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云门祖师的三句话

我前面如此说,并非看轻贬低古人,因为纯用逻辑学来讨论,太严肃,也太枯燥,大家会感到头脑发胀,所以轻松一点,用笑话来讲。从笑话中,透露出问题的关键之所在,是透露出真理的方法,这也是中国禅宗的方法。禅宗云门祖师最后归纳起来,有三种言语,如果听了以后,就认为学禅的都应该这样说,那又完了,又是把王大娘的裹脚布,当做王大娘的脚,大错特错了。

云门禅师的第一种言语叫做“随波逐流”,人怎么说,自己也跟着怎么说。人说空的,自己也说差不多,是空的;人说有,自己也说差不多,是有。第二种言语是“截断众流”,例如问“什么是佛?”答道:“干狗屎。”使人无法理解,把人的思想截断。第三种言语是“涵盖乾坤”,包含了一切,是圆融的,怎么看就怎么对。这样也是一种逻辑。

现在我们看孟子与告子的辩论,是随波逐流,而忘记了主题,告子更是被孟子的指东点西,不按拳路的招式,左勾右撩,乱来一通,弄得迷迷糊糊,莫名其妙了。

告子又说:我的兄弟,我就爱他;秦国人的兄弟,我就不爱;爱是由我出发,是我内心的事,所以为内。楚国人那么年长,和我的长辈差不多,所以我很尊敬他,这都是年长的影响,属于外界所以叫外。

孟子说:爱好吃秦人烤的肉,和爱好吃自己烤的肉一样,都是爱吃烤肉,那么一个人的爱好吃烤肉,也有外或不外吗?

这里的理论、逻辑、用的方法又不对,指东说西,指着太阳去争辩月亮,辩了半天,说我爱吃烤肉,我爱吃涮锅,和内仁外义毫不相干。嗜好吃什么,只是生理的反应,湖南人爱吃辣椒,假使一位湖南籍的孕妇,是不是可以用听诊器去诊察一下,这孩子生下来是不是喜欢吃辣椒?湖南人也有不吃辣椒的,湖南人初生的孩子,如果弄点辣椒水到他口里,也会被刺激得哭起来,这只是生理上的反应。

并不是我们在批判他们两位老夫子,因为他们的辩论看来很热闹,当时有人批评孟老夫子,说他好辩。他自己就说过:“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可见他的确有这个毛病,他自己的供词已经摆在这里了。

根据这些辩论,在哲学上严格地说来,不足以服人。看来,我们不得不服释迦佛的因明学,那种严肃的论辩,有时候真是还不了手,主观与客观分得太清楚了。而且一个定义下了以后,如“空即是有,有即是空”之类,硬是辩不了,不可推翻。再看这里的这些辩论,就差得多了。但是这两位老夫子,对于人类文化有个共同的本性,是绝对正确的,他们在引导人类向善良、平安、安定的路上走,他们的用心是一样的,是不错的。

我们是说,他们论辩所涉及的范围大有问题,这个问题可导致后世的儒家,更喜欢搞文学,不大喜欢搞逻辑。因此到了后来的理学家讨论人性时,因为对逻辑不大清楚而发生很多错误,这一点我们要特别注意,希望专家们好好反省一下。下面引出来的,是孟子与朋友辈,与学生辈的讨论。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乏味的辩论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
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
曰:“敬兄。”
“酌则谁先?”
曰:“先酌乡人。”
“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孟季子是一个人的名字,古书上批注:“孟季子,孟仲子之弟也。”这还要他解释吗?谁都知道,孟、仲、季,或伯、仲、叔、季,以及冠、亚、季、殿,这些是中国文化下先后长幼序列的名词。四个兄弟之中,长兄为孟或伯,老二为仲,老三为叔,老四为季。一年四季,每季三个月,如夏季,四月为孟夏,五月为仲夏,六月为季夏。这样批注等于不注,未免多余。

公都子是孟子的学生,一次,孟季子问公都子:你的老师说,“义内也”,这是根据什么来的?

公都子说:在行为上,对一切事情都非常严肃,这是内心的出发,所以这就是内。

问题来了,孟季子说:有一个同乡,比我哥哥大一岁,大家都知道要敬长者,像这种情形,我该敬谁呢?

公都子说:当然敬你的哥哥呀!

孟季子又问:在吃饭的时候,当然由我小老弟斟酒,你说该敬我的哥哥,那么我斟酒,该先斟给我哥哥呢?还是先斟给这位同乡呢?

公都子说:当然该先斟给那位同乡,因为他比你哥哥大一岁。

孟季子说:我内心应该敬我的哥哥,那我所敬的是在这里,而吃饭时,我也该先为我的哥哥斟酒;可是因为有一位比我哥哥大一岁的同乡在一起吃饭,我就该最先为这位同乡斟酒,然后再替哥哥斟,这是你说的,是礼貌上的敬。那么依你这样的说法,这个敬是由于外在的因素,而不是发于内在。

我们看了他们的这些辩论,是在说些什么?辩了半天,只是一个内在发的、礼貌上、做人处世的应用问题。例如一个孩子对于自己的父母应该是恭敬的,应该是有礼的,如果获得了一样美味的食物,一定请父母先吃。但这时父亲的义兄在一起,也许父母会提醒一句:“伯伯在这里。”于是孩子该转而送过去说:“伯伯请先用。”实际上在孩子的心里,真不愿别人来分享自己孝敬给父母的这份美味,这就是爱的程度不同。一方面是礼貌的层次不同,爱与敬,每因时间、空间、事情的实质分量之不同,因而在道德上的取舍,礼义上的表现,便在行为上有所不同了。

可是,公都子被他这么一问,嘴巴被堵住了,不能答复。徒弟挨了打,回来告诉师父孟子,说:老师,你那一套义在内的理论,我拿出去跟人家辩论,被批驳得答不出来,吃瘪了。于是一五一十的,把与孟季子辩论的情形报告了孟子,想请老师出场帮拳了。

孟子教这个徒弟,就像律师教不会说话的当事人一样:你这个笨蛋,你怎么不问他,是敬叔父,还是敬弟弟呢?他一定会说,那当然要敬叔父,怎么可以敬弟弟?叔父比弟弟长一辈呀!这时你就可以问他,如果弟弟在尸位,我是该向弟弟代表的灵位行礼,还是向叔父行礼?

读《孟子》到这里,不禁想起古人一则笑话,说唐朝人喜欢作诗,尤其是喜欢律诗。兴起于那个时代的律诗,有所谓颔联和颈联,第三句和第四句,第五句和第六句,一定要在音韵平仄及内容含义上,形成两副联语,必须对仗工整。所以学作诗时,要学对仗,而先生教一套歌谣式的对仗法,所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等等,由一个字的对仗,到七个字的对仗。

于是有人作了一首律诗,其中有两句说:“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他将这首诗请名人指教,人家看了这一联,不禁叹道:你的身世真可怜啊!这位作者说:老师!这是为了作诗,硬对出来的,不是事实。我们看来,他这个“硬对”与真的兄死弟亡的可怜也差不多了。

孟子的这个“弟为尸”,也可能和这则笑话差不多。

就严肃的一面看,弟弟尸位,代表死者,中国文化“死者为大”,纵然老前辈来,也要向死者行礼,这是当然的事情,跟向活人斟酒是两回事。孟子对学生说,你这样问他,他一定回答你:“当然要敬弟弟。”那么你再问他,又怎么不敬叔父,他一定说恭敬与不恭敬,因时间、环境、区域而有所不同,不一定叔父就应该恭敬的。你也说:是呀!因“位”的不同呀。

这些辩论,都不恰当,也没有什么味道,和“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的诗一样没有味道。假如我们参加辩论,也可以说:依你的说法,死者为大,走在路上,遇到出丧的行列,即使是县令鸣锣开道,也要停在路旁边,坐在轿子里,向灵柩拱手示敬,等灵柩过了,才能继续前进。

可是如果遇到迎亲的行列,县长不但要停在一旁让迎亲的行列先行,而且还要下轿,站在路旁,向花轿中的新娘拱手致敬。因为这位新娘将来可能生一位状元,乃至一位宰相下来,她这个肚皮之内可能价值无比,当然这也是笑话。实际上这是后世受了孔子思想的影响,因为《易经》上说,人伦造端于夫妇,迎亲是夫妇的开始,所以最大,应该恭敬。总之,我们可以问孟子,假如你走在路上,这边来了一个出丧的,右边来了一个迎亲的,两个行列的距离都一样远近,请问你孟老夫子,先向哪一边致敬?恐怕你孟老夫子就忙得很了。

如果以这些事来做辩论,花样可就多了,怪不得孟子挨人家的批评,指他好辩。这是轻松的看法,但是站在严肃的立场来看,孟子的本意,还是值得恭敬的,不过他用的方法有一点歪了,实在不必要用这些方法。

他教公都子,等孟季子说了敬弟是“在位”以后,你也可以答复他,先斟乡人的酒,也是“在位”的原因。所谓“在位”的“位”,并不一定是地位高就应该恭敬,而是说,一人在尸位,代表死者,死是人生中最大、最重要的一件事了。所以“位”是人在一件事上所占的地位,至于该不该恭敬,就看他在这件事上,所占的位置是不是重心所在。

例如,有一个小孩来到我们中间,那他只是一个小孩,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这个小孩是带着一个命令来的,在向我们布达命令时,我们必定要向这小孩肃然起敬,因为此时他所处的“位”不同。所以孟子说,你可以告诉孟季子,敬兄是日常的一种恭敬,而先替乡人斟酒,那是在日常之外的特殊情况,因为乡人处于宾客的地位,所以是临时对他的一种恭敬。

辩了半天,其实就是这样的两句话。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定与敬

公都子得到孟子教的这一招,又回来跟孟季子打舌仗了,把老师的话重复一遍,可见公都子并不高明,他只是把老师的一套照背。而孟季子这个人并不胡涂,听他讲了以后,对他说:敬叔父,也是恭敬;敬弟弟也是恭敬,可见恭敬在使用的时候,因为“位”不同,对象就不同了。可见敬与不敬,不是在内的;而敬与义之间是在外面,外面对象不同,就有敬与不敬了,可见你老师所说敬是内在的,还是不对。

这一下公都子好像也聪明起来了,他说:那不然,冬天冷,就要喝牛肉汤,吃火锅;夏天热,就要吃冰水。

公都子这句话,仍是有问题的,如果我是孟季子,我就说:你讲的饮食,也还是因为冷才吃牛肉汤,因为热才吃冰淇淋,冷与热还是在外,不是在内呀!

其实,连孟老夫子也没有对徒弟交待清楚,孟季子讲的“敬”是敬礼之敬,是行为的,属于外面的恭敬之敬;孟子所谓的“敬”,是内心管理自己的恭敬之敬。为了一个名词,又在那里争,所以说他们专门把王大娘的裹脚布,拿来两头扯,然后双方都说:王大娘的脚在我这里。

古人学佛的有诗:“心想入定终非佛,人到无求不羡仙。”学佛的人,入了定并不是成就了佛,佛在定与不定之间,虽然打坐入了定,但这并不就是成佛了。“人到无求不羡仙”,人生做到了一切都不求的时候,神仙也不要当。人为什么想求长生不老?因为怕死,遂有所求。这两句诗真好,正如一般人学佛,以为盘起腿来,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定,那是死人,不是定。

人生的人格确定了,例如我决定做好人,不做坏事,那不是打坐可以做得到的。遇到外界的引诱、胁逼,仍能无动于衷,这不需要打坐,而是见地的确定,就叫做定。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的道理,不在外,不在内,不在中间;定者,就是孟子所讲的“敬”。孟子说的内在的“敬”,就是这个定,是人生观点、目的、立场,确定而不变,那就是“敬”。而他们用先斟谁的酒,祭祀先向谁行礼来辩论,根本毫不相干。孟老夫子的学生更不行了,到了外面跟人家辩起来,还是连连吃瘪。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各派的人性论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在中国文化哲学中,这里是讨论人性的基本重要问题,人性是善的吗?是恶的吗?或不善不恶的吗?

孟子的学生公都子向老师请教,他说告子的意思说,人生来的时候,无所谓善,也无所谓不善。

另一个说法是,“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这一个观点,牵涉到历史哲学,牵涉到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它的意思是,人性可以为善,也可以因环境引诱而为不善。

这一个观点就很奇怪了,以现代的话语来说,就是环境在影响人,人性本来无善恶,但受时代、环境、物质的影响而变。这理论是谁提出来的?在《孟子》一书中没有说明,只是说有人如此说而已。但是,假如以佛学的名词说来,人性的善恶是“依他起”的,受时代、文化、环境等等的影响,就是属于“依他起”。而这一派主张的人也说:当时代太平的时候,如周文王、周武王的时代,上面有最好的领导,有最善良的政治,是安定的时代,所有的老百姓跟着都好善;而同是周朝,在周幽王、周厉王主政的时候,由于暴虐之故,政治最坏,社会最不安宁,国计民生都艰困的时候,全国人民受影响,也都残暴不仁了。

这一派以这样的历史事实,来证明人性可以为善,亦可以为不善的理论。

公都子又说,还有另一派理论主张,原则上很难确定人性是属善,或属恶,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性善,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善的。所以,像尧是一个圣人,而当尧这样的圣人当皇帝,也是圣治的时代,是良好的环境,可是仍然有坏人,例如舜的兄弟象这样的坏人。他又说,瞽瞍是舜的父亲,瞽瞍夫妇都不大高明,瞽瞍非常顽劣,他的太太也是非常泼辣的女人,像这样的父母生的儿子舜,却是一个大善人。这与现代的遗传学有关,在社会上常常可以看到,善良的父母生的儿子喜欢捣乱;而霸道横行的父母,生的儿子反而很善良。如果将遗传学与佛学合并起来研究,在佛学中,名之为“增上缘”,意思是说人的善良或不善良,父母的遗传因素,只是一种“增上缘”;他本身自前世带来的为“亲因缘”;而社会环境的影响,这些因素连续下去为“所缘缘”;循环不已,轮回不息为“等无间缘”。这四种缘合起来,就是因缘。

公都子继续说:有一派认为,以尧这样圣人为君的时代,会有象这样的不良子弟;以瞽瞍这样顽劣的人为父亲的家庭,会有舜这样的孝子圣人;以纣这样暴虐的领导人,他的叔父微子启、王子比干等,原本都是贤良忠烈的人士。

在中国的历史上,当时代不善良,领导的君主往往残暴不仁;但这残暴的君主,却都是第一流聪明的人,武功好,力气大,头脑聪明,就像纣王。又如李后主,词写得好,其他帝王如果和他比较文章,连当他的学生都不够资格。所以当赵匡胤看了他的词以后说:李煜,你如果以作词的聪明才学,用在政治上的话,哪还有我的天下!

这一段举例,只说明在一个家庭之中,有好的人,也有坏的人,可见性善的,性不善的,各人不同,并不完全是遗传因素。

公都子举出三派不同的主张后,问孟子说:老师你主张人性是善的,难道他们的理论都错了吗?

孟子走的是孔子的路线,《论语》中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说人性本来是善良的,其不善,是由于历史的背景、时代的环境和种种客观因素影响所致。不过孔子并没有说明,他所指的人性,是父母未生之前,或父母生出来以后。但是,我们记得告子说的:“生之谓性。”人性是由出生以后开始的。

孟子走的是孔子的路线,《论语》中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说人性本来是善良的,其不善,是由于历史的背景、时代的环境和种种客观因素影响所致。不过孔子并没有说明,他所指的人性,是父母未生之前,或父母生出来以后。但是,我们记得告子说的:“生之谓性。”人性是由出生以后开始的。

几千年来大家都讨论人性问题,但因所用的事例、数据和理由,都是把形而下行为的性善性恶,扯到形而上的本体去讨论的,所以永远说不清楚。

告子这位当时的哲学思想家,虽然他的研究也是有相当根据的,但是他下了一个界限,所指的“性”,是人出生以后的人性。并没有讨论宇宙万有最初的人类从哪里来,或者第一个人是好人或坏人,或者第一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因此问题就大了。总之,这一界限,使问题始终没有讨论到哲学最高的中心上去,后世就以人性善恶的问题,在这界限内讨论。从哲学与科学的立场看来,这种讨论只是“隔靴搔痒”,永远抓不到主题,可是对于文化思想,却发生了极重大的影响。

“性无善无不善”是告子说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另一派说的;还有一派说“有性善,有性不善”。其中谁是谁非,很难断言。不过韩非子曾经提到这个问题,也说有三派理论,和孟子这里所说相似。告子主张“性无善无不善”,孟子主张性善,荀子主张性恶,认为善良是受教育而成,所以强调教育的重要。

“人之初,性本善”,读过《三字经》的人都知道,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习就是习惯、习气,人性本来是善良的,是后天的习气搞坏的。这两句其实可以不用相字,而成为“性近习远”,本来原始的人性是接近天然天道,是善良的,因为人的习惯慢慢学坏了,而且越来越坏,也就离天道越来越远了。

根据西方文化的宗教哲学,如做彻底的研究,《新约》《旧约》中讲到人性,说是亚当在伊甸园中,吃了一个苹果就变坏了。而佛法中没有说世界是谁创造的,至于世界上的人种,是天上来的,与中国上古史的说法相同。佛家说,地球与另外的星球,经常有交通来往,光音天的人,本身就放光,在空中飞行,但是到了地球上,吃了地味以后,身体就加重了,不能飞回去,就留在地球。所谓“地味”就是食盐,又经过许多年后,才有男女婚姻。所以不是吃苹果吃坏了,而是吃地味吃坏了。

中国道家的说法又不同,反正有各种各样的不同说法,但上古神话都是说,上古的圣人是从天上降生下来的。例如说尧,是他母亲梦见黑龙,有了交感而怀孕生尧;又如一个母亲,踩了一个巨人的大拇趾印,心灵得到感应,便生下了圣人弃。种种说法都认为,是人天相互交通的世界,人类与太阳月亮这个系统,本来离不了太远,后来大概人类越来越坏,就离日月越来越远。就科学上言,道家的一些说法,理由也说得通。这些都是与人性研究有关的数据,对于这些数据的本身,在这里无法作深入的探讨,只好暂时搁置,不要扯远了。现在我们看孟子如何答复他的学生公都子。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人的四种心理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

孟子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天性中有真正善良的性情,人有真性情,就是至善,善行是由真性情来的;没有真性情的人,如果说他能行善,应该是有问题的。

学科学和学哲学的就要问了,什么样的感情叫做真性情呢?喜、怒、哀、乐都是情;生气、流泪、笑,也都是情,哪一种情是真性情呢?在心理分析上又是一个问题,须另外去解说了。不过孟子认为有情就可以为善,为忠臣、孝子,作好人;换言之,世界上的好人,一切圣人,都是有真感情的人,这才叫做善。

因此,孟子的说法,有真性情就是至善。注意“性情”这两个字,它是从《礼记》中来的,在文学中,对人物的描写,往往说某人为性情中人,或某人有真性情。真性情不是假性情,是天真的性情,中国古代这种人很多,例如忠臣、孝子,像文天祥、岳飞、二十四孝的人物等等,都是所谓真性情中人。孟子所谓的情,就是指这个真性情,当然与真性情相对的是“假性情”,那是完全不同的。

他说人有真情,就有善意,而表现出善的行为,这就是善。可是有时候人会有不善的行为,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好否,或头脑好坏问题;更不是说投胎的时候,随便抓了一个猪脑、狗脑到头壳中去,出生以后,因而成为不善。这里孟子提到的四种心理:“恻隐之心”,看见一点可悲之事就掉眼泪的,所谓妇人之仁;“羞恶之心”,对一些事感到脸红,而厌恶不为;“恭敬之心”,对某人某事非常恭敬,如小孩到了基督教的教堂、佛教的庙宇、孔庙、关帝庙、妈祖庙等,都会下拜;“是非之心”,就是辨别是非的心理。这四种心理,每个人都同时具有,这是孟子学说中所讲心理上的四端,就是四种心理的大现状。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这四种心理,这是对的,不过我们研究动物学,动物有时候也有这四种心理。有时给一根骨头喂狗,同时骂它一声,它会望你一眼,然后走开不吃,这就是“羞恶之心”。如果把动物的心理加上去看,那么佛学的说法就对了,就是说,一切众生的心性有相同之处,不是只有人类才如此伟大。这又是另一个问题,只提出来给大家注意。

孟子说:扩充了人类的“恻隐之心”,就是“仁”;扩充了“羞恶之心”,就是“义”;扩充了“恭敬之心”,就是“礼”;扩充了“是非之心”,就是“智”。这是中国文化的仁义礼智四端,人性应该是具备了善良的、光明的、庄严的一面。所以仁义礼智,并不是受外面事物的影响而来的,而是人性本来就有的。所以,欲求仁心仁道,向内求就得到了,如果不求,就失去了。“或相倍蓰而无算者”,其间得失的差别,有一倍至五倍之多,甚之难以计算。(古代加一倍为倍,五倍为蓰)。所以人的心理,由于时代等等各种影响,不知内求仁心仁道,反而把善的天性变成不善良了。

《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孟子说到这里,引用《诗经》和孔子的话来告诉学生。中国古人讲学问,不讲是自己的创造;不像现代的人,要推翻别人的,而标榜是自己的创造。中国古人虽是自己创造的学说,也是受古人学说的影响而来的,所以总讲一个根据。这两种态度,两种方法,完全不同。在我们这一代,写一篇文章或一本书,引用了别人的话,如果不注明是来自某书或某人所说,就叫做偷,脸都会羞赧;而现代的人,是将别人的话全盘偷过来,据为己有。这也是时代的不同吧!

孟子说到这里,引用《诗经》和孔子的话来告诉学生。中国古人讲学问,不讲是自己的创造;不像现代的人,要推翻别人的,而标榜是自己的创造。中国古人虽是自己创造的学说,也是受古人学说的影响而来的,所以总讲一个根据。这两种态度,两种方法,完全不同。在我们这一代,写一篇文章或一本书,引用了别人的话,如果不注明是来自某书或某人所说,就叫做偷,脸都会羞赧;而现代的人,是将别人的话全盘偷过来,据为己有。这也是时代的不同吧!

孟子走的是历史传统文化的路线,他举出《诗经》上说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上天生了人就有人性的法则,有物就有物理的规律,人性在秉赋上,所喜欢的是善良,有道德感。道德观念

道德观念,西方与东方不同,古代与现代不同,表达的工具言语文字也不同,但道德的作用是一样的。如孝顺父母,西方人也一样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与形态不同而已。中国人以奉养父母为孝,假如物质上奉养,精神上怨怼,比不养还差;西方小家庭制度,虽然父母不生活在一起,而心理上的恭敬顺从,还是一样的,所以人性上好道德的心理是相同的。

他又引用孔子的话说:古时候作这首诗的人,是有道的,人类的人性与自然界的物理,自有其天生的规律,人性的善良,就是自然法则,就是人性的规律。

现在我们来讨论孟子的学生公都子,所提出当时对人性问题研究的三派主张:告子说,人性无善无不善;另有人说,人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都是受环境影响;第三派人说,人性有生来是善,生来是不善,不一定受环境影响。在孟子答复公都子的问题中,说了半天,还是强调人性是善的。但是在所有的辩论中,最可惜的,也是我曾再三指出的,是他们对于人性之先天与后天的界限分不清楚。他们所讨论的是善或是恶,到底是人出生以后,还是出生以前的人性?在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唯物的或是唯心的?宇宙万物又是怎么来的?如果讨论到这种形而上的问题,那么各方面所举的例子、资料不够充分,有许多更是辞不达意,站不住的。如果所讨论的范围,只限于由父母生下来以后的人性,那还勉强可以讨论。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孟子性善说的疑点

至于孟子所强调的性善之说,在前面他就举例说,人们看见残忍的事情,个个都会觉得可怜,会有同情的心;他更提到,假如看到一个婴儿掉到井里了,不管是仇人或坏蛋的孩子,都会去救。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并不一定。像越南这一次逃难,人掉到海里却没有人救,而且还吃人肉。或者说,这情形特殊,因为是在逃难的当中,是环境的关系才有这种现象;可是在承平的时候,有人看到仇家的孩子落水淹死,还会认为这是报应,心里可能暗自高兴呢。

再说,若看见残忍的事掉眼泪,就是仁慈,这种理论不但我们存疑,明朝的张燧也曾提出意见。他认为别人读书看事情都没有眼睛,只有他这个人,有千百只眼睛,读书看事情最清楚透澈,所以他着的书,题名《千百年眼》。他书中说,孟子的性善说,并无定论,孟子自己说来说去,也拿不出标准。他说:

性相近一语,千古论性之宗,不可易也。孟子道性善,然亦不能尽废或人之说。玩其言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曰“乃”,曰“可”,皆拟议推敲之辞,即性相近之意。言及声色臭味,则曰:“性也,有命焉。”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孩提之爱生于欲,所欲在乳,顺之则喜,拂之则啼,与告子“食色性也”何殊乎?其曰性善,或是言性之原耳。朱元晦无极太极之辨,此为鼻祖。

张燧认为,孔子说的“性相近”这个道理,是千古以来讨论人性所遵从的,而且是无法推翻变动的;但是孟子主张的性善,却无法说服其他人,推翻不了别人的主张。仔细研究孟子的话:“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这三句话中的“乃”字“可”字,都不是肯定词,只是“也许”“可能”这种两可之词,这种话,是不能确定一个事实或真理的。如果打官司的话,这种用词不会被法官接受,因为这类话是靠不住的,也没有证据力量。

张燧文中又说:孟子认为,眼睛欢喜看漂亮的东西,耳朵欢喜听好的音乐,鼻子欢喜香气,嘴巴欢喜吃好的,这都是属于人性;其实这与人性是不相干的,只是官能上的一种反应而已。

他指出孟子所说:孩子没有不亲爱母亲的,便说这是性善的表现;其实孩子们喜欢亲近他们的母亲,只是为了要吃妈妈的奶水。现在更看得清楚,如果妈妈不亲自哺乳,而用奶瓶喂牛奶,那么这孩子喜欢的,是那个奶瓶和喜欢含奶嘴了。所以他说,孟子以现象来解释人性是善的,也是说不通的。

不过,张燧最后也说一句原谅孟子的话,他说:不过孟子也许是对的,孟子所说性善的性,是形而上的,是父母未生以前的,那个人性是善的。这样的理由是可以的,像朱熹提出来讨论无极与太极的道理,就是根据孟子所说这种形而上的性善之说来的。

张燧的《千百年眼》中,又引用了另外一只眼睛,此人也是明朝的一位才子,也是在当时学说界中反对派的重要人物之一,就是李卓吾的好友袁中郎。因为他在三兄弟中居次,所以人家称他为中郎,名石公。他说:

这是说:孟子讲了半天性善,他引用的资料,都不是性的问题,而是人的感情作用,性哪里能说是善或不善!人性本来是寂然不动。——李卓吾、袁中郎他们本来是学禅的,对于形而上学有更高的见地,孟子如果与他们同时的话,孟子一定吃瘪,无话好说了。——如果在此寂然不动上,再加一点什么,就已经非本性了。

他说:孟子认为,“恻隐之心”就是“仁”的开始,孟子曾举例说凡是人,见到一个孩子掉到井中,不问是邻人或仇人的孩子,就会惊呼为孩子求救,或自己伸出援手。如果这种行为就是人的本性,那么,看见漂亮女人就想追求,看到钱就想据为己有,这些很自然的事,难道都可以说是人性吗?

袁中郎这些话,亦很有道理,我们在街上看见汽车轰然一声相撞,也会很自然地大叫一声哎哟!难道这就是“仁”吗?这只是害怕而已。饿了看见馒头咽口水,那也只是肚子饿而已,不会看到馒头就想到别人的饥饿,而是恨不得一口吃下去,别人没看见最好了。

从这些理由中指出,孟子所讲的人性,就有这许多问题。但是,我们回过来看,孟子在《告子》这一篇书中,为什么一开始强调人性问题,把人性问题说得那么严重?这个问题,使我们不由产生了感慨,人类的历史,到了最困苦、最紊乱的时代,哲学就出来了,因为要研究人性,人为什么要战争?人为什么要如此残忍?社会为什么如此动乱?

这篇书连下去,就是一个时代的反映,在战国时代的国际间,所发生的问题,也等于我们现在国际间的利害冲突,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现代的人,也提出人性、人道、人权问题,跟战国时代,完全是一样的。

接着孟子就提到青少年问题,由此可知那个时代的动乱。几百年动乱下来的结果,到了孟子的时代,人的悲哀痛苦,达到了极点。所以一般学者就热衷研究人类的基本问题,人为什么会这样?于是这些学说就产生了。由于孟子倡导仁义,而讨论到人性的基本,当然也涉及到青少年的问题。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年景好坏子弟不同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富岁”与“凶岁”,代表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经济状况。遇到丰收之年,社会经济就安定,再经过十几年经济安定的社会,所出来的年轻子弟,没有出息。像目前二三十年来,台湾生活安定,青年由幼儿园直到大学毕业,虽然看到航天员登陆月球,看到开井勘采石油,知道了物理上的天高地厚,可还不知道事理上的天高地厚。

多年前我就说过,我们这一代青年,实在很可怜,越来越没有用了。不要只看教育普及,学校增多,国家始终离不开军备,青年近视如此之多,射击训练不能瞄准,加上优裕的生活,一点传染病都抗拒不了,真是不得了的糟。所以安定社会,富庶生活中培养出来的青年,会越来越糟,国家社会富庶到极点时,下一代自然就会衰败。再看家庭艰难困苦,父母节约俭省,有钱以后,就搞四个子,房子、车子、妻子、儿子,有了“四子”,就无子可玩了。

说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如果看作个人治家的理论,则可改为“富家子弟多赖”,但是下面则应该改作“贫家子弟不一定多暴”了。

孟子说,“赖”与“暴”,并不是天生如此,不会是父母的营养好,生的孩子就一定多赖皮,营养差的父母,生的孩子就“多暴”,这是受环境影响而形成的不同作风。

到了这里,孟子自己的理论,也有了矛盾。只有自圆其说了,他也承认,人的个性是受了环境的影响。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性质与本性

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他举的例子说:比如种麦子,种子是一样,地点相同,播种时间相同,但收成时则不全同,这是由于人为的因素。有的人施肥恰当,就收成多;施肥过多或过少,收成就不同了。对于人,有的家庭教育恰当,培养出来的孩子很好;对孩子管教过于严或疏于管教,孩子的品性又不同,这都是人事的问题。

他归纳说:同类都是相似的,本性差不多一样,所以我们不需要怀疑,圣人是人,我也是人,凡是人都可能成为圣人。

这是孟子的理论,道理也不错。不过,我们看到有些人的头脑,的确与众不同,如果根据孟子比喻的逻辑来说,是大有问题的。一个麦子,或萝卜,或甘蔗,总之任何一种植物,种的地方相同,气候也相同,一切都相同,当然还要看人工的管理,管理好的,种出来特别好;管理不好的,当然质量都不好。

可是,相反的论调也多,例如:种在马路上的树,有人专门管理,可是种下去不到两三个月,就枯黄凋谢了;而在深山中的神木,谁也不去理会它们,可是它活了几千年,仍然枝繁叶茂,这又怎么说呢?——这是反对理由之一。再仔细去看麦子、谷子,在同一茎稻麦上,有几粒稻麦长得特别肥,有几粒则其中是空虚的,只有一个壳子,而它们又都是同一株根长出来的,这又怎么说呢?由此而推论人,同一对父母,生下来的子女,在同胞兄弟姊妹中,有的非常聪明,有的却十分愚笨。个性内向的,一句话都不说,个性外向的,说话滔滔不绝,在人际间活跃非常。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也如种麦子一样,给了两样的肥料,人事不齐吗?父母对他们都一样啊!所以你说人都是人类,圣人是人,我也是人,恐怕圣人生来的时候,他里面就带了一个“圣”,而我里面没有带“圣”来,怎么办呢?这些都是相反的理论。几千年来,和孟子唱反调的非常多,后世对孔子比较更多谅解,而对孟子不大谅解。

我们现在,只举出古人这些与他相反的理论,但不下评断语,不去说哪一方面对。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吃美食听美乐看美人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易牙是春秋战国时代的著名大厨师,专门做菜给齐桓公吃。告子说的,“食色,性也”,齐桓公对这两样都嗜好,尤其好吃。有一天他说天下好吃的美味,都已经吃遍了,可是没有吃过人肉,不知道味道如何。第二天易牙就端了人肉上来,齐桓公吃了,果然味道不错,问起哪里来的,易牙告诉他,是将自己的婴儿杀了,做菜给他吃。这就是易牙,可以说是拍马屁的祖师爷。不过自古以来,中国人只知道他最会调味,菜做得最好。

孟子说,一样东西好吃不好吃,大家的说法都一样,像易牙做的菜,大家都觉得好吃,是因为他知道人的口味是一样的。但同是易牙做的菜,狗去吃,马去吃,是不是觉得好吃,就不一样了。

孟子这一段话的问题太大了,如果我是孟子的老师,一定用红笔把它勾掉。易牙做的菜好吃与否,当然我们没有吃过,但齐桓公是山东地方的人,大概也喜欢吃大蒜大葱的,如给南方人就不会喜欢;南方人喜欢吃鱼腥海鲜,别地方人怕死了;四川人喜欢吃辣椒,江浙人碰也不敢碰;咸、甜、苦、辣、酸,五味俱全的怪味鸡,川湘人士所爱好,江浙人吃了要昏倒。所以天下的异味,好吃或不好吃,完全是习惯养成,不能用来讨论人性。再说,人觉得好吃的,差不多狗也喜欢吃,外国人专门饲狗的罐头食品,人闻起来还是蛮香的。所以用这个来讨论人性,作为答辩书的理由,法官看了这一条,在判决书上,一定用“显无理由”四个字,批驳回去。

孟子又说,耳朵对于音乐,也是一样的。他又举出春秋时的师旷来。师旷为了研究音乐,故意把眼睛弄瞎,专门用耳朵来辨音,孔子为了学音乐,还曾经拜这个人为师。

孟子说,天下的人,都喜欢听师旷的音乐,可见人的耳朵也是相似的。其实并不然,拿现代来说,有的人喜欢古典音乐,有的人喜欢爵士音乐,有的人喜欢民谣,有的人又喜欢热门音乐。以我们中国的音乐而言,笙、箫、鼓、笛、三弦,也各有所好。例如爱好热门音乐的人,问我是否好听,我说好听,其实根本听不懂。有许多人去听,声声叫好,实际上他也听不懂,只是爱时髦,人人说好,也只有跟着说好,免违众意而已。说好的人,真正能懂的,未见得有几人。所谓高山流水,也是以自己的意识,去配合那乐音产生的幻觉而已。台湾夜间卖茶人,开水蒸气冲壶孔的尖锐哨音,如对不知道的人说,那就是鬼叫,听了不害怕才怪。所以音乐之美好,并不只是音乐的本身,而是听的人意识配上去而成的,因此孟子这一条理由,也不大能成立。

孟子又说,眼睛看见漂亮的东西,谁都知道漂亮,如子都,大家都知道子都漂亮,不知道子都长得美的,是没有眼睛的人。子都是春秋时郑国的美男子,有宠于郑庄公。

但是,男子美不美,也很难肯定。如民国以来,有两个美男子,一个是汪精卫,一个是梅兰芳,看来看去,也不过如此。各人的审美观念不同,有人喜欢瘦的,有人喜欢胖的。

这些理由,实际上都不能成立。其实孟子不必另找旁证譬喻,只讲理论就好了,只说,人的口要吃好的,耳要听好的,眼睛要看好的,这个理由很充分,不必再说什么叫做好的,不必举例了。爱吃辣的,辣椒就好吃;爱吃甜的,糖就好吃;爱吃酸的,泡菜就好吃。可是不能拿我爱好的标准,当作别人爱好的标准,例如爱吃辣的,有人吃一点点就过瘾,有人要吃到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滴才算过瘾,也有程度上的差别,眼、耳、鼻、舌、心,也都要求享受的。所以我们的亚圣孟老夫子,实在很可惜,他如果把这些譬喻都拿掉不说,就蛮有道理。因此做学问、讲演或做论文,千万不要轻易譬喻,倘使譬喻引用得不好,把原有的道理也破坏了。

孟子说完了这些譬喻,作结论说:“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他的重点在这里,这话是对的,他拿掉了譬喻,说口喜欢吃好的,耳喜欢听好的,眼都喜欢看好的,口、耳、眼都有同好,可见心也是相同的。

这个理由当然对,可是不要进一步讨论“心”是什么东西,否则大问题来了。所以这个哲学,研究到了这个程度,就不像孔子,孟子被后世许多人反驳、批评与讨论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尤其他用的譬喻,有许多问题,对时代也不大合适。而他的重点,一切归之于心,认为人心是相同的。

他说:人心何以会相同?因为天下的真理只有一个,道理相同,义理相同,所谓圣人,不过是先知觉后知,圣人先明白,先明心见性了。

他这一节书,文章很长,用的理论譬喻也很多,从知识更广博的今日时代看起来,不大恰当。后世以迄于今,许多人认为有碍难接受的地方,都是逻辑上的问题,理论方法上的问题,并不是基本主题上的问题。基本上孟子所强调的,就是人心是相同的,理义是合一的。至于理与义到底是什么东西,且看下文。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息”的修炼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櫱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在中国文学中,一个人年纪大,头发掉光了,形容为“牛山濯濯”。这个成语,就是出自《孟子》这里。

牛山是齐国郊外的一个山,孟子当时所见到的,是一个光秃秃的山,等于高雄近郊水泥厂后面的半屏山。十几年前我去高雄时,山上还有树木;经过十几年的挖土炼水泥,以及工厂烟囱的烟尘喷洒,山上草木不生,已经不成其为山了。孟子当时所看到的牛山,就和人剃了光头一样,完全是光溜溜的。

孟子说:试看牛山,那么光秃秃的,连小草都没有,为什么会如此,因为没有人去保养它,而又位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国的郊外,所以一般市民老百姓为了方便,都到山上砍树来当柴烧。大树砍光了,刚刚长出的小树,又砍下来了;就是长出来的草,也被老百姓放牧牛羊吃光了,于是牛山永远长不出草木来。这并不是山林的本性不长草木,而是因为人事的关系,把草木弄光了。可是一般人,看见牛山光秃秃的,就以为牛山不会长草木,这怎么是山林的本性呢?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

他说:人天生就有良心,有仁义,为什么到后来会变成没有了呢?那是受了环境的刺激,等于山上的林木,天天用斧去砍伐,放牛羊去吃草,就是最美的山林,也要变成不美了。人本来有良心的,只是遇事受了刺激,社会给了他痛苦,以致忘记了本性的善良,在外界的影响之下,失去了善良之心。

这里孟子是讲修养工夫,他的真工夫来了。前面他讲道的理论,我们还得讨论他一番,现在讲到真工夫了。他说人不可“旦旦而伐之”,这句话,青年们要特别注意,很多文章中,都引用这句成语,意思就是天天继续不断地消耗。例如,嗜好打牌的人,天天打牌,消耗精神体力,几年打下来,终于有一天,突然倒在牌桌上死了,这就是“旦旦而伐之”的结果。有的人,吸烟数十年,烟瘾越来越大,劝他不要抽,不可“旦旦而伐之”,可是他不听,结果也是罹患肺癌,要开刀治疗了。男女之间也如此,所谓“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也是“旦旦而伐之”。所以这句话,已被广泛地引用,尤其是修道的道书上,用在生理卫生和饮食男女方面,特别引用这句话来提出警告。尤其是酒色两字相连,更加严重,指为“犹如双斧伐柯”,好像是两把斧头在砍,人的生命像一棵树一样,酒色就是两把斧头,“旦旦而伐之”,没有不砍光的。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现在,孟子讲到养心的工夫。他说:不论山上的树木也好,人的身体生命也好,心里的思想也好,要给一个宁静休息的生长阶段。

这个“息”字要注意,后来中国的道家,把呼吸的气叫做“息”,就是根据《易经》上“盈虚消息”的“息”而来。后来佛家天台宗修小止观,叫做修息。呼吸并不是“息”,是当呼吸调匀充满了,在不呼也不吸之间的那一段,叫做“息”。所以我经常告诉学佛修道做工夫的,去观察刚生下来的婴儿,躺在那里睡觉,一呼一吸,胸口起伏,在此呼吸时,不一定是睡着了。真正睡着时,是胸口起伏突然停止了一下下,不呼也不吸,这个时候就是“息”。生命的成长,就在“息”这一阶段,所以修止观、做工夫、养气,乃至修瑜珈术,作呼吸观,最重要的是这个“息”。

所以孟子做工夫的体会,也告诉我们,不管植物、动物,生命的成长,就在“其日夜之所息”,真正的休息,就是放下一切不管。休就是放下,息就是一切平静下来,不管、不动,就是休息,这是做工夫最重要的。念佛的也好,参禅打坐的也好,修止观的也好,修道家也好,修密宗也好,大原则就是“息”,不到“息”的阶段,工夫就白做了。如果只是一肚子的妄想,这样想想,那样搞搞,有人吸气把空气吸到丹田,那有什么用?丹田那里,是腹腔中的大肠的部位,把气灌到大肠,通大便而已,那并不是“息”。“息”者心念静止,呼吸静止,才叫做“息”。不要以为这只是理论,这就是工夫,孟子做到了,他如果没有做到这步工夫,就说不出来。

尤其他讲到“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令人感叹!读前面他与告子的辩论,只有哑然失笑,夫子是夫子,圣人是圣人,但读到这里,不禁肃然起敬,孟子到底是圣人的修养,与众不同,工夫非常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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