阳的时候,就是我们进刀这一面的“平旦”。这就是进入正子时的时候,也是当地标准时间。夜间十一时至凌晨一时为子时,而十一点至十二点为夜子时,十二点零分至一时为正子时。现在,全国实行的标准时间,不是夏令日光节约时间,是中原标准时间。

所谓中原标准时间,过去有时是以北京的时间,有时是以南京的时间为准,但中国幅员广大,离开中原东西方,当地时间与中原时间就会有差距,距离越远,时间差距就越大。如台湾和日本两地的标准时间,就会相差一小时,如果到了新疆、蒙古、西藏,就会相差一个时辰以上,所以最标准的时间,是当地的标准时间。现在拨电话到气象局对时,方便多了,但所报出的时间,仍然是中原标准时间,与当地标准时间,仍有或多或少的差距,如花莲与台北的时间,就有实质上的差距。

过去在大陆,因为幅员广大,都是采用当地的标准时间,大家对时,采用放午炮的方法。有许多城市,每到当地正午,或用古炮或用铁铳,放一声午炮,轰然一声巨响,城郊皆闻,大家便在这时对正各自的钟表。当地标准时间的求得,是用日晷测日影而得。所谓日晷,现在台北新公园博物馆后面有一个,那是固定的,假如经过地震等等移动了位置,可能还会发生偏差。最可靠的日晷,是用我们五千年前就已经发明的指南针制成,在指南针上,正对着南北向,放一根线于日光下,看到这线的影子,完全与指南针吻合时,就是正午时,也就是钟表上的中午十二时正。这样对准的时间,就是当地的标准时间,用当地的标准时间来计算时辰,最为正确。

这是以一天的时间来计算十二个时辰,一年的十二个月,亦以子、丑、寅、卯……十二地支来表明昼夜的消长盈亏,而这一种昼夜消长的计算,又以二十四节气最为标准。所以宋代深通《易经》的《河图》《洛书》,先天象数之学的邵康节说,“冬至子之半”,月令上十一月的冬至节,是正子月的开始,修道的,学佛的,做工夫的,要特别注意邵氏的诗:

冬至子之半 天心无改移
一阳初动处 万物未生时

在月令上是冬至节,在一天中是正子时,这时就是“息”。人内心做到无念,空灵的,不是不知道,而是没有加上想,没有妄念,呼吸达到不呼也不吸的境界,这是生命的正子时。做工夫如能随时做到这样的境界,那么随时都在“活子时”的当中,这样自然会长生不老,返老还童了。这时是“天心无改移”,自己的心也不动,天心与人心合一,是天人合一境界。“一阳初动处”就是一阳生,有人以为打坐时,身上东跳西跳就是阳气;那不是阳气,是神经反应,“平旦之气”就是一阳初动这个气。

到了这个时候,不善也不恶,不好也不坏,所谓“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人做工夫到这个境界,对于道的了解,也就差不多懂了。

他又说:“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由此了解到,所有白天的行为,都是残戕我们自己生命的,白天的欲望、妄想特别多,非常忙碌,之后又用酒色两把斧头砍自己,生活等于死人戴了刑具,在那里受罪。所以出家人就不受这个罪,身上不戴枷了。家者枷也,在道家来说,就是一只笨猪,上面盖一个东西就是家;如果结婚,就在“家”字旁边加一个“女”字,牵着这只笨猪。如果把中国字都拆开来解释,就毫无味道了。

孟子说:人有许多烦恼,等于戴许多刑具,反反复复的,就是“生活”,至于“夜气”——就是“平旦之气”,生活在都市中更可体会到,深夜中到旷地上,就感觉到“夜气”非常清凉、宁静。当然,白天心身都过度劳累的人,这时叫他起床,头脑昏昏的,只有“昏气”,哪里会有“夜气”。所以孟子又说:“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行为的修养,心理的修养,心身内部不能保存这一股清明之气的时候,孟子没有说离死不远,只能说跟禽兽差不多了。他这不是骂人,实际上人本来是动物的一种,他说,一般人看坏人,虽然形体上是一个人,实质上不过是一个动物,和禽兽差不多,只是以“人”称之而已。

孟子的思想中心,人之所以为人,什么叫圣人?什么是有道之士?就是自己有这个修养;没有这个修养的话,人性天然的善,天然的清明便丧失了,只能算是一个动物而已;既然是一个动物,就无所谓才能与不才能的问题了,这是违反了人之真性情的道理。

我们看到《孟子》这一段,由修养的工夫,讲人心人性本善的问题,非常敬佩。这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他的确经过了高度的修养而达到这种境界,所以后面的《尽心》篇,讨论明心见性的道理,同这一章专门讲养气工夫的道理,的确都是非常切实的。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如何才有成就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这是孟子传给我们的修养工夫,欲学儒家的明心见性,他在这里全都说了,说得非常切实。第一要体会“平旦之气”,加上我所说“平旦之气”的情况,大家要特别注意。

孟子这里说“苟得其养”,就是养气。儒家说“养气”,道家说“炼气”,佛家说“修气”;儒家说“存心养性”,佛家说“明心见性”,道家说“修心炼性”。对于心性之学,非常奇怪,三家的见解都相同。修气也好,养气也好,炼气也好,怎么修?怎么炼?怎么养呢?要经常保持自己心境的宁静,所谓没有妄想,把呼吸自然之气,修养到不来不去“息”的境界,那么生命永远年轻,自己就在成长;失去了养气的境界,生命就衰老死亡。

孔子也讲到这个道理,他说:“操则存”,“操”就是修持,念念都在定慧中,把握住这个境界就成长;“舍则亡”,放弃了,散乱了,就完了。这个境界的修养工夫,要“出入无时”,不被时间拘束,也不受空间的限制,任何时间,任何环境,都在静定中,这是要看内心的修养,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如空空洞洞,这空空洞洞就是一个方向,要“一切不管,放下就是”。孟子说,孔子这几句话,就是由养气到达养心的境界。

这一段非常重要,是孟子讲学问修养的精华,应该熟读熟记。

《告子》这一篇,在开始的时候,看起来对孟子有一种批评,一种幽默的讽刺,但事实不然。在几千年前的古代,为说明一个真理,而引用的譬喻,和几千年以后的现代所用的譬喻,出入很大。因为千年前的譬喻,在今日看来,犯了逻辑上“引喻失义”的毛病;就是所引用的譬喻,对主题的说明,往往并不恰当。例如佛学《楞严经》上的“七处征心、八还辨见”,对明心、见性两方面的辩论,所引用的譬喻,以现代的科学立场来看,也有些或小或大的问题。但不能因此而指佛或圣人,对真理没有了解。因为在那个时代,一般人所能接受的知识范围有限,而他所引用的譬喻,也只能限于这个有限的范围之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以现在所知道的科学理论或事实,来为某一真理辩论——比如以单引擎螺旋桨飞机为譬喻,也许五百年、一千年后的人看了,会笑掉大牙,因为以后的时代,可能肩膀挂上两片翼,就能飞行了。所以后代看前代,很容易笑前代的人。

现代的人,只穿一件和以前短褂相近,襟仅遮臀,袖不过肘,敞开领口的香港衫,到任何地方去也是合礼的。所以,这些善或恶,只是行为、形态的,是随时间、空间的演变而演变的。有时,同样的行为,东方行得通,西方行不通;在南半球是善的,在北半球是恶的。而孔孟所讲的至善,与佛家、道家以及所有宗教家、哲学家所谓的至善,都不是行为形态的善恶,而是形而上本性本体的善恶问题。

中国文化,尤其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所谓诸子百家,各种思想学说,非常之多;但归纳起来,大致上只有儒、墨、道三大家。自唐代开始,就换了一家,而为儒、释、道三大家,墨家就被剔了出去,但墨家的精神,实际上已融入后世儒、道两家之中了。自此之后,儒、释、道三家,谈修养的学问,观念几乎完全相同,儒家主“存心养性”,佛家主“明心见性”,道家主“修心炼性”,实际上都是由“心”的修养,进入到“性”的境界,把心性分作两层来处理。

儒家的心性之学,则更偏重于孟子。孟子在前面说,人性本来是善的,他以牛山濯濯譬喻,说明山上很好的林木,由于人为的砍伐而成为一个光山,比喻人性本善,因后天人为的习惯而变坏,所以他提出了“良心”的问题。我们中国人常说人有良心或没良心,这“良心”一词,是孟子在这里首先提出来的。所谓良心,就是善良之心,孟子说到“良心”要如何修养。

在这里要特别注意,《孟子》一书,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后面的《尽心》章,是来自前五篇谈到的“养气”,这里要讲的,是他养气的具体方法。

孟子的“养气”,等于道家的“炼气”,也等于佛家的“修气”,也等于瑜珈术的修炼气脉。由此可见,自上古几千年来,至少是东方,自中国、印度、阿拉伯至埃及这一圈,差不多半个地球的文明,所讲人类的修养方法,很多都是相同的。由此也可以推论,在上一个冰河时期,地球分裂,地壳下陷,多数人都丧失了生命,逃过这一灾难的是极少数人。这少数人,因为分散辽远,不得互通往来,虽语言不同,文化流传有异,但基本的真理,大的原则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值得详细研究的专题,在这里无法说透,只好暂且搁下。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息与平旦之气

孟子提出来,人真正的修养是养心,培养天然的善良心性,与身体的修养,是连在一起的。首先是“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这个“息”,普通只当作休息的息;其实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易经》的文化思想,大家常说“消息”一词,例如与人相遇时,问起“有什么消息?”这是指马路新闻的消息。消息也是一个现象,和佛学上说的“生灭”同一意义,息是成长,消是散去,这是《易经》“盈虚消息”的观念。人死了,叫做消失了,没有了,而在《易经》的“本体观”上看来,与佛的“本体观”差不多,认为生死是两头的现象,人虽死了,可是能使人生长或死亡的本体功能,并没有动。

所以今日之死,也就是明日之生;今日的时间在不断消失,而明日的时间正在到来;现在死亡,也即下一次生的开始。现在看生命是活着的,而实质上就是庄子说的“不亡以待尽”,活在这里的目的,只是等死;假如说活一百年,也是在等一百年的最后那一天。所以这一个存在,就是消;相反的,形态上“息”的时候,本质上也是成长的时候。

此外,佛学对“息”的解释又不同,有时候用“息”来代表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名为“一息”。学“小止观”的,学打坐的,有数息观,就是一呼一吸之间,数为一息。

在“息”的中间有没有停留?就是静止不呼不吸的时候,我们看刚出生的婴儿睡眠,就有这个现象。婴儿的睡眠,需要约十六个小时,十一二岁约十一二小时,二十岁以上约七八小时,年纪越大,需要的睡眠时间越少,老了整夜都睡不着。但是,老人在一夜的睡眠中,真正完全睡着的时间,连一两分钟也不可能,只要几秒钟的睡着就够了。所谓真正睡着,是整个脑神经完全休息,绝对休息,同死了一样。

一个很疲劳的人,开始躺下去时,还有呼吸,像拉风箱一样,甚至打呼,看起来是睡着了,实际上一部分脑神经并没有休息,还在活动。人在醒时为幻想,睡时为梦境,每人每天睡时都在做梦,只是又随时把它忘记了,醒来便误以为无梦。真正完全睡着时,脑神经全部绝对休息的人,呼吸也停止了,这就是“息”;如果用仪器测验,显示板上一定没有曲线,只是一根直线划过去,此时,他正在安详熟睡之中。

大家谈修养的人,双腿打坐,欲求清净无念,但是没有到达这个境界,连初禅也够不上。佛学的道理讲得好,听了很高兴,可是平时自己修习,没有在心性上达到这种境界,则没有益处。这个境界并不是昏迷,这是“息”的道理。

再由各家的这些有关知识,来讨论孟子所谓的“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孟子是说,当心性在昼夜之中,随时达到这样安详、息的境界时,就自然了解自己本性善的一面。这时候生理上保持“平旦之气”,那是一种朝气,从正子时经丑、寅、卯到上午六时正,这一阶段为“平旦之气”。练气功的人,要在这个时间用功,所以养气是要永远保持这个“平旦之气”,也就是“夜气”,这是生理部分。

在心理部分的养气,则养到随时保持清明“平旦之气”,不呼也不吸,进入“息”的境界,心理上不起善恶的念头,这时,自己心的善良面目就找到了。这是孟子的真实功夫,在中国文化而言,学佛,学道,学儒,这一部分的修养就是基本;这一部分没有学好,就是基础不稳定,都不行。

所以他说:“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的心理、生理不能保持平旦夜气的清明,身体就病了,那就差不多只是一个动物了。人能无病无恼,就是最快乐的事,是大乐,佛与佛之间的交际话,就是“少病少恼否,众生易度否”,可见这是两大困难,因为没病没恼很难,度众生也很难。能够保持平旦的夜气,就少病少恼;能够保持“平旦之气”的境界,本性清明面就出来了。

因此孟子郑重告诉我们,身心两方面修养的重点。认识了这个道理,用这个方法去修养,一切就会在成长中。中国人后来所说的,欲修长生不老,基本上也是从这里着手。如果身心上失去了这种境界,“无物不消”,只有向死亡的路上走。

最重要的,是孟子引用孔子所告诉我们的修养方法。孔子说:修养的功夫,“操则存”,掌握、把持在自己的手里,也就是掌握自己的定力,如果自己不能掌握自己,那也完了,跟禽兽差不多了。养心炼气,要在行、住、坐、卧之间,随时把握得住定的境界才行,如果放弃了它,就立即没有了。所以修养的境界,完全是由“心行”来的,不是靠盘腿打坐,如果念念散乱,念念忘失了这个境界,就不必谈修养,那是在放,在舍,放出去了,没有修养。

学佛也是一样的,所谓八正道、三十七道品、四念处,就是“操则存”,在佛家讲,“操”就是修持,所以戒、定、慧要自己把持住。这个基本修养,各家都是一样的,人类文化的基本求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

孔子如此讲修养,只是“操则存,舍则亡”,还是不够,就像现在的青年参加联考,在考前天天用功,晓得了“操则存”;考完以后,一放松又全部忘记了,于是“舍则亡”。所以“操则存,舍则亡”并不能修养成功,我常说,做任何一件事,欲想成功,一定要发疯,不到快发疯的阶段,是不会有成就的。艺术家、音乐家、科学家之成功,都是如此。学佛也是如此,重要的是在了解道理,认识了这养气的经验以后,“出入无时”,一出一入,来去、生灭,就是那样来往,“莫知其乡”,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就像《金刚经》说的,“无所住而生其心”,根本就无所住,无所不在,普遍的存在。《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息与平旦之气


孟子提出来,人真正的修养是养心,培养天然的善良心性,与身体的修养,是连在一起的。首先是“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这个“息”,普通只当作休息的息;其实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易经》的文化思想,大家常说“消息”一词,例如与人相遇时,问起“有什么消息?”这是指马路新闻的消息。消息也是一个现象,和佛学上说的“生灭”同一意义,息是成长,消是散去,这是《易经》“盈虚消息”的观念。人死了,叫做消失了,没有了,而在《易经》的“本体观”上看来,与佛的“本体观”差不多,认为生死是两头的现象,人虽死了,可是能使人生长或死亡的本体功能,并没有动。

所以今日之死,也就是明日之生;今日的时间在不断消失,而明日的时间正在到来;现在死亡,也即下一次生的开始。现在看生命是活着的,而实质上就是庄子说的“不亡以待尽”,活在这里的目的,只是等死;假如说活一百年,也是在等一百年的最后那一天。所以这一个存在,就是消;相反的,形态上“息”的时候,本质上也是成长的时候。

此外,佛学对“息”的解释又不同,有时候用“息”来代表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名为“一息”。学“小止观”的,学打坐的,有数息观,就是一呼一吸之间,数为一息。

在“息”的中间有没有停留?就是静止不呼不吸的时候,我们看刚出生的婴儿睡眠,就有这个现象。婴儿的睡眠,需要约十六个小时,十一二岁约十一二小时,二十岁以上约七八小时,年纪越大,需要的睡眠时间越少,老了整夜都睡不着。但是,老人在一夜的睡眠中,真正完全睡着的时间,连一两分钟也不可能,只要几秒钟的睡着就够了。所谓真正睡着,是整个脑神经完全休息,绝对休息,同死了一样。

一个很疲劳的人,开始躺下去时,还有呼吸,像拉风箱一样,甚至打呼,看起来是睡着了,实际上一部分脑神经并没有休息,还在活动。人在醒时为幻想,睡时为梦境,每人每天睡时都在做梦,只是又随时把它忘记了,醒来便误以为无梦。真正完全睡着时,脑神经全部绝对休息的人,呼吸也停止了,这就是“息”;如果用仪器测验,显示板上一定没有曲线,只是一根直线划过去,此时,他正在安详熟睡之中。

大家谈修养的人,双腿打坐,欲求清净无念,但是没有到达这个境界,连初禅也够不上。佛学的道理讲得好,听了很高兴,可是平时自己修习,没有在心性上达到这种境界,则没有益处。这个境界并不是昏迷,这是“息”的道理。

再由各家的这些有关知识,来讨论孟子所谓的“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孟子是说,当心性在昼夜之中,随时达到这样安详、息的境界时,就自然了解自己本性善的一面。这时候生理上保持“平旦之气”,那是一种朝气,从正子时经丑、寅、卯到上午六时正,这一阶段为“平旦之气”。练气功的人,要在这个时间用功,所以养气是要永远保持这个“平旦之气”,也就是“夜气”,这是生理部分。

在心理部分的养气,则养到随时保持清明“平旦之气”,不呼也不吸,进入“息”的境界,心理上不起善恶的念头,这时,自己心的善良面目就找到了。这是孟子的真实功夫,在中国文化而言,学佛,学道,学儒,这一部分的修养就是基本;这一部分没有学好,就是基础不稳定,都不行。

所以他说:“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的心理、生理不能保持平旦夜气的清明,身体就病了,那就差不多只是一个动物了。人能无病无恼,就是最快乐的事,是大乐,佛与佛之间的交际话,就是“少病少恼否,众生易度否”,可见这是两大困难,因为没病没恼很难,度众生也很难。能够保持平旦的夜气,就少病少恼;能够保持“平旦之气”的境界,本性清明面就出来了。

因此孟子郑重告诉我们,身心两方面修养的重点。认识了这个道理,用这个方法去修养,一切就会在成长中。中国人后来所说的,欲修长生不老,基本上也是从这里着手。如果身心上失去了这种境界,“无物不消”,只有向死亡的路上走。

最重要的,是孟子引用孔子所告诉我们的修养方法。孔子说:修养的功夫,“操则存”,掌握、把持在自己的手里,也就是掌握自己的定力,如果自己不能掌握自己,那也完了,跟禽兽差不多了。养心炼气,要在行、住、坐、卧之间,随时把握得住定的境界才行,如果放弃了它,就立即没有了。所以修养的境界,完全是由“心行”来的,不是靠盘腿打坐,如果念念散乱,念念忘失了这个境界,就不必谈修养,那是在放,在舍,放出去了,没有修养。

学佛也是一样的,所谓八正道、三十七道品、四念处,就是“操则存”,在佛家讲,“操”就是修持,所以戒、定、慧要自己把持住。这个基本修养,各家都是一样的,人类文化的基本求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

孔子如此讲修养,只是“操则存,舍则亡”,还是不够,就像现在的青年参加联考,在考前天天用功,晓得了“操则存”;考完以后,一放松又全部忘记了,于是“舍则亡”。所以“操则存,舍则亡”并不能修养成功,我常说,做任何一件事,欲想成功,一定要发疯,不到快发疯的阶段,是不会有成就的。艺术家、音乐家、科学家之成功,都是如此。学佛也是如此,重要的是在了解道理,认识了这养气的经验以后,“出入无时”,一出一入,来去、生灭,就是那样来往,“莫知其乡”,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就像《金刚经》说的,“无所住而生其心”,根本就无所住,无所不在,普遍的存在。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圣人为何爱下棋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这段话,孟子是在齐国时说的,讲心性的修养,讲到人。他说:“无或乎王之不智也。”难怪,齐宣王的没有智慧,正如天下有一种植物,本来是很容易生长的,可是把它在太阳下面晒一天,吸收一天的阳光,然后又把它放到冷藏库中去冰冻十天,它当然不能再生长了。我很少看到放在冷藏库里不加理会的植物,还可以生长起来的,如果还希望它长芽,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由这一段,可见齐宣王向孟子问过心性修养之道。可是今天许多人读书,都像齐宣王那样,今天刚学,明天就想成功;就像学佛的,今天刚学打坐,明天就说气也没有动,心也没有通,不学了。其实都是偶尔坐一坐,然后悠哉游哉去玩,号称自己在做工夫,都是如此一曝十寒,而想成佛,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连“易生之物”都不会生长,更何况是学问、修养!学问和修养是用功夫累积起来的,不能像齐宣王那样,把可生长的东西晒一天,又放到冷藏库中冰冻十天,这样老早就冻死了,再晒百年也再晒不活了。

孟子又举“弈”为例证,“弈”就是下棋。下棋这种娱乐,我们中国发明最早。前面说过,尧发明围棋以教育儿子丹朱,周公发明象棋,以教侄子周成王。其中尧发明围棋的历史背景,是另有一段辛酸的。

本来,唐的帝王是尧的哥哥挚,因为他是长子,也就是太子,自小在宫中长大,娇生惯养,不知民间疾苦,所以接位以后,把国家治理得不好,便将帝位让给了尧。尧见自己的哥哥,因太子出身,养尊处优惯了,只知调皮,不能做大事,深引为鉴;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太子了,为了避免走向同样的路,于是对于太子的管教,非常严格。当他到外面出巡的时候,还给太子规定了课程。可是当尧回来的时候,太子因为失眠、过度疲劳与紧张而夭折了。古代的史官注重史实,不论帝王将相,权力多大的人,对于他们所做的事,都是秉笔直书的,错的就写错,对的就写对,所以历史上写下了“尧杀其子”四个字。用什么杀?教育太严格而杀的,所以后世就说他犯了错误,忘记自己是在外祖父家长大的。

因此对第二个儿子丹朱,尧修正了教育方法,放松了一点,可是丹朱这孩子很调皮,又犯了错误。可见圣人很难做,尤其教育子女更不容易,管紧了就死掉,放松了又会飞掉。当时南方的国家进贡来一种布,是火不能烧毁的布,尧和皇后都舍不得用,丹朱却拿来撕成布条,通通烧光。于是皇后要尧对丹朱加以管教,丹朱却说是研究试验,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尧告诉他,这种布是整块才不会燃烧的,别人已经证实过了,你却不相信。

假如照现代西方文化来说,这孩子很有科学精神,别人是别人的证明,他自己还要亲自实验才相信。于是尧改变方法,教他下围棋,在后世的佛家,对这样的年轻人,可能也不会教他打坐,因为他一定坐不住的。就算像孟子一样,要他养平旦之气,也是做不到的,一定要拿一个东西给他玩的。在修养上来说,就是心里想一个东西,念一个咒子,也等于下棋一样,也就是制心于一处。

周公教成王也是一样,成王年纪小,调皮,不听话,周公在没有办法之下,只好教成王下象棋,使他的心性不外驰,制心于一处,稳定下来,恢复到平旦之气。因此看来,圣人都讲究下棋,也是有其养心的道理。所以孟子以下棋来比喻,说明用以作为修养的方法。

他说下棋是一个“小数”,就是小玩意,假使下棋的人,不专心致志,就不能到达最高的境界。例如奕秋这个人,因擅于下棋而得名,是享誉全国的国手。假使有两个人同时向他学下棋,其中一个人,完全听老师的话,另外一个人虽然也在听,可是在他的心里,却想到打猎,当一只雁子飞过上空,如何用弓箭把它射下来。这两个同学,在棋艺上的成就,便会相差很远,因为一个是专心致志,一个是心有所偏。以智能来说,是否学得好下棋,不是智能高低的问题,而是专心或不专心的关系,专心则成就大,不专心则成就小。

孟子这里所讲养心之道与养气的方法,如果与哲学文化作一比较,从春秋到战国,几家都是一样的,庄子也是如此说,只是表达方法不同。比孔子年纪还大一点的老子也如此说,所谓“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就是这个道理。这两句话不可依文释义,以为“不勤”就是不要勤劳;意思是说用力也不好,放松也不行,重点在“绵绵若存”,细水长流,永远这样下去。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鱼与熊掌舍生取义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是名言,出自《孟子》这里。孟子说,鱼,是我喜欢吃的;熊掌也是我喜欢吃的。当然,熊掌是名贵的菜,中国人讲究吃,所谓山珍海味,最珍贵的是龙胆、凤肝、熊掌。因为熊不容易捕到,尤其在平原地区更少见,物以稀为贵,真的吃起来,并没有特别鲜美可口之处。可是两样好菜上来,只有一张嘴,贪多嚼不烂,没有办法,两样不能同时吃,只有不吃鱼,选择熊掌来吃。这是孟子的嗜好,也许有人宁可吃鱼,不吃熊掌,因为各人所好不同之故。

换言之,有两个人各有所长,都是自己所欣赏的,如果希望一人兼二人的所长,是做不到的,那是天才中的天才,极少数的少数,一般人是不可能的。

孟子这两句话,后来引用的人很多,如清朝的诗人兼史学家赵翼,学问很好。中国有一句话,是研究诗学的人必须了解的,所谓“诗穷而后工”,诗作得好的人,一定是穷,人穷了,倒霉了,诗便作得好。所以诗人没有不穷的,如杜甫、李白;文章也是一样,也是“文穷而后工”。其实这并不是天经地义,只不过是牢骚话,富贵人的诗文,不是没有好的,不过较少而已。

这位赵翼就引用了孟子这句话作诗说:“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他最后是说,自己一辈子作诗,诗既没有作好,人也不算太穷,但是事实上,他诗也好,人也不穷。我也经常引用这两句话,一个人要想修道,就不要读书;书读多了,散乱心就生了,知识越多,烦恼越大,所以一切知识都要丢掉。但是,做学问就不同了,每样事物都要知道,更不能空,所以我也感叹:“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成仙又怕空。”真难办!这就是人的心理。

孟子则拿这个道理,作另一番发挥,而建立起中国文化的精神。

他说:谁不想活下去?“生”,是人人的欲望,希望长生不老,五百年、一千年的活下去更好;但是“义”,也是人人所需要的,广义的,道理、真理,人格建立的真理,伦常建立的真理,都是“义”。到了这两样不能兼得的时候,宁可不要生命,不能损失人格,不能违背真理而生存在世界上。

后世受他这个思想影响的人很多很多,为大家所熟知的,最显著的例子是文天祥,他在临死时写了四言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于是他舍生取义,脑袋让元朝拿去了。通俗的说法,脑袋有什么了不起,重只不过六斤半而已,不管大小都是六斤半,所以一般人俗话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充其量六斤半拿下来。”意思就是,大不了杀头丢命,也就是舍生取义了。

我们千万要注意,“成仁取义”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点,尤其青年朋友不要忘记,我们这个文化中心,要传诸于后代生生世世。当然,这也不是孟子的发明,我们列祖列宗的传统文化,就是这个精神,我们民族这一文化精神,也是“操之则存,舍之则亡”。像岳飞、文天祥,乃至于关公,这一代忠臣孝子,中国历史上人伦的文化,都是由这种精神一脉相传下来的。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欲望比生命重要吗

他说:生命活下去,是人类最大的欲望,最基本的要求,即使给一个人千万元,要他去死,也不会有人接受,因为活着是无价的。

可是人的欲望,却有比活着更大、更重要的。例如,死后可以成仙,另得一个永远不死的生命,人人都愿干了,那就舍生而去。所以人还有比贪图活着更大、更重要的欲望。

历史上有很多造反的人,社会有很多作奸犯科的人,虽冒生命危险,在所不惜,所谓“大不了丢掉六斤半,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这种思想,就是莫名其妙地被欲望所驱使,忘记了自己生命的宝贵。

由此可见人类欲望的可怕,善的一面是想要生到天堂,生到极乐净土;做坏事的人,观念一样,死就死了,死了再说,非要达到痛快的目的不可。因此孟子说“故不为苟得也”,向善的一面讲,我们不能苟且偷生,当活着没有意义的时候,宁可不活。

他又说:谁不怕死?我也和大家一样,很讨厌死,但是有时候,活着所受的痛苦,比死还更难过。例如,生活在有些地区被迫害的人,那不是人过的生活,宁可死掉。历史上的忠臣孝子,都有这个思想,“所恶有甚于死者”,不合理,不合义,很可耻地活着,比死还更可恶。

像我吧,平生最不会唱歌,年轻时朋友要我唱歌,我就讲了个故事:有一个人唱歌最难听,每次唱歌,都让人听死了。有一次这唱歌人被控致人于死,第一次判了无期徒刑,第二次判处死刑,坐在牢里等死,与另一个死刑犯同监房。二人互相谈起案情,那个死刑犯听了,跪下来求他做做好事,唱一支歌,以便死在他的歌声之中,免得次日受杀头之苦。不料他一开口唱歌,另外那个死刑犯又跪下来,求他不要再唱下去了,他说:听了你的歌,比死还难过。

孟子在这里,并不是鼓励别人自杀,而是说,与其无意义、不合理、不合义、羞耻地活着,不如死掉。因此,古来的忠臣、孝子、义士,舍己而救人,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都要去干。

孟子说生死之间的道理,也就是儒家教我们勘破生死的关键,与佛家了生死的关键是不同的,但方法虽不同,基础是一样。现在孟子所讲的,是以人伦之道来讲的,就是中国固有文化的精神,也就是人文文化。

他说世界上的人,活下去的方法很多,如果他最大的欲望是活着,为什么不用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例如说,吸烟会得肺癌,抽烟的人就是不去戒烟;或者说学习静坐可多活几年,他也明明知道是真的,但又推说太忙,不去修习。

同样的,人人都怕死,但对于有危险性的事情,偏偏不小心谨慎,偏要去做,人这就很奇怪了。

所以说,由正反、善恶,两方面的生死现状看,有很多例子,如犯死罪的人,何必去犯这个罪呢!在医院中,也有许多本来可以不死的,因为自己不保重而死了。

他说,人的欲望,似乎比生命更重要,其实生命真的很重要,可是却被欲望骗住了。相反的,有些人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为众生、为社会、国家而牺牲的。

孟子说,这个生死之间的道理,从正反两方面来说,不但有修养,有学问的人,把生死看得很淡,其实每个人都把生死看得很淡,都莫名其妙。有些爱喝酒、爱打牌的人,都是欲望超过了对生命的重视,所以有人打牌打到一半,就死在牌桌上了。只有贤明的、明了道的人,对于生死的意义认得清楚,始终保持自己的本性本心,建立自己的人格,不受嗜好、欲望的影响。尤其学佛、学道的人,更是如此,不丧失心性的本位,甚至于以身殉道,以生死来消除对道德的障碍。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财富饮食礼义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

他说,“一箪食,一豆羹”得了可维持生命,“箪”是竹篾或苇草所编成的圆形小筐,和日本人的便当盒差不多,用来盛食物。在民国初年,交通不便的地方,这种器皿仍可见到,俗称“蒲包”。像轿夫、脚夫、苦力之类的,带在路上吃的,名为“蒲包饭”。“豆”,也是一种古代盛肉或羹的碗,形状近似西方人用来喝白兰地酒的高脚玻璃杯,木制的名“豆”,竹制的名“笾”,陶瓦制的名“登”,同时也是祭器。如果在极饿的时候,吃了这一点食物,就可以活下去,否则就会饿死。

可是,我们从历史上看到,几千年来,在被斥责侮辱下的食物,有很多人宁可饿死也不接受;如果是把食物放在地上,用脚踢过去,就是讨饭的人也不吃这碗饭。所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就是说对于以怜悯而施舍的食物,宁可饿死也不吃这碗呕气饭。这不是吃饱与饿死的问题,这是人格、气节的道理。

古代这类的人很多,例如明清之间所看到的,好多乞丐的诗也作得好,对于饮食与生死的问题,有很高的见地,经过研究,这些人都是学禅而得道的。其中有两位,看来是明朝的遗老,满人入关以后,便隐姓埋名,不肯出山做官,而且走避他乡,最后宁可沦为乞丐。当死在路旁时,还留下诗来,都是好诗,其中一首说:

赋性生来是野流 手持竹杖过通州
饭篮向晓迎残月 歌板临风唱晚秋
两脚踏翻尘世界 一肩担尽古今愁
而今不受嗟来食 村犬何须吠未休

看来他的修养境界,比出家人还高明,所谓“两脚踏翻尘世界,一肩担尽古今愁”,这是何等气魄!硬是圣贤气魄,即使是英雄也做不到。最后两句,“而今不受嗟来食,村犬何须吠未休。”正是孟子这里所说的,就是中国几千年来固有文化的精神。最后一句却是他临死的时候骂人的,意思说:我已经要走了,你们还在这里乱叫,叫个什么劲!

在中国文学上,这种人称之为诗丐,是不愿留名的。他的诗很多,都是好诗,学问修养如此之好,诗如此之好,可是他讨饭过日子。他还有悟道的诗亦很好,可是这里不讨论诗,我们只是引用这个例子,来说明饮食生死之间的道理。

孟子说,假如有人给我们这许多财富,可不要见到钱,眼睛也红了,就随便接受;必须分辨礼、义,假使不合礼义的,看都不看一眼。有些人为了都市中美好的房屋,“宫室之美”;有些人为了家庭儿女生活,“妻妾之奉”,因为自己怕穷,看见富贵摆在前面,便迷惑了。像三十多年前,抗战刚胜利的时候,一般人搞昏了头乱发财,叫做五子登科,即是妻子、房子、车子、金子、儿子都来了。有一个人在南京有一条街的房屋,不到十年,来了台湾,穷得躲在人家厨房吃冷饭,还向小主人讨一份小差事。所以要辨义与不义,不要说什么五子登科,纵然是百子登科,如果不义的,也不接受。所以钱财、物质的享受,合不合义礼,要弄清楚。

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这是孟子的文章,本来一句话说完了,他每一样举两个例子,会写文章,玩他的才气。苏东坡专门学他的,嬉、笑、怒、骂,两句够了,偏要写六句,大家称之为“孟体”。上面已经说了“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在这里只要说“此三者”三个字就够了,他偏要写上六句。年轻人读到这里,觉得重复累赘,架床迭屋,所以有人开玩笑说,这是孟子为了多赚一些稿费。

他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为了财富、虚荣,贪图物质享受而动心,根本不配做一个知识分子,因为操守上已经失去了本心。

这种操守行为,在佛家就是所谓的“办事定”;失去了操守的行为,在心性上是散乱,是不对的,在行为上是大妄行。行愿的行就是大定,普贤的十大行愿,要多么大的定力!认识清楚,才能身体力行。打坐能定,下座以后不能起心愿而定之,是不行的,能在心愿境界而定,就可以到达孔孟的道理,老庄的道理。佛法大小乘也是一样的,在我个人看来,没有两样,也就是孔子说的,“操则存,舍则亡”。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学问与知识不同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一般人对于“仁”的解释为“博爱之谓仁”,这是韩愈的话,他的这一观念,是来自墨子的“兼爱”思想。后世的儒家,尤其理学家,经常引用韩愈这句话来解释“仁”,为什么不用儒家自己的祖师爷孟子说的“仁,人心也”来解释呢?孟子并不多解释,直接就指出来了。但是,有一派宋儒,硬要用韩愈的话来解释。

“义,人格也”,“义”是人格,人的行为标准,人生所走的道路。“仁”是心的用,博爱、慈悲,永远保持清明,养其夜气,宁静。

前面曾经说过,读《孟子》这本书,可以看出春秋战国时代的乱世,和我们现代所处身的这个世界,风气败坏是一样的。孟子也提到那个时代的青少年问题,在较安定的社会中,青少年赖皮、堕落;社会不安定时,青年人则凶暴。现在一般社会的风气,也是一样,行为的标准,道德的标准,旧的被破坏了,新的没有建立,乱得不得了,没有路走了。而且,比孟子说的还更糟,不懂得“自由民主”的真精神、真意义,只是拿了“自由民主”的招牌,来“放心而不知求”,不晓得求内在的心性建立根本。所以孟子说:“哀哉!”这样的时代,几乎无法挽救。

孟子说:养鸡养狗,放出去了,鸡犬不回来,还会赶快去找;可是人把自己的心放在外面,散乱得很,也不知道找回来。孟子这种话,是在那里痛哭流涕而说的,如果金圣叹批注《孟子》这本书,相信他一定在这里大批:“此之为孟子之痛哭流涕者也!”

孟子这一段的结论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什么叫做学问?我在《论语别裁》中首先提出来,大家不要搞错了,以为知识就是学问,事实上学问并不是知识,知识最多只能算是学问中的一部分。我看大学毕业的人,硕士也好,博士也好,只是专业训练的一种学位而已,只表示已具有了某项专门知识,但并不见得就有了学问。文章写得好,只是文学好;诗作得好也只是诗好;绘画好也只是绘画艺术好,不算是学问。一字不识的人,他做人做得对,做事做得对,这就是真学问。学学问问,问问学学,如孔子在《论语》中说的:学问以人格行为为基础。所以中国几千年来的教育,古今有一共同目的,就是养成完美的人格,以人格教育为第一,这才是学问的道理。所以孟子也在这里说明,不在书读得好不好。

年轻人或者要以这个道理,似是而非的当作借口,不去读书,说是在做学问,所以功课不好。这是强辞夺理,在学校求学的学龄中,没有好好去读书,就是做人做事没有做对,就是没有达到人格行为的标准,又怎么会是在做学问?学问没有别的,“求其放心而已矣”。每天知道修行,找回自己的心,放在平旦之气中,此心永远清明,养成永远高洁的气质,这是中国学问的精华,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学问之道”的精华。

不过“求其放心”这句话,一般的解释,是把放出去的、散乱的心收回来,把这心定住,这是一种解释。朱熹解释为把“放心”收回来,放在腔子里,我反对这一说法。腔子里的只是心脏,照他这么说,这种心也放进去,那种心也放进去,心脏岂不要爆炸?我单独的另一解释是“放心即放下”,“求其放心”就是求其放下,把一切的恶念、邪念、杂念、妄念放掉,保持夜气,那么正心、正念,自然回来了。而朱熹的解释,只说了一半,并未说得透彻。明朝有一个人写有《幻想诗》,其中有两句说:“一念忽回腔子里,依然瘦骨倚匡床。”幻想了半天,一念回来:“算了罢,这些都是幻想,还是一把瘦骨头,靠到床上睡觉去吧!”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养心与修身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

孟子说:假使有一个人,他的无名指弯曲,伸不直,可是并不痛,也没有其他的问题,只是不好看。如果有一位医生,能把他这手指医好伸直,和一般人一样,那么,他只要有钱、有时间,不问多远的路,也一定要去医,目的只为使自己这只手指像一般人一样整齐。

人为了一只指头不好看,就会怕人家笑,而不怕路有多远,跑到别的国家去求治;可是对于自己的心、头脑、学问、智慧不如人家,却不会害羞,不像对待畸形手指那样去求治,这就叫做“不知类”。

人类应该是智慧平等、修养平等,而一般人却不知道,最重要的在心,并不在外面的形态。外形的正常与否,要与别人比较好坏,而心不如人却不知反省,这就不知轻重了,不是人应该有的。

前一段他说到放,这里接着说心的重要,也就是说,人人应该求其放心。放心之道,第一不使自己此心放逸;第二各种不必要的思想、烦恼,统统放下。假使不知道这样修养,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人,而活在人类中,该感到惭愧。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孟子说,无论是种植两手合围的桐树,或一手可握的梓树,要想把树养好活长,就要想尽办法去培养;而我们对于自己的身体,却不像培养植物一样去好好保养。

前面孟子是说养心,这里是说养身。难道说,一个人爱护自己的身体,还不如爱护一株草一棵树吗?当然不会。假如一个人种了一棵小树,而自己生病了,却对于自己的病不重视,先去培养这棵小树,我想不会有人这样做的。可是我们人类,一天到晚都在糟蹋自己的身体,这是什么道理呢?“弗思甚也”,这只是不肯用自己的头脑,不会用思想罢了。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孟子上面说到放心,就是养心,是修心养性的道理,在佛家来说,也就是修行了。修行第一步先要治心,去掉心上的染污;第二步就是养形,这里孟子是说养身。孟子的养身方法,就是佛家的养气法门,前面孟子也说过:“养吾浩然之气。”这里是讲养身的重要。

关于养身,什么是人的身体?以现代科学的说法,粗略地解剖,有毛、发、爪甲、皮、血、肉、筋、骨、心、肝、脾、胃、肾、肺、膀胱、大小肠等等三十六样东西,再微细地解剖就更多了。可是没有任何一部分,我们不爱护的,因为都属于我们的身体,互有关连。所以孟子说“兼所爱”,于是对于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同样要保养它,没有哪一点不爱惜,每一尺,每一寸,都会去保养。那么人这样去仔细保养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理由呢?没有别的理由,只因这个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为了爱我自己。爱头发因为头发属于我自己;爱皮肤,因为皮肤属于我自己;怎样去保养,也要由我自己想办法。

可是,我们的身体,有重要的部分,有较不重要的部分;有大的部分,有小的部分。例如头是大的部分,头发是小的部分,头发掉了一两根不要紧,可是头很大,也最重要,不能掉。但是当年老头发差不多脱光的时候,早上洗脸梳发,看到又掉了一两根下来,就很自然地感叹:又掉了两根头发!对于小的,也感到很可忧,也看得很重要。

所以,人体的贵贱与大小,本来是没有标准的,随时间、程度的不同,自己对它的爱惜,也有所不同。由此我们了解,人身的修养也好,做人做事也好,要有远大的眼光,远大的见地,高度的智慧。“无以小害大”,人往往很容易只看小地方,害了大体。在机关、团体之中,人往往为了小地方而使团体受害。在一个团体中,一些人看看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小的地方看得非常精明,对整个团体的大事就胡涂了。所以世界上大英雄少,有大智慧的人少,眼光远大的人少。掉两根头发有什么了不得?有人可偏要抹头油,染呀!烫呀!结果把头皮、头脑弄坏了,只好开刀医脑子,开刀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走了。到那个时候他“安”心了,不放心也“放”心了,所以千万“无以小害大”。

“无以贱害贵”,不要把不相干的事,妨碍了重大的事。大家做人做事要反省,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把不相干的小问题,妨碍了重要的大事。一对青年爱侣,或者夫妇之间吵架,往往为了一点芝麻绿豆小事,由吵嘴而打架,由打架而自杀,这是“以贱害贵”。

所以“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大人与小人的差别,并不是个子小就是小人,而是说,修养、学问、见解、人品、道德欠缺,眼光小的,就是小人。个子尽管矮小,没有关系,只要有气魄,有眼光,有修养,就是大人。

孟子并举例说:譬如一个农场的场长,不去把树培养好,偏去培养一些杂树莠草,这就不够当农场场长的资格了,这就叫做“贱场师”。有的人,对于自己的手指非常重视,像弹钢琴的人,就非常重视他的手指,甚至于重价去投保险;可是在他的肩膀或胳膊上,生了一个疮,溃烂了,他也不在乎。

战国时的张仪,差不多也是这样,在他还没有得志的时候,在楚国被人陷害坐牢受刑,被打得奄奄一息,遍体鳞伤。他太太就对他说:你出去求功名富贵,结果弄到这个地步,全身没有一处是完整的,读书有什么用?还是好好守在家里吧!张仪说:没有关系,你不要怕,只要我三寸不烂之舌尚存,获功名如探囊取物。这也是他只顾舌头,不顾全体了。

不过张仪所处的战国时代,游说之风盛行,因为当时学说思想,不像现在,可以写书出版,传播大众;当时是在竹片上刻字,传播流行困难,只有用言辞表达,游旅于各国之间,向那些君主们口头申述。所以在那个时代,舌头对于他们是贵重的,这也是他只顾舌头的原因。在今日,盲哑学校已经有手语表达,平常说话可以用手指代替舌头的功用,著书立说,纸张印刷,也方便之至,张仪如生在今日,也许对于舌头,比较不会那么重视了。这是张仪的故事。

孟子说:人只顾到身体的一部分小处,而忘记了大处,忘记了更重要处,这种人,就叫做“狼疾人”。

他说,“饮食之人”,贪吃的人,如喜欢抽香烟,吃河豚,告诉他有刺激性,会生肺癌,会中毒丧命,他不听,还是照旧吃。人就是这样,贪图小的,不顾大的。这一段大意是如此,其中的道理都很对,几个比喻都不错,可不要忘记前面重要的道理。孟子举这些比喻,是在告诉我们养生、修身的重要,我们一般人,理论上都懂,事实上做不到,也是我经常讲的:“看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人都犯这个毛病。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大人与小人的区别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公都子问孟子,大家都是人,或为大人,或为小人,是什么理由?古文“钧”与“均”相通,“大人”与“小人”这个问题,在前面已经说过,不再解释了。

孟子说:眼光、度量、气魄、见解等等远大的人就是“大人”;只看到小处,眼光短浅,没有远见,只看到目前,思想、度量狭小的是“小人”。

公都子问:同是人类,为什么有的人识大体,有的人不识大体呢?

孟子说:这个理由很简单,“耳目之官不思”,不识大体的“小人”,是由于没有头脑思想。我们中国常说的聪明,耳的听觉灵敏为聪,眼睛的视觉灵敏为明。所以人的耳目很重要,一般人只管看和听,由于常被外界的物质、人事环境蒙蔽,就只看到眼前的那些状况,又不再加思索,就变成近视、短视,只了解小处,没有远见。“心之官则思”,“心”不是指心脏,而是指管思想的功能。人如果没有思想,只靠反应,只顾暂时,只比动物高明一点点而已。人是有思想的,“思则得之”,不思,则永远不会得,不会高明。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就是因为有思想,这是上天给我们生命时,就给了我们的。“立乎其大者”,人之所以号称高于万物,就在此,其他没有思想,没有灵性的生物,是无法与人相比的。这也就是能为“大人”的道理。

孟子这里提出了“思”的重要。比孟子还早的管子,早就提出来:“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说明“思”的功能。孟子之后一千多年,禅宗极力主张“思”的重要,每一个问题,都要用思想用智慧去仔细研究,最后则豁然开朗。所以人没有思想不行,能思想再加研究,没有不通的。“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搞通了以后,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想通的。

学佛的人,都说要除去妄想。一般人以为除妄想就是没有思想,这一点大家要搞清楚。如果“无念”、除妄想就是没有思想,何必学佛,学禅宗!干脆学死人多好!死人就根本用不着想了。再不然,用麻醉剂,把自己麻醉了,不会思想,多好!所以,怎么样叫做“无念”,怎么样叫做没有“妄想”?大家都不用脑筋,也不“思之,思之”,以为盘起腿来不要想就是道了,真是大错特错。

人之所以为人,唯一高明之处,就是因为有思想,学佛为什么礼拜佛?我们知道,佛陀在中文的解释:“佛者觉也”,佛是觉悟了的人,觉悟了就是清醒了。又说“悟道”,悟了就是不迷了。迷一定昏,所以叫“昏迷”,这要搞清楚。

学佛的人要注意,八识心存在的功能,唯识的五遍行——作意、触、受、想、思,最后就是思。“思”不是“想”,想是我们脑子里,这个,那个,看书,逛街,乱转乱想的是想。什么是“思”?这是值得研究的问题,心田就是“思”,心田非常清明,一点烦恼都没有,透剔明澈,非常清凉,没有杂念杂想的境界,那个心田就叫做“思”。平常“思想”是一个名词,实际上思是思,想是想,两者是分开的。所以宋儒程明道的诗说:“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那是真的。又如佛家密宗的观想,念咒子,就是“思”的作用,思想精神的力量,超越了宇宙的功能。净土宗的西方极乐世界,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一念之间可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思入风云变态中”,超越了宇宙的作用,心愿的力量就有这样大。

比孟子更早,中国上古时代,儒道尚未分家,这个“思”叫做“精思”,就是说学道的人,要想修成超凡入圣的神仙,他的工夫就是“精思入神”,进入“神化”的境界。现在打坐修道,作白骨观就是“思”,后世的禅宗叫参话头,这个“参”实实在在就是“思”,是“精思”,就可以“入神”。精神思想的伟大功能,就会有如此大的成就。

据我所了解,现代的青年,只是想而不思。不过,如果对一个年轻人说:“你没有思想。”他一定很生气说:我怎么没有思想!我很聪明,我什么都想得通。那不是思想,那是为了考试硬记的,硬装进去的知识。学问的成就是“精思”来的,禅宗叫做“参”。

所以孟子说上天给我们一个头脑,给我们与众不同的伟大功能就是“思”,人不知道发挥自己的思想,求得大智慧,仅仅靠别人说,别人教,又有什么用?这就是“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怎么“引”?就是禅宗说的,像牛一样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而已。如果我们不想成为一头牛,就要自己透过自己的智慧去思,这是孟子所说做修养学问的道理。换言之,如果能够做到儒道两家不易的原始文化,精思入神,就是圣人境界了。不用心去求一门学问,就没效果;但是心不要用歪了,不要用小聪明,要用大智慧,这就是“大人”。

这一段由前面的“放心而已矣”,讲到做工夫,讲到“思”的重要,然后讲人格的修养。孟子的学问中心,全在身心两方面;而全部的重点,就在养气。养什么气?养天地浩然之气。孟子养心之道重点在哪里?“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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