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

孟子与告子 上篇

《孟子》一共有七篇。如果依照道家《庄子》《淮南子》《抱朴子》的分类方法,《孟子》的前五篇可以说是“外学”,自《告子》这里开始,则可以说是《孟子》的“内学”。“内学”这一名词,亦见于佛家五明的“内明”之学,也就是“内圣”之学。而儒家后世所主张的“内圣外王”这一名词,本出自《庄子》,儒家袭用了。

“内圣之学”、“内明”,就是一般所说内在修养的境界,如何能明心见性;“外学”则是外用之学。所谓“内圣外王”,依古代中国文化的解释:“王者用也”,并不是说内在要做圣人,外面要当皇帝;而是处世、作人、做事,如何应用。

内圣之学,在中国文化中,有一两千年的争论,甚至直到现在,与佛家、道家,以及西方哲学发生的争论,都是哲学思想上非常重大的问题。

《孟子》这里一开始,就谈心性之学。我们先看他的原文。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告子的人性论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桊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桊。”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桊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桊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桊,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告子是与孟子同时代的人,在诸子百家中,他本身的著作并不多,仅在其他的子书中,见到一点点有关他的思想言论。他之所以声名宏大于后世,是因为孟子批驳他的学说所造成的。告子讲的人性学说,究竟是什么呢?

告子的理论,说人性像杞柳树一样,一棵树长大成材了,将来或做成茶杯,或三夹板,或其他器具,预先并没有决定。也就是说,人性本来就没有定型,后来因为人为的教育关系而有善恶是非、道德仁义之别,就如同用杞柳木已制成了餐具“桮桊”那样。现代因为石油化学工业的发达,塑料餐具美观而价廉,所以陶瓷、玻璃杯、盘、碗、盏等餐具,已渐被舍弃,成为有钱人家的摆设,木制餐具更为少见。但是几十年前的乡下,还可见到木制的酒杯、餐盘。

我们用的碗,本来都是写作“案”或“椀”,这里的“桮桊”也都是木旁,从字的构造上就表明了,古代的餐具多为木制,面盆、澡盆等等,许多器皿,都是木制的。当石油化学原料以及玻璃器皿初上市时,多是西方国家的工业成品进口来的,外国来的东西价格高昂,而被视为奢侈品,很稀奇。经过几十年来的演变,木制的手工艺品,反而身价更高了,外国人甚至买回去作“摆设”,陈列在客厅中当古董、艺术品赏玩,观念上相差很远。

告子这里说:一株杞柳,不能说是方的,也不能说是圆的,经过人工砍下来以后,再把它雕凿,才成为一个或方或圆的杯子。人性也一样,本来没有善恶的,经过父母、家庭、学校、社会的教育培养,人就有思想分辨的能力,知道哪个是“善的”,哪个是“恶的”,就有了是非的观念。人之有道德仁义,也就好比是杞柳树,经过人工的雕刻而后成了杯子。

现代对于儿童的教育,有所谓性向的测验,以决定其“可塑性”。例如有的小孩喜欢在墙上乱画,有的小孩欢喜玩机械,看见手表的指针会走动,觉得稀奇,就拿小螺丝刀去拆开来玩。有些讲究性向问题的家长、老师们,就让他去拆,认为这孩子将来可能成为一个发明家。

可是,假如我是这孩子的家长,则不一定让他去拆,最多是破旧不堪的废弃物,才让他去拆。因为小孩子天生有一种破坏性,人性中是具有反动成分的;尤其小孩好动,看见稀奇的东西,非打烂来看看不可。不过也有人生来想当领袖的,也有人生来想当和尚或神父的,这就是性向问题。所以教育孩子,要从其可塑性方面去培养。有时候父母看到子女是不可造就的,就要赶快给予他职业教育,使他将来在社会上站得住脚,能够有饭吃;对于造就不了的,如果一定要他有很高深的学问,出人头地,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的成功,各有各的道理,不一定要书读得多,这就如中国的谚语:“行行出状元”,也就是现代的理论,要注意性向问题,与告子所说的差不多了。

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是讲“性相近,习相远”,这是引用《论语》上所记载孔子的话,至于“人之初,性本善”,并非孔子所说,是宋儒加上去的,后来打倒孔家店时,都归到孔子头上去了,孔子很是冤枉。在孔子以后,战国时代的孟子,走的是孔子的路线,也是主张“性相近,习相远”的。

同样,儒家另外有一个人荀子,也是学孔子的路线,但荀子主张人性本恶,“善”是后天的教育改造,和告子说的,把杞柳树做成杯子的比喻差不多。例如一个婴儿刚生下来,如果饿狠了,就会伸手猛抓母亲的乳房,不管母亲不母亲,只是自己要吃,所以人性本来是如此的。假使是双胞胎,一个吃饱,一个没吃饱,饿的一个一定会去抢来吃。有一位同学生第二胎前,头胎的女儿只一岁多,似乎知道将有另一个孩子出来,分享她的母爱,所以对母亲特别拍马屁、讨好,也就是在吃醋。所以荀子说,人性本来是恶的,要靠后天的教育改良去转恶成善,这是教育的重要。教育的功能,是把恶的人性改变为善的,荀子的说法,好像是与孟子唱对台戏。

第三派是告子,主张人性不善亦不恶,像树木一样,将来成为什么器皿,做什么用途,都是人为后天的塑造而成的。

不过在春秋战国时代,孔子之后,孟子之前,有另外一派理论,就是墨子。他对于人性的说法,后世称之为“染丝论”,他主张人性原来是纯白的,如蚕丝一样,没有任何颜色在上面,而要看环境、家庭、父母的教育、社会的背景、学校教育等等客观条件决定。如白丝一样的人性,没有颜色,染灰色就成灰色,染红色就成红色,染绿色就成绿色。这还是承认先天本来的人性,并无所谓的善恶是非,问题是在后天的教育。

这四派的主张,一直争论到现在,几千年来,成为东方文化中对于人性哲学上的大问题。

现在回头来看《孟子》书上的本文:

孟子说“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桊”,不要看了杯子,就认为杞柳树也是那样方圆的形状,因为杯子的方圆之形和中空,都是经过人工塑造的。这也就是说,人性和杞柳一样,它未来的价值与用途,事先是无法预知的,他的善恶是非,也是无法事先确定的,这是告子的理论。

孟子当然反对他的说法,因此讲:依你这样说,你把杞柳树砍下来做酒杯,是顺着杞柳树本身纹理性能来做吗?还是改变了柳树原来的纹理做成的呢?

要注意这两句话,杞柳树的纹理,是直线长的,一个杯子的中间,硬是用凿刀把它挖空的,这是“戕贼”杞柳之性了;那么人生下来的善良心理,是用人工刻木头的方法,改变了他的本性而塑造出来的吗?你这种思想太可怕、太厉害了,会害了天下的人,会率领天下的人,残害人性的善良面。换言之,这等于近代西方各种主义的思潮,影响中国,影响世界,乱了一百多年。

现在过安定生活的青年,对于这种话,也许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事实上,这是人类社会文化思想的大问题,年纪大的人所关心的,正是这件事。因为历史的演变,时代的推动,并不是经济的发达、钞票的力量、武器的威力,这些只是思想运用的工具而已,而迁动时代变易的根本,是人类的思想。看起来思想是抽象的、无形的,但思想的正与反,只要偏差一点,就影响到整个人类的祸福。

孔子当年做鲁国的司寇时,一上台就杀掉少正卯,就是因为少正卯的思想问题影响力太严重了。西方文化在过去对于人性哲学方面的讨论,太少也太浅了,可以说他们没有历史文化的深厚根基,没有“内明”之学,所以才会产生各时各国各种纷纭的思想。

我们先了解了这一段,就可以讨论了。当然我们的讨论不能偏私,不能说孟子和告子谁对谁错,我们是用一种客观的态度,来作研究。

我们先研究孟子自己的话,在《离娄》下篇中,孟子曾经说:“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以现代语言说出来,就是世界上一般人谈人性的问题,多半说人性的本然而已。他原文的“故”字,很难用现代的任何言辞来表达,因为它代表了很多意思。时隔两三千年,在当时的社会,这个“故”字作什么用,表达什么意思,与现代我们对这个“故”字的用法,并不完全一样,甚至差别很大。

例如古代的“毒”字,同时有治疗的意思,而现代治疗是治疗,毒是毒,没有人以“毒”字来表达治疗的意思了。而且文字与语言是密切关联的,而语言又因区域不同而有异,所以研究文字,还要研究语言。例如“没有”这一口语,闽南人的口语为“莫”,客家人则说成“毛”,温州一带则和英文的“No”很相近,讲作“喏”;江西人则如北京人将“不用”说成“甭”一样,把“没有”两个字,拼成一个音说出来,而且创了一个新字。这些不同的语言,都表达“没有”这一意义,怎能说是谁对谁不对呢?所以语言文字的研究,是一件很烦琐也很难的事。

现在我们“借用婆婆的帕子向婆婆拜年”,引用孟子自己的话,来看他与告子的辩论,那么孟老先生批评人家的话,也是“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了。告子讲杞柳与茶杯,孟老夫子也讲杞柳与茶杯,告子的话是对或是不对,暂且不说,而孟子这种说法,仍大有讨论的余地。

告子以人性比杞柳,仁义比茶杯,仁义等于说是人为的,就像把杞柳人为制成茶杯一样。孟子批评告子的说法,问告子以杞柳制茶杯,是照杞柳木的纹理去做成的呢?还是不顾纹理,硬用人工去雕凿而成的呢?如果是硬雕凿而成的,那你告子的这种主张,是天下的祸害。孟子先用一顶大帽子,把告子的话压下去,盖住了。不过,如果讲论辩的逻辑,孟子这个譬喻是不大合适的。

至于告子的话,也是有问题的,因为人的天性,究竟是善的还是恶的,还是不善不恶,都是可以讨论的。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水流的问题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告子又用另一个譬喻,他说人性就像是流得很急的水,就像瀑布那样,急湍而来,注入了潭中,东方有缺口,就往东方流;西方有缺口,就往西方流;而自己并没有意思向哪里流,只是哪里低洼,就向哪里流。所以人性,无所谓善,无所谓恶,等于水一样,并没有向东流或向西流的本意。

孟子说:你说水不分东西,流东流西,不是水的本意,这话或者可信,但是难道不分上下吗?

我们以佛家的因明学来说,孟子和告子两家的辩论,在形而上最高哲学引用的逻辑,所应用的逻辑方法,是属于因明学中的“比量”。这是很可惜的错误,因为在论辩学上,“譬喻”本身就是靠不住的。佛家亦常常用水来譬喻人性,但譬喻完了要赶快扫开这个譬喻,所以用譬喻来辩论,或打笔仗,有时是不合理的。这种辩论方法,也犹如诸葛亮说刘禅的话叫做“引喻失义”,就是引用的比喻并不完全恰当的意思,在譬喻上打笔墨官司或口舌官司,往往失去了哲学真正的意义。

就像这里孟子的引喻,他说告子你说得对,水是不分东西,那么水不分上下吗?假如我是告子,我就告诉孟子说,水也不分上下,水是喜欢平的,水之分上下东西,都是势流的关系,是客观的因素,并不是水的本性,水只是平的,所谓水平,是水向上、下、东、西、南、北乱流,那是水势的轨道。

可见孟子是天天希望天下太平,拼命说人心本来是善的,但是,有一点他讲错了,有些急不择言,别人打了一个譬喻,他也跟着人家的比喻去说。古人读他的书,深信不疑;可是现代我们读这些书,就会产生评论。就像儿童时期,背诵、默写,并不懂它的意思;老师说“你大了就会懂”,后来长大慢慢懂了,可也就越看越有问题,越想讨论了。孟子说,人性天生就是善良的,等于水性,天生就是喜欢向下流的。

水性是不是喜欢向下流,这是很难肯定的。我们中国文学中有两句诗说:“天上众星皆拱北,人间无水不流东。”研究天文,在北半球看北斗星,是定在那里不动的,其他的星都对着它转,差不多一年就周而复始,转动一周。第二句“人间无水不流东”,这是中国人说的,严格地说,中国境内的水也并不完全东流,在云南一看,横断山南将地势切断了,山上的茶花延伸数十里如霞如锦,真美;但是怒江的水,湍急如箭,飞鸟难渡,人也根本不要想去采到花了;而那里的河川溪溪,就成为“人间无水不流南”了。在广东也是一样,因为五岭之南,山势向南倾斜下去,到了中东一带,则是“人间无水不流西”了。这些都是地球上知识范围的事,人文文化因时间、空间的扩展,知识也因之扩展而有所变迁。所以今日文化所肯定的观念,说不定将来在另一太空、另一星球上,果真有生命的话,他们的文化也许根本上会影响整个地球的人类文化,这都是且看下回分解的未知数。

孟子又说,水急流下来,我们将它一挡,它就冲到头顶上去了。如果用“马达”机械的力量,也可以把它一激,送到山上去;可是这并不是水的本性,而是另外一股力量加上去的。一个好人有时会对别人使坏,不一定是他的本性,而是受刺激变化而导致的。所以,人一受刺激,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但这不是人的本性。

告子和孟子的这种用比喻的辩论,好像双方都对,也好像都不大妥当。对于孟子所讲的话,我们也可以对他说:“孟老夫子呀!夫子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但是你不仍是因现象来讲人性的吗?你讲的还是形而下的,是以现实资料来讲的。所以现在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不管孟老夫子在天上也好,在孔庙东庑也好,西庑也好,假如可能,很想请他来,向他请教一番。

到这里,他总算批驳了两次告子,但并无告子答辩的记录。看上去告子已经吃了两次瘪了,现在第三次又要挨打。《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水流的问题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告子又用另一个譬喻,他说人性就像是流得很急的水,就像瀑布那样,急湍而来,注入了潭中,东方有缺口,就往东方流;西方有缺口,就往西方流;而自己并没有意思向哪里流,只是哪里低洼,就向哪里流。所以人性,无所谓善,无所谓恶,等于水一样,并没有向东流或向西流的本意。

孟子说:你说水不分东西,流东流西,不是水的本意,这话或者可信,但是难道不分上下吗?

我们以佛家的因明学来说,孟子和告子两家的辩论,在形而上最高哲学引用的逻辑,所应用的逻辑方法,是属于因明学中的“比量”。这是很可惜的错误,因为在论辩学上,“譬喻”本身就是靠不住的。佛家亦常常用水来譬喻人性,但譬喻完了要赶快扫开这个譬喻,所以用譬喻来辩论,或打笔仗,有时是不合理的。这种辩论方法,也犹如诸葛亮说刘禅的话叫做“引喻失义”,就是引用的比喻并不完全恰当的意思,在譬喻上打笔墨官司或口舌官司,往往失去了哲学真正的意义。

就像这里孟子的引喻,他说告子你说得对,水是不分东西,那么水不分上下吗?假如我是告子,我就告诉孟子说,水也不分上下,水是喜欢平的,水之分上下东西,都是势流的关系,是客观的因素,并不是水的本性,水只是平的,所谓水平,是水向上、下、东、西、南、北乱流,那是水势的轨道。

可见孟子是天天希望天下太平,拼命说人心本来是善的,但是,有一点他讲错了,有些急不择言,别人打了一个譬喻,他也跟着人家的比喻去说。古人读他的书,深信不疑;可是现代我们读这些书,就会产生评论。就像儿童时期,背诵、默写,并不懂它的意思;老师说“你大了就会懂”,后来长大慢慢懂了,可也就越看越有问题,越想讨论了。孟子说,人性天生就是善良的,等于水性,天生就是喜欢向下流的。

水性是不是喜欢向下流,这是很难肯定的。我们中国文学中有两句诗说:“天上众星皆拱北,人间无水不流东。”研究天文,在北半球看北斗星,是定在那里不动的,其他的星都对着它转,差不多一年就周而复始,转动一周。第二句“人间无水不流东”,这是中国人说的,严格地说,中国境内的水也并不完全东流,在云南一看,横断山南将地势切断了,山上的茶花延伸数十里如霞如锦,真美;但是怒江的水,湍急如箭,飞鸟难渡,人也根本不要想去采到花了;而那里的河川溪溪,就成为“人间无水不流南”了。在广东也是一样,因为五岭之南,山势向南倾斜下去,到了中东一带,则是“人间无水不流西”了。这些都是地球上知识范围的事,人文文化因时间、空间的扩展,知识也因之扩展而有所变迁。所以今日文化所肯定的观念,说不定将来在另一太空、另一星球上,果真有生命的话,他们的文化也许根本上会影响整个地球的人类文化,这都是且看下回分解的未知数。

孟子又说,水急流下来,我们将它一挡,它就冲到头顶上去了。如果用“马达”机械的力量,也可以把它一激,送到山上去;可是这并不是水的本性,而是另外一股力量加上去的。一个好人有时会对别人使坏,不一定是他的本性,而是受刺激变化而导致的。所以,人一受刺激,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但这不是人的本性。

告子和孟子的这种用比喻的辩论,好像双方都对,也好像都不大妥当。对于孟子所讲的话,我们也可以对他说:“孟老夫子呀!夫子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但是你不仍是因现象来讲人性的吗?你讲的还是形而下的,是以现实资料来讲的。所以现在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不管孟老夫子在天上也好,在孔庙东庑也好,西庑也好,假如可能,很想请他来,向他请教一番。

到这里,他总算批驳了两次告子,但并无告子答辩的记录。看上去告子已经吃了两次瘪了,现在第三次又要挨打。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此白非彼白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告子说:“生之谓性。”他的这一说法,对人性有了一个界限,他认为人在生下来的那一剎那,就确定了他的个性。这个理论要注意,他指称,人性是脱离娘胎时产生的,和佛家所说“明心见性”的“性”,并不是一样的。佛家所问的是在妈妈未生我以前,我是什么?佛家的本性是在妈妈未生以前最初原始的那个本性,与告子这里所说母亲生下时所产生的本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关于佛家所言之性与告子所言之性的不同之处,我们在这里暂不研究,现在我们看告子第三次很可怜的挨批。

孟子说:“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孟子争辩起来,有时候像外国人在参议院、众议院里争论一般,也许是脸红脖子粗地说:你讲人生下来的所谓人性,是不是讲这个白和那个白是一样的?

告子说:是呀!告子一开头就吃瘪了,假如是我的话,一定会说:孟先生,你讲清楚一点,什么这个白,那个白的?这是白布之白,那是白璧之白。

孟子这样的问话,也等于一个先天盲人,问人白是什么样子?答话的人很难描述,只好说像白布那样白;盲人再问白布的白又是什么样子?人家只好告诉他像白雪那样白;盲人还是不能体会,又问白雪是怎么个白法?告诉他是白粉一样白,他还是不明白。于是有人就拿一只白鹅来给他抚摸一下,告诉他就是如这白鹅一样的白,走路时会呱呱叫的。这时盲人说,你早这样告诉我,不就好了吗!后来有人问什么是白,这位盲人就曲起一只手来作鹅头状,口里念着“呱呱”。

现在孟子这样问告子,也等于问:白粉之白,与白鹅之白一样吗?

告子说:是呀!

孟子又说:那么,白羽毛的白,与白雪的白是一样吗?白雪的白,又与白玉的白是一样吗?

告子又吃瘪了,说:是呀!是一样。

于是孟子说:狗的性与牛的性,牛的性与人的性,都一样吗?告子被他一棍子打闷了。

看来告子这个人,学问还不错的,可是在辩论的逻辑技巧上,却是输了孟老夫子一截。

我们仔细想想,孟子辩论人性的问题,辩到这里,可以说已经远离主题了,而问题在于,辩论中引用的譬喻是否恰当。如果在现代,我们作为这个辩论会的主席,一定拿起木槌,在桌子上一敲,说停止辩论。并且宣布说:告先生讲的主题,是有生命之后的人性问题,说“生之谓性”,孟先生,请不要离开主题,说什么白呀白的,又扯到狗性、牛性身上去兜圈子。

这种辩论逻辑,听起来是满锋利的,可是把主题避开了。本来是谈什么是人性的问题,孟先生却扯到狗性是不是等于牛性,牛性是不是等于人性的问题上去了。正如本来讨论“品茶”的问题,可一路越辩越远,去讨论“品酒”,最后变成“品醋”去了。所以他们的讨论,本来是研究问题,结果因为性急,又引喻失义,再加上“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的态度,最后变成争论了。

告子为了人性问题,已挨了孟子三次批。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人性的先天和后天

在我今天看来,对人性的几个问题,中国后世学术界很多人,都以孟子这里所谈的这段话拿来辩论。也就是把孟子说的“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和告子说的“生之谓性”,来讨论人性的问题。我们现在讨论人性,须要了解形而上人性的“本体”问题,与形而下人性的作用与现象的问题,“未生之前谁是我,既生之后我是谁?”究竟有没有一个“我”?假如有,这个“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生的?怎么死的?有形无形?唯物还是唯心?正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假定是上帝创造了万物,又是谁创造了上帝?假如说,上帝是上帝的妈妈造的,上帝的妈妈是上帝的外婆造的,那么谁又生了上帝的外婆的外婆的外外婆?假如说是佛造的,谁又造了佛?或者说,人生本来是如此的,那个“本来”又是什么?这就是哲学,就是大科学,也是宗教的根源。就像说地球是圆的,又是谁使它圆的?哲学与科学都是要想追寻这种问题的答案。

世界上人类有记载的历史,迄今约五千年,事实上当然不止五千年,因为地球的形成,据说就有好几十亿年了。地球上最早是先有人呢?还是先有蚂蚁或蟑螂呢?不管先有什么,那最早的第一个始祖,又是哪里来的?这就是哲学,也是科学,也是宗教。

任何一种宗教,开始时都是为了追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后来,宗教自己无法解答,就设定了一个界限,就是不准问,信就好了,告诉你这样,就是这样。哲学也是信,例如说,房子里是亮的,但是总得打开一条门缝,让我看到里面一点点,我才会信,这是哲学家的态度。至于科学的态度,则是一定要进去看看,体会一下才信。所以宗教、哲学、科学,都是为了追求一个本性,一个宇宙万有的本来,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但是孟子在这里所谓的人性,不是讲形而上人性的本体问题,而是人性的作用与现象。孟子说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都是人皆有之,但这些也都是生下来以后的。中国的道家分先天与后天,先天就是形而上的,后天就是形而下的。先天也就是父母未生以前,那个本性为先天;父母怀胎以后,在胎中已经是后天了。问那些怀过孕的母亲们就知道,有的胎儿在胎中很安静,有的胎儿就会拳打脚踢的,所以人在娘胎就已经是后天了。而本书记载告子说“生之谓性”,就是指离开娘胎以后,这样说来,告子说的这个人性是属于后天的后天了。

所以后世的学术界,是以后天人性的理论,去推测形而上的人性本体。就像孟子说的,这个白就是那个白,那个白就是这个白,也就是天生的盲人弯了手臂成鹅头状,再学两声鹅叫,就认为是白,而形象与白是不相干的。

由此我们了解,本节讨论人性的问题,是以“生之谓性”的这一个阶段的“人性”来讨论的,换言之,是讨论后天的人性。但孔子的思想并不是这样,在尚存的资料中,孔子很少谈到人性问题。根据《论语》及有关资料,我们发现,孔子在这一方面的学术思想非常高深,子贡说他罕言天道事,就是孔子很少说形而上这方面的事。换言之,就是孔子认为这班学生,还不够程度来听这个问题。所以当子路问他,人死以后是不是还存在?又往哪里去?孔子就批评他:“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说,不必问死后到哪里去,先要研究生从哪里来,先要了解生的问题;现在活着的许多问题,都不能了解,如何能了解死后与生前的问题。

孟子所以在那个时候来讨论这个问题,是有其时代的原因的。孟子所处的战国时代,已经由春秋到战国战乱了三百多年。说到战乱,近三十年来,在台湾安定中出生成长的人,听到战乱一词,不会有所感受;而五十岁以上的人,对于战乱的苦难艰危,感受太深了。在战乱之中,人的生命毫无保障,一次战争下来,人就大量死亡。像秦国的白起,打一个胜仗,被他活埋的俘虏就是四十万;这些人都是母亲十月怀胎,三年哺乳,费了多少心血劳苦抚育长大的。像这样三五年一次战争,几百年下来,打得民不聊生,而且民穷财尽。

一个社会的动乱越多,人的思想渐渐就对生命起了怀疑,人为什么有这许多苦难?人生是为了什么?人又是怎么来的?人为什么如此争斗?为了这些问题去寻求答案。所以哲学思想的发达,都是在社会极动乱的时候。在极苦难的时代,会产生大学问家、大哲学家;太平时代则产生艺术家、文学家,创作一些艺术品,供人欣赏。所谓“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这句话,正是太平人语。

所以在变乱的时代,就研究人性的问题了,因此,孟子、告子他们的时代,远比孔子时代更为严重地来辩论这个问题,这也是历史文化的时代趋势。由古代就可以了解现代,在苦难的时代,才提出人道、人权、民权这些问题来争论,如果在太平时代,自然不需要去讨论这些问题。

现代青年该注意的问题,孟子在后面就会说到:“富岁子弟多赖。”台湾这三十年来,在社会富有安定、繁荣之中,青年们太舒服了,赖皮的也太多了,慢慢到了嬉皮青年的阶段了。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什么是社会责任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告子这里又提出一个观念:“食色,性也。”

这里要特别注意,“食色,性也”这句话,并不是孔子说的,而是告子说的。孔子说的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告子认为,人生来就要吃;长大了,男人追求女人,女人追求男人,这是人性。

别说人如此,即使一只鸡也是如此,从蛋里出来以后,就要吃;长大了,公鸡找母鸡,母鸡找公鸡,自然如此,这是一种生物的本能,谈不上它的本性是善或恶。那么在人性中,饮食、男女为什么有善恶的问题?那是因为饮食、男女的需要,发生了心理行为,而心理行为与他表现于外的行为,有互相影响的连带关系,就形成了善恶问题。至于其本身是善是恶,那是另外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例如佛家、道家,认为食、色两事,本身就是不良善的根本习气,那也是就形而上来说的;现在告子的观念,是就形而下,是指后天的人性而言。他认为人生下来,食、色两件事是天性——实际上应该说是后天的本能。这里告子说的性,可不要与后世佛家的“明心见性”的性连在一起,混为一谈。告子说,人生下来就要吃,就有两性的相互需要与追求。孔子说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是有生命以后的欲望和习气。

告子同时提出第二个观念:“仁,内也”,他承认人性本来内涵的就有仁心,仁慈之心。但是他有一个观念,与孟子的观念不同,孟子是提倡义的,告子却说:“义,外也”,义不是内在的,是外在的。他的意思是说,仁是心性,我们内在的那个善良的本性,不管好人、坏人都有。当看到一个生命死亡,内在都感到这个死的生命可怜,即使坏人也有同样的感受,只是他在行为上不说可怜,而只是叹息而已,但并不可以因他这一个态度,就认为他没有怜悯心,他的内心同样也在怜悯。所以告子认为那个可怜与不可怜的态度,也就是义或不义,是属于外面的行为,而仁乃是内心的。

孟子说:你为什么说,仁是内,义是外呢?

告子说:那个人年纪长于我,我把他尊为长辈,并不是因为心中先有尊他的想法,这与我没有关系。就如那个东西白,这个东西不那么白,于是把这个加白一点,使两个东西一样的白;这个白是外在的,客观的,与我本身没有关系,所以说它是外。

孟子说:依你的说法,白马的白,与白人的白,是有差别,不一样的了?那么,那个马的年长,与人的年长,两个观念是不是一样?我问你,主观的第一个甲的年长,是个真正的主观定义,还是说把乙的这个年长,拉到和甲的年长一样年长,才叫做客观的因素呢?

我认为他们这些辩称,以逻辑学来说,都不高明,彼此都是引喻失当了。什么这个白,那个白;这个长,那个长;都不在主题上讨论,所讨论的,还是辩论的方法,是技术问题。以客观的逻辑,来论辩一个主题的事实,往往会有错误的。研究因明,研究逻辑学以后,发现几十年来,我们许多学说上的错误,都是因为把逻辑拿来当哲学,这是一种很严重的错误。

逻辑上争辩了半天,理论上都对,但是用之于事实都不对了。例如许多事在办公室里拟计划、立法令,理论上、逻辑上都对,但政令由上到下一付诸实施,就“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又例如在逻辑上尊重人权,提倡人道,在法律上讲宽大,认为犯人值得原谅。当一个人犯了罪,杀了人,于是说这个人从小的家庭环境不好啦,心理不正常啦,或者讲是社会影响,要社会来负责啦!等等,这都是逻辑上的道理。但在逻辑上进一步研究,要社会负什么责任呢?这个犯人本身就是社会的一分子啊。社会是怎么来的?是个人及家庭、个体与群体综合成的一个概念通称为“社会”,个人个体的行为是自己的问题呀,为什么要让社会为他个人负责呢?每个人应该自己负起责任来才对。

有许多逻辑,初听起来好像蛮有道理的,常常把人搞迷糊了,还跟着叫好。好个什么?都是自己在说梦话。这几十年以来,我们的文化思想跟着逻辑走,逻辑是讨论一个事实的工具,等于禅宗所参的话头“我是谁”、“念佛是谁”一样,话头只是工具而已,不是悟道,如果一旦抓住一个话头,就认为悟了道,这就等于发疯了。

我这个观念对或不对,希望青年朋友们多用头脑去思索。未来的世界,是今日青年的,我们这一代已经老了,未来需要年轻的一代去挑起来,大家要好好为自己的文化前途努力。

我们现在看到告老夫子与孟老夫子,辩论了半天,两个人所争执的都是王大娘的裹脚布,都忘记了王大娘的脚。搅和了半天,还只是两人各拉这裹脚布的一端拔河,拉过来,拉过去。一个说,我拉住了王大娘的脚,另一个却讲,王大娘的脚在我的手里,两人就是这样吵得如此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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