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

《孟子与尽心篇》三个观念三个层次

他这三个观念,有三个层次,认为一个诸侯国家的领袖,是第三等重要,而以老百姓为最大。一个国家的构成,最重要的是人民与土地,没有人民、没有土地,就无从去建立一个国家;光有土地没有人民,也不行,所以人民最重要。其次是「社稷」,就是国家的区域范围,这是次要的;至于领导的人,则是第三重要。所谓「轻」,是与前两者比较起来,较轻而已,并不是不重要。「民」、「社稷」、「君」,这个顺序有逻辑性。所以古文看起来简单,其实有深刻的逻辑内涵。

于是孟子按照这三个层次,依秩序解释说,「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获得山泽丘林间人民的拥戴,即可为天子。「丘民」就是一般从事农林畜牧等业的老百姓,也就是全国人民。其次,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得到了天子的欣赏,就可由天子封他做诸侯,只要这一个人同意就可成王。正如前面所引唐太宗的话,「待予心肯日,是汝运通时」。这是家天下的制度,天子就有如此之大的权力。

一个人得到天子的欣赏,就可以为诸侯;反之不得天子的欣赏,则没有办法。例如唐朝,可以说是诗的朝代,不但唐朝历代皇帝的诗都作得不错,国内诗作得好的,也很多很多。这些诗人中,有幸有不幸,而他们的幸与不幸,有形无形之间,主观或客观上取决于皇帝。像前面所说李白,由于皇帝的高兴,写四首《清平调》,可以叫贵妃磨墨,近臣脱靴。而孟浩然,也是因诗名动天子,却因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两句诗,失去唐明皇的欢心,而坎坷一生。唐朝也有一位名士,被宰相推荐到朝廷时,为了「长日惟消一局棋」这句诗,皇帝认为他太懒,不能用,几乎断送了仕途。这些故事,都足以证明过去帝王政治,「家天下」的时代,「得乎天子为诸侯」,只要皇帝高兴,封王都容易的真实情形。

「得乎诸侯为大夫」,次一等的,遇不到天子,如果能够遇到诸侯或后世的巡抚、御史等,获得他们的欣赏,则可做他们的清客、秘书等,也可以度过一生。

这三个层次比较起来,最难的,成就最大的,是获得全国人民的拥戴,则可以为天子;讨一个人的好感,只能得诸侯;再下一等,讨长官的好,只能做一个秘书、科长,当伙计。这三个层次,也说明人心向背的重要性。孟子说这些话,正是因为他看到战国当时那些诸侯们,对上目无天子;诸侯之间,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理谁;对下面的部属百姓,生杀予夺,全凭个人的喜怒,并无法制,偶然对谁不悦,就是烹,把所不高兴的人,投下油锅。孟子讲这些话,居然不怕被烹,可见他有多大的勇气,多丰富的正义感。

另一面,也由于孟子的学说和道德的修养,到了晚年,声望太高了,诸侯中谁也不敢烹他;假如早几十年,声望还没有建立起来时,也可能被烹的。在那个时代,没有什么叫做法律,只有权力,权力就是法律,只要有权力说烹谁就烹谁,要剐谁就剐谁,让谁做官谁就做官,想如何便如何。而孟子处于这样的时代,敢于说这些话,所以今日配祀在孔庙,的确是有他的理由和价值的。

孟子接着说:「诸侯危社稷,则变置。」一个诸侯如果政治行为、政治道德不够,使全国不能安定,老百姓吃苦,乃至社稷倾危,有亡国的危险时,那当然会变乱,老百姓要革命了。像今日有些集权国家,人民生活如同处身地狱之中,自然要起革命,处处有反抗事件。这是说领导天下的问题,读中外历史,都不能违反这个原则。这是天道,也是人道,一个国家如此,一个机构也是如此。所以大家读书,看到政治上的事,不要以为只是政府机关、政治机构的事,因为个人的做人处事,就是政治的基础。开公司、设工厂、办学校,不论从事任何行业,都是在政治原理之中。所以不要向外要求,先要求自己的思想、人格达到君子的修养,再谈事业。

他又说:「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上古的政治,皇帝还怕天管,也怕阎王,怕社稷坛的神。回到内宫,还怕太上皇和皇太后,见到父母仍然依家法,跪下来称儿臣。有小说上描述,唐太宗那么狠的人,生病看到鬼,要叫四位将领为他夜里站岗才能入睡。梦里见到阎王,也害怕得很。也许这位阎王是大政治家,对他还是平起平坐,蛮客气的,而且阎王也无权审问人间帝王,要送到天上由玉皇大帝开庭,阎王只可以像检察官一样,坐在一边当面对质。这位阎王和唐太宗交际了半天,还以筵席款待。唐太宗发现地狱里没有南瓜,拍阎王马屁,答应送一个南瓜去。他醒来以后,南瓜易找,可无法找到一个脚夫去送,于是下令全国,找一个下阴间送南瓜的人。结果有一个名叫刘全的老百姓,愿意担任这份工作,于是「刘全进瓜」,将一个大南瓜顶在头上死掉了。据说现在阴间已有了南瓜,那是刘全送下去的南瓜子做的种。

当然这是小说中杜撰好玩的故事,但是透过小说看到背面,就反映出民族的文化思想,知道中国的帝王,在神权的面前,他还是老百姓。神权为什么有这么可怕的威力?在西方文化里讲是上帝统治一切的宗教观念,在东方和中国那是因果的原故,虽为帝王,也逃不出因果报应的规律。阎王、玉皇大帝、上帝本身,也一样逃不出因果的规律。因果并不只是佛教的教理,在佛教未进入中国以前,中国的《易经》,全部都是讲因果的道理。佛教进入中国之后,因果之说就更加重了份量,而且更普遍了。所以刘全进瓜以及后来的唐僧取经,这一连串的描述,都是基于因果的观念所发展出来的。

《孟子》这里的一段也是基于这种观念而来的。如果不懂得这一哲学,就看不出孟子这里讲些什么,也许会说他是「迷信」祭祀,其实不然。

再从「变置社稷」上看,中国的文化,神权超越了人主之权,大家都恭敬祭拜,可是拜了不灵的话,照样请下来,变更位置。中国人的玉皇大帝,高在三十三天之上,等于西方人的上帝,我们不知道大帝和上帝,有没有在天上见面打过交道。这位玉皇大帝,是姜太公封神时候封的,本来姓张。最近不知道谁接到三十三天的电报,说玉皇大帝已经换了人,大概是忘了放什么文曲星、武曲星下凡来管事,或者不小心让天罡地煞者流到凡尘来捣蛋,把全世界搅得乱糟糟,有亏职守,只好下台,由姓关的关羽接了帝位。所以现在是「玉皇大帝关」,关大帝吃香了。

如果研究中国的宗教,固然不像西方人说的中国无宗教,但也不一定是多神教或一神教,中国可以说是民主的宗教或宗教民主,对哪一个神都好。耶稣来了,请上坐!释迦牟尼来了,请上坐!穆罕默德来了,也请上坐!谁来了都好,都请上坐。结果大家「团团坐,吃果果」,五教合一,都好。凡是做好人做好事,都值得恭敬,都值得拜的。如果做了坏事,就使用民权,把你换掉,就再也不拜你了,这是中国文化中宗教的特征。从这一方面去研究,就知道中国的政治哲学是人道第一。

西方的宗教,上帝永远是上帝,也讲长生不老的。所谓永生,是人死了以后,等到世界末日,这些灵魂都复活了,接受神的审判。但是,人永远不能做上帝。中国与西方不同,玉皇大帝如果犯错而堕落,一样下地狱;人的道德够了,也可以成佛,也可以做玉皇大帝。如果研究比较宗教,那是一大学问,妙不可言。

孟子这段话是说,神有无上权威,如果道德不够,一样要请他下来。菩萨是人造的,人不拜他,他成什么菩萨!至于说上帝,不去信他,你上你的帝,我下我的帝,也无不可,这是人道的重要。那么儒家的人道,是以什么为中心呢?以「心性德行」为中心,一个人的心地不好,一切都完了。

回头再看「民为贵」三个字,民就是人或人们,以人的意志决定一切。意志的进一层,就是「心性德行」决定一切,这是中国固有文化中,一个很深奥的政治哲学思想。我们看下面一段,更可明白这个道理。

《孟子与尽心篇》百世之师——圣人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孟子这是讲人道,也是讲人文文化修养的重要。在人文文化方面,成就最大的人,中国人称之为圣人,就是「有道之士」。但并不是专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诸圣人中的某一人。圣人多得很,有道之士都可以称圣人,也就是道家庄子所称的真人。

圣人是千秋万代的师表,如释迦牟尼,在宗教的立场他是「教主」。这「教主」一词,是西方文化的名词,表示其权威性。不过东方的宗教,没有这种君权的权威性,所以释迦牟尼被尊称为「本师」,就是师道的意思。他是人天之师,一切众生的大老师,所以佛教到了中国以后,与重视师道的中国文化,一拍即合。中国文化的「君道」尚在「师道」之下。过去在帝王制度时代,皇帝请大臣教皇太子读书,皇帝照样要敬礼老师,然后把皇太子交给老师去教育。老师教皇太子也不简单,先向皇帝拜一拜,然后坐下来;皇帝或皇太子再向老师拜一拜,然后开始讲书。如果这个皇太子学生不对,当老师的仍然可以训斥的。

宋朝和清朝,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小太子读书不用功,太傅很严厉地训斥他,而且要处罚。这个小太子回到后宫后,向皇太后哭诉,皇太后听了不高兴说:「算了,不要他教也可以,为什么要挨他的骂?这老头真讨厌。」第二天,太子不到上书房读书了,这位太傅跑去问皇太后,皇太后说:「反正我家的孩子读书也做皇帝,不读书也做皇帝。」这位太傅毫不客气地说:「皇太后你说的话固然不错,可是读书是能做圣君,不读书是做昏君。」皇太后一听,赶快说:「对对,太傅说得对,我错了。」于是仍然把小太子送去上学,听老师的教诲。这就是师道的尊严。

说到师道尊严,教师节那天,有一位同学说起,好几年以来,每逢孔子圣诞——教师节这一天,报章、杂志、电视,都说要「尊师重道」,可是所谈的只是如何尊师,却没有说如何「重道」。况且师都尊不了,重的又是什么道?连什么是道,都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位同学所讲的这些话,不能说不是事实,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孟子说圣人是「百世之师」,意思就是讲人道的精神。他并且举出例子,所谓古圣先贤,历史上多得是,所以人要多读历史,但并不是现在大学里读历史的态度与方法。现在大学历史系读历史,是用西方教学的方式,所谓「客观」的习惯,研究某一段历史经济对不对,或教育对不对等等,自己已经先有个主观的观念去研究,瞎批评,好像自己的学问比历史还伟大。一个人除非自己已经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才能批评历史。再说什么叫客观?人本来就在历史中,是历史的一分子,又如何能客观?所以,读历史不是为了做一个历史学者,是要懂得历史,吸取做人做事的经验,使自己做人做事更圆满。

孟子这里举出伯夷、柳下惠两个圣人为例,伯夷薄帝王而不为,为了挑起文化的担子,可以当帝王而不去做;柳下惠也有他独立的人格与抱负。这两个人,前面已经多次提到,他们的文化精神,在人品上为后世树立了一个做人做事的榜样。伯夷叔齐两兄弟,硬是饿死在山中。所以孟子说,伯夷的一生,他这种风气的影响,可以使「顽夫廉」,使那些冥顽不灵、头脑不清楚的人,变成「廉」,就是头脑清楚,人格升华绝俗的人;使「懦夫有立志」,使那种懦弱的,站不起来、生活散漫怠惰的人,也能够立志,顶天立地地站起来。

伯夷的风范,是岩岩独立的,以禅宗的话来说,他是「高高山顶立」;而柳下惠的风范,则是「深深海底行」。柳下惠一切随和,但自己人格不受影响,站在师道的立场,开展风气。所以孟子说他「不羞污君」,跟随任何一个领导人都可以。换言之,伯夷是罗汉道,柳下惠是菩萨道,他可以使「薄夫」、「鄙夫」,粗浅轻薄的人,文化、教育、思想没有深度的人,变得宽厚。柳下惠生活在滔滔乱世之中,本身无懈可击,他高尚的道德,可以感化人,受他影响的「鄙夫」,都会变成胸襟宽宏的人。

所谓「鄙夫」之「鄙」,前天有一位老朋友谈起,一位有钱的年轻太太,驾了自用汽车,在街上和摩托车相撞了,双方互相指责。在争执激烈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太太,将手一伸,露出她手上戴的大钻戒,向对方吼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有这个身价,还会撞你的车子吗!」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逻辑,人格可以用钻石来计算吗?这样的人就是「鄙夫」,鄙俗不堪。财富并不足以表现人格,人格是无价之宝,即使穷到衣食俱无,而有顶天立地精神的人,就值得钦佩,不然就是「鄙夫」。「鄙」也常与吝字连在一起,所谓鄙吝,心地很窄,度量很小,眼光很短,但受了柳下惠那种风范的影响,心胸也能宽宏开阔起来,从钱眼中退出来,看得见广大的天地。

孟子举的这两个例子,包括四种人:「顽夫」、「懦夫」、「薄夫」、「鄙夫」,都是普遍存在于社会中的人;而教育的目的,是使这类人改变过来,也就是学问之道在变化气质的道理。修行是修正心理行为,然后就可更进一步,向成为圣人的路上迈进。所以「廉」、「立志」、敦厚、宽宏,也就是圣人之道,人的修养应该如此。

诚意正心,修身养性,本是建立高尚人格最初步的修养,是基础;初步基础打好以后,才谈得到修行。至于圣人境界,还要在修行以后,经历很长的一段路程,才能够达到。例如一般人讲「修行」,这个行字就是随时随地反观自照,修正自己生理和心理的行为,行就是功德,大乘菩萨就是走这个路子。

儒家、佛家都要如此,便是「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这两句话,只有世界上的几位教主们、大圣人们才可以当得起。如孔子、老子、释迦牟尼都当得起,奋然而顶天立地站起来,前无古人,而且没有时间、空间的限制,其精神志业,充沛于宇宙,万古常新。如佛法所说的「无见顶相」,就是「奋乎百世之上」的精神,太高太高了,看不到顶,人格就要修养到这样高。于是,千秋万代,接受这种文化的洗礼,人格的熏陶,每个人都闻风而起,站起来去学做圣人。

孟子说,如果不是圣人,能够做得到这个境界吗?那些受了圣人教化影响的人,百年以后,人人都能奋发向上。「而况于亲炙之者乎」,何况曾经亲自受圣人的熏陶、教育的人呢。孟子这句话很妙,似乎隐约间是指他自己。孟子虽然没有「亲炙」过孔子,可也是子思的学生,等于是再传的弟子。

孟子「而况于亲炙之者乎」这句话,连着上文看,就是说,在圣人风范的影响之下,远在百世以后的人,尚且没有不站起来的;更何况亲自受过这种教育的人,一定有他独立不移的超越人格,可以站起来。

因此,他为圣人之道的「仁」下定义说:「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什么是仁?从孔子的学生开始,大家找了半天,后世的人,大都根据韩愈「博爱之谓仁」那句话,以为仁就是博爱,这是误解。韩愈是研究墨子的专家,墨子主张「兼爱」,所以韩愈袭用墨子「兼爱」变成「博爱之谓仁」,其实这并不是孔子的本意。孟子这里解释得很清楚,仁道就是人道,合而言之就是道。人道以心为中心,孟子本篇「尽心」就是道,就是佛家说的明心见性,这就是道。尽其心,就是道,仁就是这个道。

所谓道,也就是行,仁道就是仁见诸行为。于是孟子说到孔子的行为:「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孔子去周游列国,要离开父母之国,是不得已,当然很难,天天说要走,却迟迟地没有走,拖延了很久才走成。因为对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文化风尚,有无限的感情,人的感情自然是如此。孔子离开齐国,是离开别人的国家,一不对就即刻走,甚至米洗好要煮饭了,不但不等到吃了饭走,甚至捞起了洗湿的米就走,不做片刻逗留,这是离开他国之道。在人家的国土上,合则留,不合则去,这种精神是应该崇敬和效法的。尤其现代青年,出国的时候,如果对自己文化有了深刻的了解,碰到于国家民族有关的问题,乃至人家的政策有不合理处,就要秉持此一精神。所以无论如何,还是自己祖宗之国、父母之邦好,不能忘记。

这一段话前面已经讲过,现在又放在这里,一则是孟子将要离开齐国了;其次也是告诉我们圣人的风范,对自己祖宗之国、父母之邦的崇高情感,可示范于天下后人。于是他再说孔子的一段故事。

孟子曰:「君子之戹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

他说,孔子当年离开卫国以后,在陈蔡之间,带了一批学生,几天没有饭吃,外面还有一些人包围,要打算杀他。孔子这时又穷又危险,可是他还在那里弹琴。这时子路受不了啦,跑去问孔子说,圣人也会饿饭吗?孔子告诉他「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开导他一番。这里孟子说,孔子周游列国,都受到尊敬,为什么在陈蔡这个三不管的地带,会遭遇这种困难呢?因为在这两国政府的上层,孔子没有朋友;在这两国的社会中,孔子也没有朋友。

孟子的「无上下之交」这句话,说明两种事:一是做人之道,人处身社会之中,要交朋友,没有朋友,孤立无援不行。孟子要离开齐国时,也有这样处境,非走不可。第二,欲行其道,要上下都有交往才行,这就是外务的重要。一个人成功一件事业,对于上下左右建立关系相当重要。

青年人要知道,一生的处境必须要有「上下之交」。但如何交?交朋友有道,这在四书里说得很多,要建立自己的人格,了解友道的精神,才可以做事业。

《孟子与尽心篇》谁人背后无人说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
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文王也。」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貉稽对孟子说,「稽大不理于口」,这个「理」字,古人认为是「赖」字,好像现在的青年人,常说某事不「赖」,这个「赖」字,也许是从这句话来的,在我们的语言文化中,已经有几千年历史,后来可能在唐朝宋朝,被人改做「理」字。貉稽是齐国人,人品很好,官也做得很好,只是攻讦他的人太多了。

孟子说:没有关系,「士憎兹多口」。「憎」就是憎恨,但古人考据,古书上是「增」字,后来也是在唐宋之间,有人觉得增字很难解释,改成「憎」字,而意思也就是「憎」。这句话是说,一个读书人在社会上,没有不被批评的。作为一个人,不要怕人批评。一般惹人厌的是一张嘴,吃饱饭专门挑人家的是非。中国人讲修养,在儿童课外读物中,有一本《昔时贤文》,这本书把许多诗句、格言编成韵文读本,其中就有两句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人与人相遇,一定说到第三人,说到别人对或不对,这就有是非了。只有两个人没有人背后批评,一个是已经死了的无名古人,一个是还没有生出来的人。孟子回答貉稽的话,虽不是如此说,但含有这个意思。也等于说,你做你的官,你自有你的人格,社会上的是非随时都有。古人说:「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你不要去理它,自然就没有了。

孟子进一步再解释说:「‘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孔子晚年,也有一些对他不满的人,几千年来都有人骂孔子,直到前几年,毛氏还大力提倡批孔扬秦。孔子当年周游列国,并不像我们现在出国观光这样舒服,他到每一个国家,都被那里的小人骂。孔子一辈子都遭小人的嫉妒,倒霉透顶,只是比耶稣好命,因为耶稣还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当然,最高明的,还是释迦牟尼佛,两手一摊开,人家就跪下来。孔子当时的情况,就好比《诗经·邶风·柏舟》所咏叹的,「忧心悄悄」,心里担忧天下国家事,但这种忧虑,只能悄悄摆在心里,讲不出来,没有办法可对人坦言。不但如此,并且还经常碰到一般的小人反对他,从各种角度来批评他,这就是「愠于群小」。

前人有两句感叹人生的名言说:「人历长途倦老眼,事多失意怕深谈。」一个人几十年生活下来,的确是一个长途,做人做事的经历,在人生这条路上看多了,也走怕了。过去的事,多半是失意的,朋友谈起,也不愿深谈,因为越谈越烦越痛苦。这两句诗深刻得很,是用几十年人生经验写出来的,也就是孔子当年「忧心悄悄,愠于群小」的况味。一个人对国家天下大事,虽然看清楚了,可是却无法讲,又能向谁讲,向谁建议进言呢?孔子尚且遭遇如此,你貉稽受人攻讦,又有什么稀奇?又有什么可怕?

还有《诗经·大雅·绵》篇说的:「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这是文王的遭遇,当年文王兴起的时候,那些边疆的民族,对他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圣人,道德又非常好的人,仍不满意,不过不敢动,只有在心里反感。可是文王也不以为意,这些人虽然不满意,还是要来听他的教化,而文王照样的教育他们,这就是文王。

这些就说明了人生在世,受批评没有什么不得了;如果对人家的批评过分认真,那一天也活不下去。但是要注意批评,「有则改之」,如果人家的批评是对的,就要改过来;「无则加勉」,自己如果没有错误,就勉励自己,不要去犯这个错误就好了。

这一段是孟子答复别人,谈人生修养的话。青年人听了会有小感触,可能不会有大感想,要等年纪大了,才会知道「谤随名高」的道理。一个人名气越大,被骂的机会越多,骂你的人也越多。有些人为了想出锋头,专挑有名气的人横加攻讦。这时候,有名气的人,一定要学会容忍,否则回他一句,他就达到了目的,到处宣扬「某某人和我辩论,如何如何……」这是一种很鄙俗卑下的手段。

但既然听到了反面的诽谤,也不要掉以轻心,要反省自己,严格检查,在自己的心理、行为、道德上如有过错,立刻要改,因为别人的话,有时并不一定是讪谤。假使自己问心无愧,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则心不负人,面无惭色,听到了谤言,也没有关系,只要学佛家的「忍辱」就是了。

永嘉大师的《证道歌》说:「从他谤,任他诽,把火烧天徒自疲,我闻恰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人就要做到这样。一个人的名位高了,所受到的反对与攻击会更激烈。后世所崇敬的圣人,在当时的遭遇却是非常痛苦的。从历史上我们得了一个教训,要想做圣人,一定要从极痛苦中站起来,问题在于受不受得了这种痛苦。

一个知识分子,做人、做事、做官,基本上都要有这样的修养,受得起批评,痛切反省,修正自己,这是儒家,也就是佛家,也就是修道。不要以为打坐做工夫才是修道,打坐有工夫的人,如果给他两个耳光,骂他一顿,看他的工夫还有没有?本来打坐清净为「梵行」,这时他就变成了「焚行」,一下子把他自己所有的工夫都烧光了。这是由于受刺激之故,还不算数;如果好话来了,恭维的来了,那比打两个耳光还厉害,那可会把你深深地活埋了。所以不要怕批评,更可怕的是恭维,接受恭维,就是心中想超人一等。说得好听是自尊心,实际上就是我慢,是我相的一种表现,所以每一面都要注意到,才是修行。

孟子作结论说:「贤者」,高明的人,就是佛家开悟的人。「昭昭」是自己明明白白,使他人也明白,也就是自觉觉他。而现在的人,自己还是「昏昏」的,还去教人跟着他的样子去开悟,以此「误」而教人「悟」,那可能吗?被教的人也误以为误即是悟,那真是误上加误了。

在几千年前孟子的时代,人们就是如此,几千年后的今天,人们仍是如此。所以我说,不论古今中外,人类就只是这样一种生态,没有高明到哪去,时代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这种「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典型,在《西游记》里有,就是孙悟空的结拜哥哥,外号牛魔王的。孙悟空是代表心,有一个胡涂的、动感情的心,就是他哥哥牛魔王,自己「昏昏」而想「使人昭昭」;再加上牛魔王的太太铁扇公主,拿了一把大芭蕉扇,在旁边一扇火——欲火,这个世界,当然非乱不可了。

《孟子与尽心篇》路是走出来的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
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这是很有趣的对话,也是关于心的应用的重要问题。

孟子对高子说:「山径之蹊间」,那些山上只堪容脚的小路,最初是一个人,为了割草或者砍柴,在一个本来无路的荒山上,慢慢选择好下脚、更近便的地方走过去;第二个人也跟着他的脚迹走,然后慢慢其他的人也跟着走,于是就走出一条小路来了。我们在抗战时期,大家投奔大后方,避开日本人的封锁线,越岭翻山时,前面没有路了,就自己找路;找不到路时,就看清楚方向,这样一个人一个人走过去,终于走出一条路来。所以当时流行一句话:「路是人走出来的。」后来更将这句话,扩大应用到生活上、工作上、事业上。每当遇到困难,乃至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用这句话来鼓励自己或别人,要勇往直前,克服难关。这就是「介然用之而成路」。

可是,这条路,只要间隔一些时候没人去走,就又长出茅草把路埋住,连看也看不见了。孟子对高子说:现在你既未明心,又未见性,就因为你心里长了一堆茅草,思想被茅草塞住,没有出路。

庄子跟人辩论,也说过这样一句话:「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古代说圣人心有九窍,非常灵通。普通人只有七窍,更愚痴的人连七窍也不灵通,像是被茅草塞住了。后世骂人不通世事为「草包」或「不开窍」,就是从孟子、庄子这些典故来的。由于听了别人的一番话而懂了这桩事,每每说「茅塞顿开」,这句话,也是从《孟子》这里脱胎而来的,表示接受了你的教导,塞在我心里的一堆茅草,一下子就消失了,此心豁然开朗,灵通起来了。

孟子在这里是说,心是要用的,心不用就会塞住;近人曾国藩也说,头脑越用越灵光,不用就闭塞了。很多人学佛、学打坐,拼命「除妄念」,学到后来,不去用心,心都不想动了。不但做不到不动心,坐在那里内在妄念,意识心动得更厉害,比在运动场上还辛苦,刚按下这个念头,又上来那一个念头,这个下,那个上,七上八下,上上下下,最后神经都烦乱了,这是心中在开「水上按葫芦」的运动会。现在一般学心性修养的,先求「不起妄念」,以为没有思想就是禅,那糟糕得很,不但不是禅,连蝉都学不成。

照佛法而言,如果修到一个念头也不起来,是大昏沈、大无明,所得的果报,相同于**道。**道的代表就是猪,一天到晚吃饱了没有事,昏昏迷迷的。实际上这是冤枉了猪。据生物学家研究,猪绝顶聪明,而且最爱干净,因为他看到脏的地方,就用嘴去擦干净。在我们古代也有类似说法。《西游记》里说,唐僧取经,走到一条稀柿衕,几百里地,又脏又臭,通不过。唐僧找孙悟空也没有办法,就找猪八戒,猪八戒要求饱餐一顿以后,摇身一变,恢复猪的原形,终于把这条路搞通了。

这个故事,包含了很多意义,也有修道工夫的道理。修道的人,消化不良,肠胃不清,因此会造成上面打嗝,下面放屁的情况,就相当于猪八戒在打通这条稀柿衕。人的肠胃要完全清理通畅,气脉才能够打通。另一方面,这部小说是明朝人写的,我们从而知道,中国古代的人,早已经认为猪是爱干净的。

禅宗教我们修的八正道,其中就有「正思」,禅宗的「参」就是正思维——正思,如止观,定中起观,就是正思维,所以不用心不行。许多人盘起腿,以为心里一点意识的清静就是道,如果这样下去不用心,就是「茅塞子之心矣」,心就不起作用,不能用了。

所以儒家的道理,和佛家的大乘道,以及佛家的戒律,都是一样的,先在行为上注意,就是在智慧上着手。如果向修养的路上走,而没有得到禅定的话,就要改为用心正思维。

有一本明朝人写的《笑禅录》,这本书并不是攻讦或讥笑学禅的人,而是叙说一些学禅的人,走错了路,修得不正确的一些笑话。其中有一则故事说,一位斋公学禅打坐,一次坐到五更天,忽然想到某人某天借了一斗大麦未还,于是叫醒老婆说,打坐真好,否则大麦就被骗去了。

《笑禅录》上还有一则笑话,说有一个和尚出去化缘,到了天黑,还没有找到庙宇挂单。那乡下仅有一幢独立房屋,他只好去敲门请求借宿。应门的是一个女人。和尚说明来意,这位妇人说:「我家里没有人。」和尚说:「有你。」意思是你不是人吗。妇人又说:「我家里没有男人。」和尚说:「有我。」意思是我不是男人吗。

这两个笑话,固然令人发噱,但在笑后再思考一下,是含有深意的。简单地说,这样就是人,人还只是人。深一层的道理,就是讲学禅的用心,没有达到禅定的境界,没有达到「悟」的境界,光是用心去做,也就会变成《笑禅录》中的情形,也是不正确的。接着高子又请教孟子一个问题。我国上古时代,音乐最发达,水平最高,那是舜的时代,当时非常注重音乐。后来舜传位给禹,禹也很注重音乐。到了后世的音乐,一代不如一代了。所以孔子很感叹,他在齐国时,听到了舜时的韶乐,三月内,忘了肉味的鲜美。他推崇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孟子晚孔子百余年,距离文王已是六七百年了。

高子问孟子说:「禹之声,尚文王之声」,据我研究传统文化的历史,禹王时代的音乐,可能非常非常发达,比周文王时代更重视,也更发达。孟子说:你这句话,是根据什么来说的?高子说「以追蠡」,以他的考据,发现一件禹王时代的乐器「蠡」,就是钟纽,悬挂那个钟顶的纽子,因为敲钟时,钟纽摇摆太多,而磨损得只剩了一点点,可见当时天天都在演奏音乐。

孟子说:「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你这样研究,提出来的理由并不充分。你看那城门口的车道,难道是两匹马拖的马车,所辗出这样深的车道吗?这是经过长时间,经过许多马车的辗压,才能形成这样深的车道。这就是说,大禹时代的那口钟,钟纽所以会磨损到那个程度,也正像城门口的车轨一样,是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多人的敲打,无数次的摇摆,才形成的,并不是短时间内敲击而成的。

这里为什么插上这一段讨论乐器和车轨的事呢?好像毫不相干。我们可不能照宋儒那样圈断了去看,现在连着上文看,就很明白。上面说心不能不用,这一段,也正是说用心之道。一个人的学问,不用心去研究,是不会有成就的。今天刚学,明天就想会,是做不到的。尤其学佛打坐的人,每天盘了几个小时的腿,守心一处,而不作正思惟,等于自己拿茅草塞住心,然后又想开悟,可能吗?这就是「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不是短时间的功夫所能造成的。

《孟子与尽心篇》冯妇的遭遇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
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这里先要解决文字上的几个问题:第一、「冯妇」是个人名,今人乃至有些古人,往往解释为一个姓冯的妇人,而「重作冯妇」这句成语,有人解释为「姓冯的妇人再嫁」。这种解释是误解的笑话了。因为冯妇是一个男子的姓名,他姓冯名妇。在古代常有人以「妇」字命名的。第二、「卒为善,士则之野」,是有问题的,古人的断句是「卒为善士。则之野」。第三、「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这样断句也有问题,古人的句读是「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这两处古今标点不同。我的意见认为今人错了,最初以为是我的「专利」,不久前读到明朝人的一本书,里面的看法和我的一样。从这点看,一个人不可以轻视天下的人和事,前人也有过同样的主张,由此也证明应该多读书。

齐国有一年发生大饥荒,老百姓有饿死的。当时孟子在齐国为客卿,齐宣王还会听听孟子的话,所以孟子看到这种情形,认为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将会不得了。于是劝齐宣王,把「棠」这个地方的国家仓库打开,放粮救饥度荒年。因孟子的一句话,救活了齐国无数的老百姓。

后来大概孟子要离开齐国的时候,齐国又遭大饥荒,孟子的学生陈臻对老师说:我们齐国的老百姓,心里都在想,孟老夫子还在我们齐国,或者会再劝齐王开仓救灾吧!不过,您现在只是齐国的客人,恐怕不愿意再说话了吧!

孟子说:「是为冯妇也。」假使我再去说,那就同「冯妇」一样了。晋国有一个名叫冯妇的人,「善搏虎」,很会打老虎。冯妇也像历史上晋朝有名的周处一样,最后洗手不干了。冯妇与几个弱不禁风的人,到野外去郊游,遇到一大批人,追逐一只老虎。这只老虎,最后跑到一个山角里,就是现代战术上所称的死角,采取「负嵎」抵抗的形势。所有追逐的人,都不敢逼近去捉。这时突然看到已经改过迁善的冯妇,和几个读书人来了,就赶上去欢迎。「冯妇攘臂下车」,冯妇一看到老虎,又有这么多人前来欢迎他去打虎,于是手臂一张,下车打老虎去了,大家都鼓掌欢呼。

可是他的这个行为,后来被一般人知道了,都笑他的习气还是不改。等于一个爱打牌的人,宣布戒赌以后,又偷偷去打牌,被人家讪笑一样。

孟子讲这个冯妇的故事,就是对陈臻说:我再也不会做这个傻事了,我不会像冯妇那样。

看来,孟子这样的做法,似乎有问题,让人很难理解。陈臻说大家饿得快要死了,你去跟齐王讲一句话,也许有效。但是孟子知道,这时的齐王,不会再听他的劝告了,如果他再伸手出去,也许这「老虎」要咬他一口,现在的「冯妇」已经老矣,不能再做了。

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到孟子处世的许多道理。第一个道理:一个人说话,要看时间、空间。孟子深知道「时」(时间)与「位」(立场)的重要。就像法家韩非子的文章「说难」,具有两个意义:一是说话很难,孔子说过,不该说的时候而说是失言,该说的时候不说就会失人;另一意义是「质难」,就是质问很不容易,也就是问难的意思。

第二个道理:冯妇这个人,虽然好勇斗狠,但有侠义精神。就好像司马迁写《史记》,特别写了《游侠列传》中的人一样。不过要注意,游侠和刺客不可以混为一谈。司马迁也写了《刺客列传》。游侠是云游四海,好侠仗义型的人物,有他的精神;刺客是专事行刺的人物,刺客有他的动机。若干武侠小说,将游侠与刺客混为一谈,这是错误的。游侠精神,是中华民族特有的,并不坏,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勇为」的。这种精神,在中华民族社会,是被大家喜爱、崇拜、尊敬的。但是,只喜欢别人有这种精神,而自己则躲避,不去做这种事情。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值得研究。

再看冯妇,原来是个侠客,刚才说了侠客并不坏,但侠得太过分,则成为好勇斗狠了。所以韩非子以法家的精神看他们,就觉得侠客这种人物很难办。他认为「侠以武犯禁」,社会上拳头硬,力气大的人,脑子里根本没有法令,自认我的拳头就是法令,我力气大你就得听我的,所以武人犯法的就多,就很难办。对于儒家,读书人,韩非子也认为很难办,所以韩非子同时说「儒以文乱法」,知识分子,书读得太多了,脑子灵活得很,一条法令到了读书人的面前,用自己的一套理解来辩论解释,他都有理,所以也很难办。在韩非子的心目中,「侠」与「儒」都是一样的难办,是推行法治的最大障碍,都要排除掉。

当然,这个「儒」不是指学孔孟之道的儒,而是指一般过分爱好思辩的读书人,所以秦始皇就把这样一批人坑了。开始的时候,秦始皇对这批人也很好,还封他们「博士」的官位,近于满清时代的翰林院位子。后来秦始皇有事情向他们咨询,问他们的意见,或者要他们提建议,他们当面唯唯诺诺,背地里又瞎批评,「腹诽」——肚子里反对,阳奉阴违。还有「处士横议」,这批人不走直路,不说正话,遇到事情,鸡蛋里挑骨头,横行霸道。所以秦始皇一气之下,把他们统统活埋了。但也只是活埋了这批「腹诽」、「横议」的人,并不是把所有的读书人都活埋。

在这个故事里,说到冯妇「卒为善士」,是他像周处除的三害一样,改好了,或者去读书了。而那些弱不禁风的书生们,看见老虎,束手无策,他们又对国家社会有什么用处?所以这个故事,也说到正反两面的道理。因为后来说到冯妇,看见这些同学对老虎怕成那个样子,至少心里在嘀咕:「你们这批窝囊废」!一定走过去说:「老虎有什么了不起,大猫一只而已,不要慌嘛!等它张开口,伸手抓它的舌头一扭,它也咬不下了,这有什么难!」这就是真勇。冯妇这样救人的侠义行为,却被一些读书人笑他旧习未改,依然好事。这就是前面说的「处士横议」,你做了坏事,他要讥笑;你做了好事,他也要讥笑,那些读书人就是喜欢批评别人。

前面孟子说的「士憎兹多口」,知识分子的是非特别多,不合他意的这一面,他批评;合他意的那一面,他不说。你对人好了,他说不可以,不分是非黑白;如对人不好,他又说你不慈悲。反正都是他对,书读多了,歪理有千条,说不过他。碰到这样的情形,只有「拳头大」来对付,打落他的门牙,不跟他讲理由,他也就讲不出歪理来了。

我这样解释《孟子》,连古人的句读也推翻了,似乎「胆大妄为」。但事实上,书要这样读,从正反两面,上下各方,各个角度去推敲研究才对,道理自然就会通了。

孟子说的「其为士者笑之」,也有责备齐国那些「横议之士」的含义,说他们的批评是不对的,这也就知道孟子快要离开齐国了,因为齐国可能有很多人在批评他。

由这个冯妇的故事,我们引用清朝末年几个文学家的诗,来作一番解释,可见对于读书人的看法,虽隔数千年,仍有相同之处。

(一)李星沅的对酒诗:

眼前睥睨傲群公 昨梦惊看海日红
世事登场原傀儡 书生放步即英雄
蛟龙卷甲藏霖雨 雕鹗梳翎待朔风
毕竟唐衢非俊物 向人垂涕哭途穷

孟子所谓冯妇的故事,也等于诗中「世事登场原傀儡,书生放步即英雄」两句所说;一部二十四史,也不过是一部二十四幕的脚本而已。孟子表示不愿再来演这出戏,当这个主角。而「书生放步即英雄」则是冯妇的写照,人有时候要做书生,但有时要做英雄。知识分子读多了书,就没有勇气,如果有丰富的知识,勇气又壮,毅力又强,那就是「书生放步即英雄」了。古人还有一句诗——「英雄退步作神仙」,是说英雄退休以后,可以去修身养性了。

(二)孟子讲冯妇的故事,也是说每一国家、每一政权,真正关心国家安危、老百姓福祉的,究竟有多少人?这是第二首诗的感叹。这首诗是清末光绪年间,李鸿章与苏俄办交涉失败的时代背景,题名《愤言》,共有八首,写得非常好,作者只署名「痴人」,真实姓名已经难以查考。其中一首说:

尽多优孟袭元冠 不少遗贤咏考盘
万里行师筹饷急 十年树木叹才难
谁能国事如家事 莫便偷安作治安
夜半鸡声真不恶 隔窗灯逼剑光寒

谁能够把国事当家事一样去办?那才是对国家民族的精忠。我们可不要把苟且偷安,当成了天下太平那样。诗中「谁能国事如家事,莫便偷安作治安」,可以说是道尽了当时的国情,也道出了历史上的许多辛酸。(三)冯妇的故事,还可引出一首诗来。这首诗是光绪以后,一位名儒吴瀚涛写的。他的学问也很好,是中外闻名的留学生,比辜鸿铭还早。当时他正在华盛顿,对北京光绪皇帝被逼瀛台的一事写了八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归来久分闭柴关 风卷闲云又出山
得意要须及年少 抚心讵肯避时艰
英雄肝胆千秋壮 儿女情怀一例删
沧海无情天地窄 驰驱容易误朱颜

像冯妇再出来打虎,为了救大众,死在虎口也不怕的那种精神,就是「英雄肝胆千秋壮」。在这个时候「儿女情怀一例删」,心里不会软绵绵地谈情说爱,春花秋月,都一剑挥断,统统抛弃了。这也就是上面一句「抚心讵肯避时艰」的精神。抚心自问,遇到国家民族艰难的时候,决不退避,宁可再做冯妇,就决定站出来了。

《孟子》冯妇这一段,放在人要用心一段的后面,是有非常深刻含义的。

《孟子与尽心篇》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这里开始,转到内在修养的道理。

首先的一段,是说人之常情:人的嘴巴、舌头辨味,要吃好的食物,眼睛要看美的东西,耳朵要听美妙的声音,鼻子爱嗅好闻的气味,四肢肉体爱安逸,懒于劳动,这是人的天性。其实人的一生,活了六十年,就有三十年躺在床上;再加上幼小时整天躺在床上一、二年;老年时期,如果健康欠佳,还很可能躺上十几年。所以,没有几年是站着的,四肢是贪图安逸的。这些都是「性也」,天性本来如此;但是其中「有命」。在中国「性」与「命」是分开的,「命」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只要活着,就是佛家说的,就有眼、耳、鼻、舌、身、意等这六根本能的作用,这些作用中间就有个「命」的功能,这是很大的问题。有些人二三十岁「命」的功能就结束了,有些人七八十岁、一百岁才结束。

「命」的功能在人衰老时就渐消失了,与健壮时期,完全两样。现在有的人说,上一代与下一代有代沟,我认为没有什么代沟问题,几千年来,年年代代,都是如此。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因为老年人与年轻人,感受总有不同之处。也有人始终提出一个青少年问题来,认为代沟是问题之一,其实青少年也没有问题,唐朝名诗人刘禹锡的诗——「近来年少欺前辈,好染髭须学后生」,可见在古代也是如此。现在有许多人白发染黑,并不新鲜,从前人也是「好染髭须学后生」,要跟着年轻人后面走,不要自己落伍,以免形成了代沟。

「性」是本体,心物一元,大家同根的;而「命」则各有不同。在这六根的作用上,只谈「命」,而不谈「性」。以声、色两个字来说,几千年来,不外乎三类东西,吃的、用的、穿的。除了这三类以外,古今中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但六根却随时在变化,尤其少年与老年不同,这个作用是「命」的功能了。

这就是「命」。人的生命,一年一年过去,当然色、声、香、味、触的爱好,也就一年不同于一年。所以孟子说:有道之士,在这个上面,不谈性理,只谈后天的作用。注重后天生理的变化,那就要走道家或密宗的路子,先把这四大之身调整好,留形住世,长生不老,这是「命」的事。而悟道,明心见性,则是「性」,是形而上的事。

第二段孟子说,仁、义、礼、智、信,这类道德的作用则是「性」功,不是命功。所以学问修道,讲究修行,如果个性没有一点改变,而说自己悟了道,顶多是懂了道理,却没有用处。性功是要在行为上,不自知的,自然而然的,表现出与前不同的心性。所以君子在这一方面,不谈「命」,而讲「性」,明心见性之后,要见诸行。所以禅宗的沩山禅师告诉仰山说,「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就是讲「性」,只要在见地、见解上清楚,依此修道,就是修性。

后人解释这两句话,说禅宗的行为,可以吊儿郎当,只要有见地就行,这是曲解。实际上,如果真正有了正见,明心见性以后,心理自然会有所改变,行为(行履)也自然会变。假使行为习气没有好转,就足证见地不清,所以才没有进步。命功是由「修为」来的,所以佛家要修戒定慧,离不开四禅八定;性功不走修定的路子,而要「般若」成就、「识见」透彻。

所以中国后来的道家,主张性命双修,只修性不修命就没有定功,要定功修到气脉都起了变化才行;但只是气脉起了变化,乃至做到出阴神、出阳神,如果心性的法门不通,也不行,也还属于「心外求法」的外道。所以修「命」到了这个出阴神、出阳神的地步,要赶快转向,把形而上的「性」理参透。

这里是孟子将「性」、「命」两个字提出来,把两样并修的道理,说得非常具体而积极。后面说得更为积极。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谓善?何谓信?」
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乐正子是孟子的学生,在前面曾经有好几次提到过他,孟子也曾经训过他。最近一次提到,传说乐正子要出来当政,孟子非常高兴。别人还问孟子是不是有偏心,看见自己的学生当政就高兴。孟子说,因为乐正子是善人,善人当政,自然比坏人当政好。宋朝有一个类似的情形。有一个宰相的学生,出去做官,来向老师辞行。这位宰相说,你出去好好做官,千万不可以作怪,作怪就不是好官。意思是吩咐这个学生,不要玩自己的小聪明,耍什么新花样,否则新花样一出来,上上下下一切都要受影响,发生变动。本来人事与事物的变动,宜乎渐变,如果突变,一切人与事不能配合协调,各方都会受到严重的损害。这里说到「善人」当政,也和要做好官的情形相似。

孟子另外一个学生名浩生不害,问孟子说,乐正子这位同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学问修养,到什么程度?

孟子说:他是一个「善人」,就是佛经上说的「善男子,善女人」那样的好人。孟子又接着说:他比好人高一些,更是一个「信人」。

照表面的文字解释,「善人」就是善良的好人,「信人」就是有信用的人。其实世界上的人,谁都有信用,最坏的坏人也有信用,连行为与信用相反的骗子也有信用。他虽骗一般人,可不会骗他真正喜爱的人,对他心爱的亲人,还是有信用的。所以「信人」的「信」,不仅仅是信用的意思,还含有「信息」的意思。具体言之,是指修持的人,有工夫了,有把握了,已经透露了某些征象的人,就叫做「信人」。

浩生不害再问:「何谓善?何谓信?」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善?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正信」?

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

先说「可欲」,就以大家修道学佛做工夫来说,有没有做到「可欲」?就是身体内部有没有发起快乐,做工夫要做到工夫来找你,不是你去找工夫。这是佛学中四加行中的发暖,就是发乐了。到了这个程度,随时在发暖,得到喜乐的境界,叫「可欲」。这才够得上第一步为「善人」,也才有资格成为佛经上称的「善男子,善女人」。可惜我们大家修道学佛做工夫,连「善人」的资格都还够不上。

大家都需要切实反省一下,自己达到「可欲」的境界没有?尤其一般的人,逼着他盘了几天腿,搞了几天修养,但是「新起茅厕三天新」,才用功了个把月,慢慢又冷淡下去了。再过一段时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弄成三天打鱼,一个月晒网,晒网的日子越来越多,连「可欲」都没有达到,「有诸己」则更谈不到了。

到了「有诸己」以后,进一步要「充实之谓美」。这个「充实」,不是自己的内部充实,而是孟子在前几章说的「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这个时候就叫做「美」,也就是佛学中的「妙不可言」的境界了。

到了这一步以后,还没有达到最后阶段的圣境,还要「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不但「充实」,而且要发展到圆明清净的光明境界,也就是禅宗说的「光明寂照徧河沙」的境界;这也是《华严经》的经题「大方广」的意思。

这时虽大,但还没有到圣境。「大而化之之谓圣」,大了以后能够起神通变化的作用,有了圣智妙用,才达到圣人境界。孟子说「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圣到了不可知,不可言的境界,就叫做「神」,修养要到达这个程度。最后「出神入化」,连自己这个圣人的境界都舍掉,没有个圣人,到达没有圣人之相,没有我相,没有法相,才是究竟。

孟子在这里,把圣人修养的真学问、真方法、真工夫,全部公开出来了,这就是中国上古传统文化「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系统原理。

对于浩生不害问乐正子修养问题,孟子答复说:乐正子是在「善人」与「信人」之间,其他的四步修养,「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他还没有到。

孟子《尽心篇》到了这里,对于内圣外王之学,很明白地表达出来,并没有故弄玄虚,故作奥秘的玄妙姿态。所以,不论走道家的路或佛家的路线,这个原则几乎完全是相通的。

孟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在这里到了一个高潮,也可以说,孟子把他一生修养的实证经验,作了一个大结论。下面是孟子的感叹。

《孟子与尽心篇》巧妙的教育方法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

孟子说,当时的文化思想,重点在杨墨二家之说。杨朱讲个人主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的学说,是讲大众福利的,也可以说是讲天下为公的,他主张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当时思想界,正流行这两种大哲学,儒家则处于这两者之间。所以孟子说「逃墨必归于杨」,那些原来崇拜墨家的思想,欲走天下为公的路子,做到舍己利人利世的,结果做不到了,一定退回来,转向杨家走个人主义的路──为己。但是个个都为己的路,还是走不下去,两者比较下来,还是中庸之道,保留一部分适当地为己,适当地为他,所以「逃杨」的人,「必归于儒」,一定归于儒家。

假使一个人,起初胸襟汪洋博大,年轻的人狂气一来,不可一世的样子,后来还是逃墨归杨,只顾自己打坐,谁也不管了。现在他又逃杨归「妻」,结婚去了。年轻人最容易上自己的当了。人生不外三条路,一条是自欺,不自欺则欺人,再不然就是被人欺。

孟子说:对于这种人,逃到儒家来,就教他「斯受之而已矣」,意思是,你回家吧,安安稳稳先坐在自己家里,慢慢来,人生修养不是那么简单的,学说思想的研究不是那么容易的。以现代来说,大学的课本,只是传知识的工具,不能算是书;一本真正的书,那些活了二十几年的大学研究生,看不了几本。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懂了思想学说,像我们到了这样一大把年纪,读了那么多书,看起书来,也还会常常惭愧得脸红。因为平日自以为了不起的见地、思想,在读到某一本书时,发现早在一两千年前的古人,就有了这样的思想,说过这样的话了。

孟子说:不必去和杨墨辩论,如果去辩论,就如拼命追跑掉的小猪,结果小猪跑到猪圈里了,人还跟在后面想招它回来。这就等于谈到教育思想和方法的问题,一般家长或老师,对孩子的教育,就如赶小猪一样,拿一根棍子在后面猛追。一个孩子有了问题,是不能拿棍子在后面追的,越追得紧,这孩子跑得越快越远,说不定还会跌死。其实,就让他跑吧!不管他跑到哪里,你都可以知道。

在大陆农村的厕所,为了要利用粪便做肥料,多半是露天,在田野间或晒谷场的附近。乡下人家的孩子,都喜欢在田野或晒谷场游戏,不小心会跌进粪坑中,非常危险。家长不许孩子到那里玩,他们可偏喜欢去。有一个家长,从不去把孩子赶走,只悄悄放一根长竹竿在厕所旁边。有一天一个孩子果然跌下去了,他跑去拿起竹竿,伸到跌到粪坑里的孩子面前,叫孩子抓住,一下子就把孩子提出来了,没有被淹死。这孩子以后再也不去那里玩了。

这就是教育的道理,不让他去上一次当,吃一次苦,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光是追、赶、逼,是收不到效果的。所以孟子说,去和杨、墨两家辩论,就和赶小猪一样,也与不许小孩到厕所旁边玩一样,反而得到负面的效果。

还有第二种情形:「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孩子太乖了,老是在规定的范围内待着,不活动,又会埋怨孩子。人就是这样矛盾,对太老实的人,拼命教育他,启发他的思想;等他思想启发了,又会捣乱,这时又埋怨他了。这能埋怨他吗?是教育启发了他的思想才会这样啊。

这一段就这样几句话,教育的味道,世态的味道,社会的味道,被孟子讲完了。所以他在上面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这就是孟子的教育思想。他先在前面等着,等你东碰壁、西碰墙,没有出路,无路可走了,自然走到他的面前说:老师,救救我吧!于是他拿起竹竿说:抓住!把你提回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教育的味道。做工夫也是这样,许多年轻人学道学佛,做工夫,我非常不赞成,我希望他们到外面,各种修养都学完了,全世界的修养工夫都学过了,能学到更好,学不到的时候,再回过头来学道学佛做工夫。

孟子这些话,只是一个话头,不只与教育思想有关,甚至与政治哲学、经济思想等都有关。大家要注意这是一个大的原则,他所提倡的尧舜的领导与教化,就是这样的,站在正路的路口先等着你,不怕你走错路,当你在岔路上吃了亏,拉一把救你回来。尧舜之道,就是这个路子。

《孟子与尽心篇》财聚人散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这里讲古代的财税。中国以农立国,国家有了大事,需要钱用,就靠田赋抽税,如果遇到动乱的时候,各种税收都来了。在春秋战国时代,平常有三种税法,一是「布缕之征」,古代男耕女织,家家织布,不像现代有大规模纺织厂,所以那时有「布缕之征」,家里织了一匹布,要缴若干税。第二有「粟米之征」,到了收成的时候,按种田面积大小,抽若干税。第三项「力役之征」,抽劳力,一年中抽若干时日,为政府服务。后方服勤务,前方服兵役,都是力役之一。

孟子说:从政的人要注意,这三种税赋只能「用其一」,才是高明的治理之道。否则就是对老百姓玩手段,不是大政治家的做法,只算是小政客的手法。

他说,「用其一」而「缓其二」,是治道的原则。例如要老百姓出力的时候,就要减轻他们的税捐;要他们在财经上有所负担时,就必需让他们在力役上,得到适当的休息,才能重新生产。「用其二而民有殍」,如果用两项税,老百姓就会有人饿死了,社会经济枯竭了。假使遇到动乱的时候而用三,征布、征粮又征力役,造成家庭中父子、兄弟、夫妇离散,整个社会也可能分崩离析了。

天下有许多理论,听来绝对动人,但拿来付诸实行时,绝对错误。有些理论,听来非常平淡,用起来是最高明的。可惜许多研究政治哲学的思想家,不懂这个巧妙。

其实不止国家的财税问题如此,个人的事业也是如此。身为领导人,对于事业机构中人才的运用,也该征其一缓其二,要求一个人才,负责一件事;其他的事,就要叫他人分担。有的领导人,发现部下之中有一个人才,什么事都叫这个人去做;例如总务处办事效率高,于是把业务也交给总务处去办,这就不对了。

读书读活的,把「用其一,缓其二」的道理贯而通之,那样的话,各方面都可以应用自如了。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这是孟子提的一个政治大原则。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如果是政治家,所领导的,就是「土地,人民,政事」三宝,这三种是真正的宝。如果一个国家的领袖,重视珍惜的是珠玉珍奇的话,灾难一定会很快光临到他身上。古今中外皆有这种事实,应验在帝王身上的很多,最著名的是明末的崇祯皇帝,就是李自成打进北京城后,在煤山上吊的那个皇帝。实际上他是一个好皇帝,品德也很好,就是有一个毛病,手撒不开,财货要抓在手里。流寇作乱,要筹饷用兵,他一直说没有钱,拼命向民间增加赋税。管理财政的大臣向他报告,不能再加税赋,老百姓已经没有力量负担了,建议他用皇室内库的钱。他还是不允许,说这是不能动用的。等他吊死煤山以后,流寇打开内库,里面多的是黄金、白银、财宝,供给一百万部队的军用都足够。这就是「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青年人要注意一点,如果要想做一番事业,应该知道「财聚人散」的道理——钞票都到你口袋里,社会的人际关系就少了,没有「真朋友」了;「财散则人聚」,孟尝君就是这样,钞票撒得开,解决了别人的困难,自己的钱当然没有了,但是朋友多,人际关系多,有了苦难,则有朋友帮忙。孟子虽然说的是政治原则,用之于人生,也是一样。尽管在有形的财富方面,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然而还是有无形的财富土地,以及自己的学问、思想、人品、真理等。人生的立场站稳就有「土地」了;有了人格,就有同道的朋友,那就是「人民」;然后有了合乎道德的标准行为,就是「政事」。国家如此,个人也一样,「土地、人民、政事」,这三件是大宝,如果只重钞票,当然「殃必及身」。

《孟子与尽心篇》小有才的危险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
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这一段的重点,在「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这句话。大家在平常批评别人时,包括历史上的人物和眼前的人物,常常会引用到这句话。例如有人提到某甲时,另一人会说:「某甲小有才。」听来好像是一句赞美的话,其实批评的人,态度含蓄,没有把「未闻君子之大道」这句话说出来。对于这两句话的意义,如做深一层的研究,值得讨论的地方很多。但我们首先要注意的是:一个研究《孟子》,或做学问的知识分子,不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的人。现在,先解说原文。

盆成括这个人,有一次将要到齐国从政,担任重要的位置。孟子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说:盆成括完了,一定要遭杀身之祸。结果不出孟子所料,后来盆成括被杀了。但是究竟为什么被杀,历史上很难找到详细的记载,因为过去的历史,尤其在秦汉以前,用竹简的时代,书写困难,对于这类事情的记载,都很简单,只说他被杀了。

后来孟子的学生问老师,为什么能在事先判断盆成括会被杀?孟子的结论说,他「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凡是这一类的人,如果出来负责任做大事,则难免遭杀身之祸,这几乎成为历史人事上的定例。上自帝王,下至老百姓,属于「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类型的人很多,而他们多数没有良好的结果。

大家都很熟悉的《三国演义》,诸葛亮平常最爱护的一个青年马谡,他是五兄弟中最小的,他聪明、有才华、有能力。诸葛亮非常喜欢他,一直在提拔他。刘备看到诸葛亮培植这个青年,好像准备教他做接棒人一样。不过,刘备看出了他的短处,就告诉诸葛亮:马谡这个人,不可以大用,因为他「言过其实」。马谡很会吹牛,无论讲到什么事,他都说有办法;实际上,事情到了重要关键处,由于他性情刚愎自用,反而坏事。

诸葛亮总觉得刘备这些话,是一种成见,心里不大同意,但刘备到底是老板,不便多作辩论。等到刘备死后,诸葛亮还是重用了马谡。诸葛亮六出祁山,在第一次出祁山北伐中原的战役中,允许马谡带兵作先锋,驻守前线最重要的据点街亭。可是马谡一到街亭,不按诸葛亮「当道」扎寨的布置,自行安营在制高点,也不听部下劝告,故此导致前线第一道防线被突破,全军覆没,使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的计划全盘失败。诸葛亮虽然爱他的才华,也只好依照军法,挥泪把他斩了。这时诸葛亮说:「悔不听先主(刘备)之言。」

从这一历史事件中,反映了几个问题:

首先,诸葛亮是了不起的人物,但他的了不起之处,又不如刘备的了不起。刘备善于识人用人,所以能用到诸葛亮。曹操和孙权都想拉拢诸葛亮,都不成功,他只愿意帮助刘备,可见刘备的确有过人之长。当然刘备也有不及诸葛亮的地方。但是当领袖的人,能够知人善任,是首先应具备的条件,从国家领袖到杂货店的老板,都应该如此。

其次,马谡这个人,聪明、有能力,也有决心,但是见地不远大,而且「我见」非常深,就是典型的「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了。

再扩而充之来讲,南唐李后主也是如此。他的词写得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确很好,但这也是「小有才」,是文学之才,假使不当皇帝,那在文学史上,是千古一人的词家名手。可惜命不好,不幸当了皇帝,成为一个亡国之君。现在流行算命,这也是算命的原则,大家不要以为做皇帝的人一定命好,一个人如果命好,但是才不能成其德,才不能成其位,一样是失败。北宋的徽宗也是如此,诸如此类的事,非常之多。

我们用孟子这两句话,去看历史人物,乃至于反省一下自己,就会发现,自己往往也犯这个毛病——「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

不过「君子之大道」又是什么呢?孟子在这两句话的后面,并没有加以详细说明。但《孟子》全书所言,就是「君子之大道」。若人们能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都参究透彻,那就可以了解何为「君子之大道」了。人生的大路应该如何走?有两个最好的榜样,就是孔子与孟子。

下面是阐述「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的道理: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
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
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
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这是孟子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孟子有一次到滕国,滕文公对他非常恭敬,以自己一等的别墅,招待孟子,作为孟子临时住宿的行馆。这个别墅有一个管理人员,在孟子住进来之后,管理员放在窗台上的木鞋不见了。

「屦」是古代穿的鞋子,在那个时代,都是席地而坐。日本人的榻榻米,就是我们古代室内陈设的习惯,后来传到日本的。人一进大门,就要脱下鞋子,赤脚进入室内,所以穿的并不是皮鞋,也不是布底鞋,是日本人穿的木拖板。台湾光复之初,还有人穿这样的木屐。几十年前,湖南也还有人穿这种木拖板,或者下面钉些铁钉,名为钉鞋。广东、广西的人,民初时也流行穿木拖板,不过更为考究,在木板上镂刻花纹。因为穿木拖板,不穿袜子赤着脚,所以女孩子还在脚指甲上抹颜色。在木拖板的上面,用粗线编起来,或钉上一条布质的鞋面,就名为「屦」。

「业屦」依古人的解释,是正在做鞋子,快要做好了,叫做「业屦」。以前在公文中说一件事情已经办好了,就写「业已」两个字,这个「业」字不是事业的意思,是一个虚字,照字面很平实地来看,「业屦」就是做鞋子的人;也可以解释说是卖鞋子的。但也有古人辩论说,卖鞋子则鞋子绝对不可以搁在窗台上。古人这种话,实在是双槌击鼓,「不通」之论。这些都是文字上的小问题,不去多作讨论。

这里文字中说,上宫中的一个管理员,本来兼做鞋子,那天孟子带一批人来了,这位管理员忙于接待他们,匆匆忙忙将未做完的鞋子,随手搁在窗台上。等到招待的事办妥以后,再来拿这双鞋子,已经不见了。于是有人怀疑说:是不是孟子带来的这一批学生当中,有人是「三只手」,自己的鞋子穿破了,就把窗台上鞋子拿走了。当然这种事情,也是有可能的。在台湾光复之初,全是日本式房子,进门一定要脱鞋,就常有皮鞋被偷的事,甚至十几双鞋子,被小偷一麻袋装走。所以别人的怀疑,也是很普通的事。

有人则说:「子以是为窃屦来与?」你认为孟子带来的这一班同学们,是为了偷鞋子来的吗?你这不是侮辱这班人吗?他们是偷鞋子的人吗?——这几句话,古人有的解释是孟子说的,也有的认为是孟子的学生或别人说的。但到底是谁说的,并不重要,反正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

于是又有人说:并不是说孟子的学生一定会偷鞋子。我们知道,孟子的教育态度,有时也和孔子的「有教无类」一样,宽大得很。孟子分科设教,对于学生的过去,纵然是做过强盗也罢,小偷也罢,他都不多追究、不多过问,因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只要是改过迁善,来向他求教的,不管以前是好人坏人,他都不会拒绝。也许有一个同学,过去染了偷窃的习惯,又在路上把鞋子走破了,就把这双鞋子换穿上了。而在孟子方面,既不知道这位同学的过去,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也不会追问,失鞋的也只有认了。

这只是孟子带领学生在滕国时所发生的一件小事,本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将这一段故事和对话放在这里,是为什么呢?古人的看法,重点在「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这两句话。以现代的话来说,儒家是只要你有心向善立志做好人,佛教是只要你发心忏悔,去恶从善,就可以既往不咎了。因为人人有过,肯改就是对的;至于说改过以后,坏习惯又复发,这也是很难保证的事,要看他改过以后的行为如何。

这是古人的说法,认为这段书的重点在「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这两句话,以阐述孟子教育精神的优点。

但我们今日从整篇来看,则发现这段的文字,是接着「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的叙述。古人的解释,当然没有错,不过我们可以进一步做更深入的讨论。对于古人的解释,可以用禅宗的一句话来形容,那只是「担板汉」的见解。就是说,一个人在肩上担了一块木板走路,他只能看到前面,另一面看不见。要把这块板放下来,才能看清楚全面。这就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的道理。

由《孟子》这一段,我们想起道家的《列子》。这部书最后以一个故事作结论,就是有名的「正昼攫金人」的故事。前面已经提到过,有人在大白天,在大家都看得见的情况下,拿了别人的黄金就走。《列子》这部书,说完了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后来有人考据,认为后面应该还有文章,但散失了;历代相传,都是这种说法。但在我看来,后面并没有什么文章,列子和庄子这两位道家人物,就是这么妙,讲话和禅宗的话头一样,如同歇后语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你们自己去参。这也是前面所说学「隐身法」的故事一样,世界上许多人,都是因「小有才」而蒙蔽了自己,或者是大胡涂蒙蔽了自己,都以为别人看不见自己所隐藏的这一面。这个闲话,说明许多人都有掩耳盗铃的心理与行为,所作所为,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别人都知道。

这种奇怪的心理与行为,还不算什么,不过是小偷行径,小丈夫而已。有些自称为大丈夫的,连隐身法都不用,耳也不掩,认为你的就是我的,要拿就拿了,别人还不敢动他,这就是「正昼攫金人」,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来,把别人的东西就拿去了。就像历史上的人,把国家政权整个拿到手,也是「正昼攫金人」,一方面还要说些好听的「理由」,好听的名称。历史上这类故事很多,《列子》结尾的这个故事,也正是对历史批评所作的一个结论。

我们如果懂了列子之所以将「正昼攫金人」,作为他全书的结论,回过头来就知道,孟子用这个「失屦」的故事,放在「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这段后面,正是连贯一气的文章。到底孟子的学生之中,有没有人偷鞋子?很难断定;或说孟子的学生都是贤人,不会有人偷鞋子,这也很难讲。贤人之道,还没有修养到很高的境界,有时候习惯性的「顺手牵羊不为偷」也可能有之。禅宗有句话「偷巧心」,不肯脚踏实地去做,不肯吃苦头去做,用这样的偷心去发心,就会有这样的行为。所以《孟子》这段书中引用一双鞋子的事来作说明。

还有更深的意义,推开这一段中的故事不谈,我们讨论「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这几句话,大有佛说《金刚经》的味道。不要忘记,这一篇的篇名是《尽心》。《金刚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而《孟子》这里「往者不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来者不拒」,未来的还没有来;现在的心呢?「斯受之而已矣」,当下即是这个心。这和鞋子丢了没有什么关系。这说明孟子的教育,是在教我们了解人的心,纵然学生们个个都是好人,也许其中有一人,当下一念守不住,习性的污染未除,「随手牵羊」不是有心故意偷盗,容或有之。所以人当下一念的心,很难把持,这也就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君子之大道,就是随时注意自己当下这一念,非常重要。

再往下看,就顺理成章,看到文章的连贯性了。

《孟子与尽心篇》穿窬之心偷巧偷心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

孟子接着上面,再讲心理作用,他说「人皆有所不忍」,每个人都有不忍心的地方。例如在家里吃到好东西,如果父母家人不在,总不忍心完全吃掉,这就是不忍之心。可是吃到最后,父母家人还没有回来,东西又实在好吃,于是会改变主意,吃完了再说吧。假使能够扩大这种不忍之心,「达之于其所忍」,下狠心要随时把不忍心扩大变成爱一切人,变成了真仁慈,那么就叫做「仁」。

其次「义」。孟子以「仁义」两个字作为他教育的中心思想。他说:「人皆有所不为」,每个人心理,有他自己的标准,某事该做,某事不该做。例如:看见面前放有一堆无主的钱,心里会想到,这不是我的,不能随便拿。基本上,人性都有这一善良的心理,但是「看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有这种善良的心理,到某一时候,由于环境上「依他起」,依外物外境的影响、引诱,守不住而自撤防线。人要有为有守,将这种有所不为的心理,能扩而充之,「达之于其所为」,变成不该做的绝对不做,该做的就做,至死不变。下面孟子又申述了理由。

他说:每个人的基本心理,开始都不想害别人,为什么又会想害人?因为利害关系,因为情感上的原因,这样一个一个的原因加上去,最后蒙蔽了自己原先那一点不想害人的善良之心,反过来却去做害人的事。「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如果保持天理良心的一点良知,扩充自己不想害人的心,去掉那些妨害别人、怨恨别人、讨厌别人的许多差别变化出来的心态,「而仁不可胜用也」,那就是回归到仁心的本位了。所以检查自己,平常没有事的时候,都很平静,害人、怨恨、讨厌等瞋恨的心念都没有;一旦有事的时候,受外境影响,这些负面心理的作用就起来了,于是由讨厌扩充为仇恨,再扩充可能起杀人之念。所以人要认清楚自己最初的清净面、善良面,并且扩而充之,自然就是仁慈心。

一个人要扩充没有「穿窬之心」,所谓「穿窬」就是形容挖洞、钻孔,「穿窬之心」也就是偷巧之心。有人学道修心的心理,也是如此,因为心中有一点点好奇,想得到神通。如果自我反省一下,动这些念头的原因,各种怪花样就多了。这种「穿窬之心」,大家都有的,例如有两人在前面谈话,我们本来走过去就算了,可是有时候会想走到他们身边,把脚步放慢一点,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也是「穿窬之心」。甚至到别人桌子上,开抽屉,看文件,翻书本,这些都是「穿窬之心」所使然的「恶作剧」坏行为。所以说,能够保持先天灵性的良知这一面,扩充为「无穿窬之心」,把偷巧之心泯灭了,「而义不可胜用也」,自然心中的道德,外表的行为都合于大义了。

第三点,「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这一句照字面解释,「受」就是接受,「尔」是你,「汝」也是你,释成白话是「人能够扩充不受你你的事实」。什么是你你?很难解释,讲白了就是不受你啊、他啊,别人的影响和左右,就是不分人我之心,如《金刚经》讲的「无我相,无人相」。人与人相处,没有人我的观念,还是消极的;更积极的是你就是我,「同体之慈,无缘之悲」。人能扩充到没有你我之分,当下爱人如己,做到这样,就是大仁大义,无往而不利了。

心理行为的扩充,到达了仁义,就是佛家所说的无人我相。再进一步,爱人如己,爱天下人如己,就无众生相了。但小有才的人,就不知道这个「君子之大道」了。

前面说了「穿窬之心」,是偷巧的心理,就是偷心,在这里孟子又说:「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例如有一个求学的人,根器不够,不应该教他,但是为了炫耀自己有道德,有学问,非教他不可。尤其宗教方面,一定要别人皈依自己,传一个法门给人,这也是「穿窬之心」。自己的心理不是为名,就是为利,再不然就是弄权,好高,喜欢别人崇拜自己,用话去引诱别人。相反的,对于有程度,有足够道德的人,或对于该接受这种教育的人,也应该教给他们。可是因为悭吝,吝法,却不教人,以表示自己更高,这也是「穿窬之心」。

这里看到,儒家的道德和佛道两家一样,即使心理上犯了一点点错误,像是引诱别人似的,就变成我慢了,这是不可以的。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孟子说的「君子之大道」来了,非常重要,我们千万不要玩「小有才」,不要玩小聪明,那是不对的。

孟子说「言近而指远者」,话说得非常粗浅,初听之下,平平淡淡一句话,好像没有什么内涵;而仔细再想想,其中包含了太多的意思,也是很深奥的道理,这就是「善言」。一般人说出来的话,如果别人听不懂就算是自己高明的话,那不如去念咒语好了,口里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懂。所以一个真正的学问家,讲话要深入浅出,将高深的学问用简单明了的语言说出来,让没有读过书的人也都听得懂,不要玩弄自己的学问。使人懂是他的责任,并不是要使学生认为自己崇高,而故意讲得让人不懂。

「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约」就是俭省,收敛;守约施博就是告诉人一个原则,守住这一个原则,而用出来,布施出来,影响非常广大。中国人讲「天理良心」这四个字,很简单,也就是「约」,我们要守住这个原则,不能违背。我们为人处事,随时随地都要讲究「天理良心」,这就是「施博」。后来佛教进入中国,也有四个字「阿弥陀佛」,看见一件好事,念一声「阿弥陀佛」,见一件坏事,也说「阿弥陀佛」,有时候骂人也只念一声「阿弥陀佛」。所谓「阿弥陀佛」就是无量寿,无量光,这一句「阿弥陀佛」,真是妙用无边。

孟子说「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君子所讲的话,「不下带」就有道理在那里了。这个「带」字有没有错不知道,要考据家去考据,但古人的解释,是说当时的人,腰上都系一根腰带,「不下带」就是讲话很平实。但这样理解还是含糊不清。依我的意见,很明白地说,「下带」的意思就是,君子说话,要说得使人清楚,不可以拖泥带水。简单的一句话,道的精神就都表达出来了。

孟子又说:「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一个君子,本身的人格操守——在儒家讲操守,在佛家叫做戒律——真正有道德的话,无需言教,只要本人修养行为好,自然可为人榜样。「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这句话等于讲,自己的心田不去种,拼命去耕耘他人的心田。也就是说,自己没有好好修身养性,偏偏喜欢开口教训别人,而且对别人要求得很严格,对于自己的修为,却马马虎虎。世界上这类人很多,这就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的人。

《孟子与尽心篇》君子行法以俟命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这里文字的解释,又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孟子提出另外一个观念。「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这是什么意思啊?程颢、朱熹这些宋儒,为了这些文字,把圣人的话,设法塑造得非常之「神」,因此在批注时,下笔很痛苦。这两句话,依照文字解释,「尧、舜,性者也」,尧舜的仁慈、仁义,是生来善良天性自然流露出来的。下面是相反的话:「汤、武,反之也」,所谓「反之也」,应该是说,汤武是把人性坏的一面反转来,使人们恢复善良的本性。去恶存善,改过迁善,都是「反」的意思,而宋儒批注的文字,就如说梦话一样,朦朦胧胧、含含糊糊的,以为汤武与尧舜是相反的,其实并非如此。

我们现在可以怀疑、批评、指出这些批注的不当。如果是时光倒流回到一百多年前,这样批评的话,不但拿不到功名,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尤其是宋明以后,考试都是以朱熹的批注为标准,如果批评了他,非但进不了孔庙,还会被排斥于读书人之外。

实际上宋儒这些批注,都是白费工夫,别人读了,如闻呓语,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两句话,概括原意就是:尧舜当然道德好,但在他们的时代,物质文明尚未发达,社会还是保守的,人类的天性是自然善良的成份居多;那就是老子庄子所谓道法自然的表现,人们自然还保持了善良的天性,这就是「性者也」。

后来到了商汤与周武王的时代,由于物质文明进步,受声色物质的诱惑很大,慢慢影响了人的精神思想,人性就变了。这时再实施纯道德的政治制度,已不可能使社会安定,于是建立了法制,用法律来管理众人之事,希望人性回到原来善良的一面。

这也说明了一个现象,就是人类社会物质文明越进步,道德就越衰退,只好用政治的方法来管理,用法律来规范,希望回到纯朴善良的本性上去。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所以「反之也」,不必解释成汤武与尧舜相反。当然,看起来汤武是造过反,他们两个人都是起来革命,推翻前朝桀与纣两个暴君,也就是「你不行,下去!由我来」的作为。尧舜则是「我不行,请你来」。这两种情形完全不同,但这只是政权传承的形态不同罢了。

孟子继续申述:在尧舜时代的上古社会,人性被染污得少,自然人人都具有道德,不只是领导人如此,即使社会上的一般人,也是「动容周旋中礼」的。

「动容」就是态度。假使有人做错了一点事,旁边的人脸色稍微难看一些,或者把头偏过去,不屑看他,这个人已经很难过了。可是越到后来的人,如果被人轻视,他不但不难过,甚至会反过来想:「你看不起我!谁要你看得起!你又算老几?」甚至你「动容」,多看他一眼,他就动刀了。社会上常有因多看一眼,就发生动刀杀人的事。

「周旋」就是应酬、交际,在社会上的待人接物,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动容周旋中礼者」就是一个人的态度、言辞、动作、行为都处处合理,恰到好处,这就是德。说到道德二字,道是道,德是德。道是指明心见性之体,德是指明心见性以后的入世起用,也就是「盛德之至」。在佛家而言,就是功德圆满,学道有成就智慧圆满。

「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有朋友死了,因而哭得很伤心,这哭并不是哭给活人看的。不久前一个青年写文章说,他父亲死了,父辈们去吊丧,有的哭得很厉害。他说这些人不是哭他父亲,是哭自己,因为这些人见他父亲死了,想到自己也快死了而哭。这篇文章,曾经引起一些非议,当然这又是前所未有的观点,说的是「哭死」的另一面,这说法也很新奇。

孟子说:哭死去的亲友,是真正的悲哀,并不是哭给别人看的,好朋友死了,是真的伤心;有时伤心到极点,则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没有,人是木然的。遇到这种情形,要特别注意,要上前去推他一下,帮助他的气脉运行,否则的话,会发生危险,要等他哭了出来,危险才算过去。

「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经」就是直道,有些人以直而坚强的直道,守住他的道德标准,毫不转弯。但并不是为了名利,目的也不是为好人好事大会上的表扬,而是为了自己经常遵守的直道。

「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说话言出必行,不只是借了钱一定要还,开出去的支票一定要兑现,这只是小信;大信是自己做得到的才说,做不到的不说,不讲空话。例如有人问你吃荤或吃素,假如心里还有一点点想吃荤,就不可说吃素,否则就是言行不相符了。因为口里虽说吃素,心里还在想吃荤。简单地说,就是说出的话,要和自己心里的思想,完全合一,这才是真正的大信。也就是心口如一的道德,不是口是心非,更不是随便说话,再勉强自己的行为去和话符合,使别人以为自己有信用。

「哭死而哀」,「经德不回」,「言语必信」这三句话,每句都有两重意义。以「盛德」来说,尧舜以上的古人,自然人人有道德,不必另外标榜一个道德的口号。老子和庄子,曾经提到过这个道理。后来因为物质文明进步,人类的道德开始堕落,于是产生「仁义」的名词,要人类有仁义。再后来,人们的仁义也丧失了,于是又产生了「守法」的名词,要大家做到守法律的规范。现在人类的行为,法律差不多也无可奈何了,那就没有办法,只好用刑法。

所以每句话,都有两重意义,说明至情、道德、言语的真义。这都是说明用自己内在的天性,自然的向外流露,不是为了适应外在的人、物、事。所谓「君子行法」,就是效法这个道理「以俟命」,这就是修命。

由此可知,儒家所说的「命」,就是人在活着时候的生命价值;「俟命」就是人活着,应该如上面所说的三句话那样,也就是正命,那是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孟子和孔子一样,他一生的言语行为,本身就是典范,也就是教育的标准。下面的话,是说孟子自己,也同样是对学生的教育。

《孟子与尽心篇》说大人则藐之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孟子经常与「大人」会面,这里所谓的「大人」,指地位高,年龄高,有权、有势的人。像二十世纪中,香港的老百姓,对警察也叫大人,因为英国人虽统治香港九十九年,但其所用的法律,多半是沿用清朝的「大清律例」。在清朝官场上,对官吏惯称大人,所以香港人旧习惯对官吏仍称大人。又如香港有一座公园,以英国一个统帅的名字命名,而香港的老百姓则叫这座公园为「兵头公园」。所谓「兵头」,在我国宋朝时,是以「兵头」来称元帅的。

孟子所见到的齐宣王、梁惠王这些诸侯,他们生下来就是当王的,这种人从小接受当诸侯王的教育,在言谈举止之间,仪态就与别人不同。曾经见到清廷宗室贵族,以及大臣的遗老们,虽然帝制业已推翻,而他们的家里,还有许多男女佣人,仍会摆出那种颐指气使的威风。官太太小姐们,放在面前的东西,自己不伸手去取,叫丫鬟从老远跑来,再双手拿来交给她,那种味道,现代的青年是看不到了。当时有新思想的青年,看到这些情形,非常反感,觉得太腐败,非革命不可。可是不待革命,由于日本对我国的侵略,战争苦难把他们都淘汰了。因为这些人离家逃难,出了大门,连米长在哪一棵「树」上都不知道,在逃难的路上,不待敌人打来,三五日的风霜,就倒路不起了。这一类也是所谓的「大人」。

孟子吩咐学生们说:你们见了「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不要被他言谈举止的态势吓住了。现在民主时代,已经看不见大人们的那种威风了。在帝制专政时代,只要看到地位稍稍高一点的人,乃至于只是一个县长,老百姓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孟子说要「藐之」,「藐」不一定是小的意思,现在「藐视」一词,是从《孟子》这里来的,就是看得平凡一点,不是完全轻视。不要怕他「巍巍然」,高高在上的样子,因为在古代,地位越高,座位也越高。以前皇帝上朝的时候,满朝文武百官跪了一大堆,但是皇帝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能够靠近一点的,最多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像而已。

老实说,这种「巍巍然」的样子,也未必是故意装出来的。在古代那种制度下,人在高位上坐久了,自然会有那种样子,所谓习惯成自然。像当老师教书久了的人,对人说起话来,一开口就是「懂不懂」或「你懂吗」这种话,在别人听来,多难接受!又如带过兵,习惯指挥别人的人,连对自己的太太,也像是带兵那样指挥。尤其那些部队阅兵惯了的人,一走下车来,就是沈步、抬头、收下颚、挺胸,头部移动;从左到右横扫一眼,又从右到左回扫一眼,就是那种意气飞扬的样子。有一个生意人,受了军阀中一个排长的欺负,一怒之下,不做生意,募来一些子弟兵,当了连长。有一次一个排长不听话,他要撤这个排长的职,把特务长(民国时代管军饷财务的职位名称)叫来,下命令说:「马上结清排长的账。」这都是习惯成自然,要改变过来,很不容易。所以孟子前面说的「动容周旋中礼」非常难。处于什么位置,就应该表现什么态度,说什么话。作客的时候就是客,当主人的时候就是主人,假使请一位长官到家里来吃饭,和请一般朋友又不同,所以事情要从两面来看。

所以见到「大人」,不要被他那「巍巍然」唬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心理上就已经不平衡了。孟子教学生,不要把大人看得那么高,他也是人,自己也是人,在精神上、人格上、心理上,都是处于平等地位的。

然后,他教学生一段话,说得慷慨激昂:

「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在农业社会里,古代有的房屋,高到十丈,梁柱都有几尺宽。像这样规模宏大的房屋,孟子说,就算自己得志,也绝对不住。住一个平常的茅屋就可以了,有了地位有了钱,不要先从居住上去贪享受。

「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例如清朝的大八仙桌,坐八个人的方桌,差不多就有一丈方圆,而每餐的菜肴,多达数十样,侍候在旁边的有好几十人,乃至上百人不等,添酒的添酒,端菜的端菜,盛饭的盛饭,各有不同的专职。这种奢侈的做法,孟子也不主张,得了志,绝对不摆这样的排场。

「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就是吃喝玩乐。「驱骋田猎」,在现代来说,我国已经禁猎了,相当于去郊外打高尔夫球,后面还跟了一大批随从人员。这样的排场,孟子也不主张。

这些都反映了战国时代,那些在高位的所谓大人的奢侈。可是没有饭吃的穷人,还多的是。

孟子告诉学生们:「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不要看到这些大人们,住高大的房子,排场大,吃得好,穿得好,玩乐得好,自己就动心了,老实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虚荣作风并不值一顾。「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在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平凡庄重的生活习惯,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间的人事,都懂了;我们有自己的人格,诠古传今,有自己的精神文明。「我何畏彼哉」,我们没什么自卑或畏惧的。人们往往喜欢将物质、财富以及地位、声望等等拿来炫耀于人,这其实是低俗的心理。

孟子讲这一段话,很有豪气,孔子就不会这样讲。所谓炉火,孟子烧得满大,而孔子则已经纯青了。孟子这种话,有点像子路的口吻,所以还要进一步修养。看到富贵的人,心中根本就没有富贵的观念,看成和自己一样,人我的心,不要分别,能达到这样的修养,就更美了。当然,后来孟子还会「充实之谓美」的。

下面孟子为这一段作结论,提到了修养的工夫。对于孟子谈到的修养工夫,大家要特别注意,因为他讲得非常实际,而孔子所讲的,属于形而上学,更高却更平淡。

孟子说:「养心」就是修行,先要做到「寡欲」。「寡」就是少,一切的欲望要少,少到极限。儒家和道家的修养,只讲到「寡欲」,只有佛家做得到完全断欲。不过要注意的是,佛家的小乘才做绝欲的工夫;大乘不是绝欲,是化欲,到了化境,无所谓寡与不寡,绝与不绝。所以儒家与道家,在几千年来的争论中,都是争论这些话题。

佛家一开始,就是无妄想、除妄念,绝对无欲。儒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摒弃了这个工夫。本来也是如此,一般学佛的,照这个话是做不到的。儒家、道家比较高明,先从「寡欲」做起,慢慢减少欲望。实际上佛家也有这个法门。一切的习气,先到「薄地」,妄念、欲望的力量,本来很强,慢慢使它薄弱,由「薄地」再转入「软地」,变成柔软,没有力量。例如修道的人,要除瞋念,自己想克制不发脾气,可是做不到,必须要化欲才慢慢减少,变得薄了,再逐渐变得柔软,就可以克制了。到这个阶段,才是「寡欲」,所以养心之道「莫善于寡欲」。绝对无欲的理论那么高,做不到的,反而变成罪过,变成口过,吹牛大王,犯了妄语戒,修行人是不能打妄语的。

孟子说,能够妄念减少,慢慢少想一点空事,把空想、幻想的范围缩小,只想几点切实要紧的事。照这样训练自己,修养自己,幻想妄念,自然越来越薄弱了,就会达到禅宗祖师所说「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的境界。这不是说要故意把念头压下去,是自然没有事情可想了。人家说肉好吃,自己根本不想吃了;人家想穿好的,自己不想了,只要不受冻,能蔽体就行了。这是真的空,看开了,所谓「看破红尘」就是这个样子,真到了心平如水,则妙不可言。

相反的是,有人欲望多,学佛一开始心里就想:「自己要赶快修行,修成了佛,好去度众生。」这种欲望就太大太大了,说得好听,叫做愿力,那是对修成功的人而言,对于没有修成功的人而言,这种想法就是欲望。正像同样是人,岁数小的叫小孩,壮年叫大人,老了叫老头一样。

我们再看秦始皇、汉武帝这两个人,当皇帝的那种声威之显赫,所谓「大汉之声威」,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看来,的确是不错;可是当他们年纪大了,快死之前,都想求长生不老,希望永远活下去,要想做神仙,这个欲望多么大啊。

只有汉武帝的一个大臣汲黯,这个活宝,憨头憨脑地对汉武帝说:「陛下内多欲而外示仁义,神仙其可得乎?」汉武帝听了对他也没有办法。不但汉武帝有这个错误,老实说许多学道的人,都有这个情形,这样是修不好的,所以要先「寡欲」。

这个结论,同时也是「尧舜性者也」的诠释,因为上古的人,天性寡欲,对于外物的追求很少,自然是天生的圣人之道。

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
孟子曰:「脍炙哉!」
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
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羊枣」这个名词,最早见于《尔雅·释木》篇中。后人的注释,有的说它实小而圆,紫黑色,俗名羊矢枣;又有人说紫黑色的羊矢枣,本来是柿类,冒用了枣的名称,但也说,「羊枣」实小而圆。另外更有人说,「羊枣」并不是植物,只是羊的一种内脏,因为从《孟子》本文上看,并不是果物,而是菜肴。所以古人的批注,仍成问题。「羊枣」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有待考据,但对这里的文义,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曾皙是曾子的父亲,平日喜欢吃「羊枣」,曾子在他父亲死后,不再吃「羊枣」这样东西。这是一个历史的故事。有一次公孙丑问孟子:「脍炙」——那些烤的、涮的嫩肉和「羊枣」比起来,哪一样好吃?孟子说:当然是烧烤嫩肉好吃呀!

公孙丑于是问:那曾子为什么专门吃那些好吃的菜,而不吃「羊枣」?公孙丑这样问,是话里带刺,意思是说,曾皙吃「羊枣」,不会不吃「脍炙」;大家说曾子不吃「羊枣」是因为孝道,可是为什么是不吃「羊枣」而不是不吃「脍炙」呢?大家这种说法,也许有问题吧?但公孙丑到底是圣人的学生,受了道德的熏陶,这种话没有说出口来,只问孟子,曾子为何吃「脍炙」而不吃「羊枣」,只这么轻轻点一下而已。

孟子就告诉公孙丑,因为「羊枣」是很难做的,只有曾皙欢喜吃,别的人未必喜欢吃,所以曾子看见「羊枣」,就想起自己的父亲,当然也不吃。至于烧烤这些菜,因为好吃,很平常,大家都吃,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能代表他父亲独有的嗜好。所以孟子才引申出来,说明古代「讳」这一礼制的道理。这个制度,《礼记》中的《曲礼》上篇有详细的说明,这里不引叙,孟子这里是讲的一个原则。

唐代的韩愈,曾经为这个礼制,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讳辩》。因为李贺听韩愈的劝告,去参加考试中了进士,很有名望。有一个和李贺争名的人,就指摘李贺,认为李贺的父亲名为晋肃,晋、进二字是同音同义,所以李贺当进士是犯讳,不应该的;而且韩愈也不应该劝李贺去参加进士的考试。于是韩愈说,假如一个人的父亲名字叫「仁」,那他的儿子就不要做人了吗?他还举了许多事例和理由,来为「讳」的正当道理作辩解。

「讳」就是忌讳、避讳,在古代看得很严重。例如唐明皇的谥号为玄宗,为了避讳,凡是写到或说到「玄」字的时候,就改用「元」。在唐明皇以后的书上,许多地方的「元」字就是「玄」字,这是避皇帝之讳。在家庭中,子避父讳,例如父亲的名字有一个「怀」字,他的孩子就绝不说「怀」字,只好说想念、惦念、挂念了。这种礼制流传到民国初年,还有人遵守,现在已经没有了。像现代的「中山路」、「中正路」这类路名,在古代是绝对不可以的,一定要避讳,因为犯了孙中山和蒋中正的名讳。

孟子这里说明古代的一个原则,避名不避姓。例如姓张的,开一个店,不禁用「开张」两字,因为「姓」是大家共同有的,不必避讳;「名」是某一人单独所有的,所以要避讳。

古代避讳的意义,对国君是表示忠,对父母是表示孝,是一种恭敬之心的表示。所以曾子对于父亲所喜欢吃的菜,不想吃,因为他是大孝子,有深感情、大孝敬心,这是人性的真情。

《孟子与尽心篇》狂獧的表现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
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

孟子周游列国,也快回家了。这段书编排在这里,是有其意义的。在孟子表示要回去以后,他的学生万章,提出了问题。

孔子的这一段故事,在《论语·公冶长》中曾有记载,这里万章提出来问孟子说,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时,感觉其道推行不了,准备回鲁国去讲学了。当时曾经说:「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孔子挂念那些学生,说学生之中有两种态度:一种是「狂」,大概就是现在流行的青少年问题,青少年大半都有傲气,狂气,自己都要创新。第二是「简」,对天下事看得很容易,认为只要自己来干,就有办法。年轻人的心理多半是这样,非「狂」即「简」。孔子接着说「斐然成章」,就是指这班学生,虽然如此,但是都有一些成就,每人都各成一种典型。如子贡、子路、颜回等等。因此孔子回去了,然后删《诗》《书》,定《礼》《乐》,著《春秋》,赞《十翼》,整理中国文化,留给我们现在「五经」的著作。实际上孔子整理中国文化的大典,主要在一部《礼记》,要了解中国文化,首先要了解《礼记》。

《礼记》并不是只教人行礼。《周礼》、《仪礼》、《礼记》,并称「三礼」。《周礼》是讲中国政治制度与政治哲学的原始资料;《仪礼》是讲人生的仪节、礼貌、生活的规范;《礼记》则包涵得更多,哲学、政治、军事、教育、社会、经济、艺术、文学、天文、地理,无所不包,可以说是中国文化渊源的宝典,也就是中国几千年来,形而上的宪章。所以真正要了解中国文化,首先要了解《礼记》。

《春秋》这部史书,孔子写来非常得意,也非常痛苦、悲切。他写完了这部书,最后说: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学好历史哲学的人,深通做人做事的道理,可以避免生活中对国家民族可能产生的罪过,而走上一条正路。一个人如果学历史哲学学得不好,只把人性和历史背后的黑暗面了解清楚,那就很容易学到坏的一面。人学坏以后,就会像晋朝桓温所说——「纵不留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不管香或臭,只管事功、名位。其实,千古至今比桓温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还有啊!也都是众所周知的。这是了解历史的反面以后,修养有偏差,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孔子说「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意思是说如果在千秋万代以后,有人读历史,不懂《春秋》的含义,专门学坏的一面,那我(孔子)就罪过无边了。

此外,在学术方面,孔子研究了《易经》。他在形而上的哲学思想方面,《论语》中不大看得出来,要深刻了解他著的《周易》中的《系传》、《文言》等《十翼》,才会知道。

孔子删《诗》《书》,在保持文化的感情方面,集中在《诗经》三百篇。当时,因为各地言语没有统一,各诸侯国的民风情绪不同,习俗不同,他把各地的民歌、情歌,都搜集起来,删除不好的,编辑成这部《诗经》。当然,与现代的诗歌比较,两者相差很远。《诗经》中的诗篇,每首每字,都代表了许多观念与意义,如果读懂了《诗经》,就能了解古人的思想、情感,与现代人并没有不同。

另外一部为《乐经》,内容包括了音乐的法典和国民的康乐生活,后来这部经失传了。秦始皇烧书只烧了一点点,罪过更大的是项羽,咸阳三月一把火,几乎烧掉了中国所有的古代典籍;后人却把罪过统统归到秦始皇的身上,让他替人背了黑锅。其实秦始皇只是把中国文化的典籍,全部集中到咸阳宫,而项羽这个二十几岁骄狂的年轻人,进到咸阳,一发脾气,火焚咸阳宫,连烧三个月,天下丰富的文化财产,就这样被毁了。所以民国以来,有名的才子易实甫,写诗说项羽:

二十有才能逐鹿 八千无命欲从龙
咸阳宫阙须臾火 天下侯王一手封

孔子写《春秋》,写到「获麟」时,就是孔子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梦中见到圣庙中在祭祀,而自己也在神座上受别人的祭拜。梦醒以后,他告诉他的学生说,他将要离开人世了;等于释迦牟尼佛快要涅槃的时候,在定中见一面金鼓,被敲得分裂成五块。出定以后告诉弟子们,自己将涅槃了,并说将来的佛法,会四分五裂,产生许多派系。孔子与释迦佛的情形相似,就在这一年,鲁国出现了麒麟。古人的观念,麒麟、凤凰为稀有的祥瑞灵物,要在天下大治的太平时代才出来。孔子认定出现的是麒麟以后,非常感叹地说:在这个乱世,你来干什么?这等于说,你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那我也该走了,真是生不逢时。孔子已经深切地感到,无法挽回这个乱世了。

我们了解了孔子晚年的事迹,再读这一段书,就知道孟子说这个话的时候,也是在周游列国之后,看到时代无可挽救,准备卷铺盖,要回家乡去了。更妙的是,这里没有明说,是由万章发问而提出来的。

万章说:当孔子在陈国的时候,曾经说:「盍归乎来。」这个「盍」字,是一个虚字,是说话前的一个语助词,所以叫做发语词,像是一声叹息。等于现代说话时,首先说的「那么」、「这个」、「唉」、「嗯」等等声音,有若干踌躇的态度。此字也可解释为「何不」的意思。我们看了这几个字,可以知道,古人的文章也是抄来抄去的,后世晋朝陶渊明写的「归去来兮」,就是从这里抄来的。

孔子的意思是说:唉!我们回去吧!或说:我们何不回去呢!

想到回家乡去,也就想到他的那些学生,前面已经略作解释,但是有一句话,在《论语》中没有记载,只是在这里由万章说了出来,就是孔子说「进取不忘其初」。一个人读书到大学毕业,乃至继续深造到博士学位,踏进社会的第一步,准备做什么?这是「进」;而「取」,是准备在这人生中走哪一条路,做一番怎样的事业,合起来是「进取」。一个知识分子,应该「进取不忘其初」,当一动念开始考虑的时候,不要丧失自己孩童时的那份纯洁,不要忘了原来的最初的本心。

孔子说他的学生们「进取不忘其初」,这是一般人最难达到的修养工夫。一个人在人生的路途上,不管自己的功业成就多大,能够「进取不忘其初」,是很难很难做到的。例如明朝开国的帝王朱元璋,由一名小和尚而达到皇帝之位;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是由小军官做起,最后当了皇帝。清朝的顺治皇帝曾经说过,「勿忘初心」,意思是:皇帝也是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必把皇帝抬得太崇高了。这也正因为他们当了皇帝,气度到底与一般人不同,但是在他们的心理上「不忘其初」,就是要平凡、平淡,不要被染污了。

所以中国古代做官的人,退休后所作的诗文,往往有「依然还吾是初心」这一类的句子与思想,做了几十年官,做了几十年的事业,现在回到乡下去,种种花,锄锄草,养养老,此心还是和童年时候出来读书时一样。还有一句话是「还我初服」,意思是:本来是一个乡下的小孩,当年出来,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学生装,几十年来曾任各级的官吏,乃至地位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穿过了紫袍、红袍、蓝袍、绿袍,各级的官服,现在年纪大了,辞官回家,脱下了那些锦袍玉带,回到故乡。还乡后穿回以前的布衣裳,没有架子,像是没有做过大官,没有建立过大功业的样子,清闲自在,和儿时的同伴往来,坦率诚恳,无有罣碍,其乐融融。

所以在这里,特别将这句话提出来,希望今日的青年,能够懂得这个道理,当完成学业,踏入社会的时候,能够「进取不忘其初」。万章现在对孟子提起孔子的这几句话,也是因为对当时所处时代的感慨,所以故意提出来问孟子。他言外之意,等于说:老师,我们还是回去种田吧!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办法挽救了。不过万章问孟子一个问题:孔子当年在陈国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自己鲁国的那一班学生呢?

孟子说:「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孔子当时认为那个时代,没有办法挽救了,因为人心没有办法挽救了。时代到了某一趋势,整个社会都是同一个思想,就算其中有一两个人高明,也抵不住时代思想那个潮流。说是用暮鼓晨钟,青磬木铎去敲醒,其实把磬打破,木鱼打扁了也没有用,敲不醒的。所以孔子感到「不得中道而与之」,不能够符合道德、道理而行,因此想起了自己的那一班学生。这一班三千弟子也满可爱,至少有两种典型:一种是「狂」,一种是「獧」。

在《论语》上,「狂」是和「狷」连在一起讲的。所谓狂狷,狷就是狷介,个性非常方正,内向而带一点孤僻,你的是你的,绝对不想占你丝毫便宜。有人恭维他非常好,他会答复说:「我有什么好?别乱讲。」「狂」的人就是子路这一型人,孔子问他的志愿,他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照现在的生活,是坐最豪华的汽车,穿最漂亮的贵重衣服,凡是我的朋友,也都有这种生活,由我负责,穿用坏了就算了,一点不在乎。这就是子路「狂」的味道,气魄非常大。所以最后,他可以为仁义,为忠贞,死就死,为卫国而战死。在临死之前,虽一身创伤,血渍满襟,他想起孔子的教训,还是坐得端端正正,戴好头盔,整理好战袍,庄严谨肃地死去。

孟子这里所提的「獧」,就是狷,狷介的人,那是绝对有超然独立品格的。但这个品格的标准是:我要自由,你也要自由;你的东西我不碰,你的范围我不侵入。孟子说,孔子知道这个时代无法挽救,宁可回去,找这帮「狂獧」的学生。

「狂者进取」,狂者能够努力向前走,不管任何艰难困苦,非冲破不可!没有灰心。不会像现在的青年,规矩是很规矩,功课也很好,深度近视,在路上贴墙角走,畏畏缩缩的。「狂」的人自有他的气魄,不低头,不灰心,永远前进,永远努力。「獧者有所不为」,狷介的人,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认为不该做的事,宁死也不做。像文天祥等等,不投降就是不投降,违背了人格的事,绝对不干;说不干要杀头,他说没关系,一个头不过六斤四两重,要拿便拿去。

孟子说:孔子当时,难道不希望青年得其「中道」吗?「不可必得」,他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因此想想,还是自己这帮学生,算是不错了,于是下决心回去,还是教育他们去吧!

万章于是又礼貌恭敬地问:「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请原谅我的大胆,敢于打断您老人家的话,请问一下,什么是「狂」的标准?

孟子说:像孔子的学生琴张、曾皙以及牧皮这几个人,他们的态度,可以说就是「狂」了。

琴张最好的朋友子桑户死了,大家去吊丧,都很忧伤,有的流泪哭了。琴张也去吊丧,他却说:你走了,好吧!我唱一支歌送你。他靠在门上就唱起歌来,唱完歌就走了。

曾皙也是这样,季武子死了,他也是去唱歌。因为他们已经「了生死」,看透了生死,生死只是一种形态,他们知道这个朋友的道德、学问、修养,仍旧存在,所谓「灵魂不灭」,精神没有死。所以曾皙不像一般人那样,哭着送他走,而是唱歌送他走,气魄有如此之大。人生最痛苦,最难受的是生离死别,在这个时候,能处之泰然,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孔子、孟子,则说这是「狂」,而禅宗大师中,这些情形很多。例如南宋的大慧宗杲禅师要涅槃时,徒弟对他说:师父你还不能死。大慧宗杲说:为什么?徒弟说:自古以来的宗师,涅槃的时候,都留有偈子,你老人家还没有留偈子。他拈起笔来,大声呵斥道:没有留偈,就死不得啊?这就是「狂者」。

孟子告诉万章,像琴张、曾皙、牧皮等人,就是「狂者」,万章仍不懂,又问:那怎么叫做「狂」呢?孟子说:所谓「狂」的人,胸襟宏大,同天地一样,意志「嘐嘐然」,其思想境界,扩大得像宇宙一样,包罗万象。

胸襟宏大是很难的,并不是肺活量大,也不是胸围宽,而是思想上器量大,对什么都不在乎。曾经有一个人,手掌都被机器压伤了,送到医院去,那是在几十年前,医疗技术、设备、药物都还落后。医师诊断后,告诉他要从上臂胳膊部位切除。他问如果不切有什么后果,医生说,不切可能有生命危险,他就吩咐医生替他切。小医院一时找不到麻醉药,他叫医生不必上麻醉,动手术硬切好了。他就自己坐着,伸手给医生做割切手术,痛得他全身直冒汗,可是一动也不动。后来只说了一句话:「切快一点好吧。」这是他痛得太厉害时说的。事后有人问他,失去一条手臂伤心不?他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反正伤心也得切,不伤心也得切,已经切得够痛的了,如果再加上伤心,就太不合算了。

这就是「嘐嘐然」。虽然这是一件小事,可也得靠宽大的胸襟和器度。有些小姐们,看见一只蟑螂,也尖声高叫连眼泪也掉下来,吓成那个样子,就和「狂」极端相反了。

万章一听就说:这只是古代的人啊。现在的人心量越来越狭窄了,一点点事情,心里都放不下去,被人多看了一眼,就会生气杀人,没有胸襟可谈了。

不过话说回来,几十年前,听老一辈的人说:「人心不古,江河日下。」我们心里非常反感;但没过一二十年,现在我们这一辈也有许多人说:「人心不古,江河日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古与不古,行与不行,说这个时代不行的人与这个时代最不行的人,也都照样地活下去,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来,人类就是这么一回事。孟子又对万章说,这种人的胸襟,是令人向往的,毫不藏私,他的情感、思想,和太阳一样光明,掩盖不住,这是「狂者」。

孔子的学生中,「狂」的没有几个。他最爱的学生,当然是颜回、子路、子贡、曾子等等少数的几个。子路虽「狂」,可是狂得并不算高明。第一个够得上「狂」的是子贡,有时候他对于孔子的话,并不完全言听计从。那个时候的观念是轻商的,但是子贡发展他的生产事业,一边走他的商道之路,一边做他的学问。孔子虽不完全赞成,但也不阻止。在《论语》中记载,孔子有一次说:「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就是说子贡有时候不大听我的话,连我也把他没有办法,但是他去做生意,只要他估计认为对的,就一定是对的。所以孔子晚年的生活,我认为大部分都是子贡供养的。子贡有的是钱,什么官也不做,什么也不干,他玩他的财富。孔子死后,三千弟子服心丧三年,子贡则庐墓三年,守了三年墓(《史记》谓大年)。据堪舆家的传说,孔子在曲阜的墓茔,也是子贡勘的风水。最初有人选的是后世汉高祖所葬的陵寝,子贡去看了以后说,这个地方大不了葬一代帝王,不配葬我们老师,我们老师是万世之师,是精神王国中永远的王,于是选了曲阜这处地方。不过,子贡也说,曲阜的地,每逢某一个时代,会令孔门有女祸,需要小心,但决不会妨碍夫子的圣德。于是同学们才决定把孔子葬在曲阜。

第二个狂者是原宪,他曾经替孔子管过总务。孔子死后,他退居在草莽(平民社会)之间,还有一帮人跟着他,等于草莽英雄的头子。可是他自己穿得破破烂烂,并无任何物质享受。子贡也最喜欢这个同学,到处去找他,终于打听到他的住处,带了许多随从,到一处贫民窟里,挨户寻找,最后原宪从一个低矮的茅草棚里钻出来。子贡看见他面有菜色,穿的住的都这样破旧,就对他说:师兄,我看你很穷嘛!他说:我不穷,只是我有病。子贡问他生什么病?他说:时代病。于是大骂子贡一顿说:老师死了以后,世界乱成这个样子,我们对社会、国家、世界,毫无贡献,不能行老师的道,你还有心肠摆这副「后车千乘,食前方丈」的排场与我相见吗?你走吧!子贡原来想送点钱给他用的,不料挨他一顿训,这是子贡一辈子没有遇到过的,他被骂得满脸通红,但也很佩服原宪这种狂狷的气度。

孟子说:求「狂者」既不可得,就求那些「不屑不洁之士」,也就是「獧」者,所谓狷介之士——不干净的钱财他们是绝对不取,不干净的事绝对不屑去做的人。这些人好是好,他们抱「独善其身」的主张,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其他的一概不管,比「狂」的又差了一层。但这两种人,都是可爱的,或走这个「狂」的极端,或走那个「獧」的极端。其余的一般人,叫做「无所不为」,走什么路都可以,那就不必谈了。

《孟子与尽心篇》乡原的表现

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万章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这里还是上面所述,孟子与万章师生之间的那一次对话,讨论了狂、獧问题之后,万章紧接着,又提出一个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问题。万章首先引用孔子所说关于「乡原」的话,去问孟子,什么样子才是「乡原」?「乡原」是我国文化中一个特有的名称,现在我们谈话时,也常常会说到这个名称。他说:孔子曾经说过,「过我门而不入我室」,对于经过我的门口,而不进来的人,我对他们当然遗憾,只有「乡原」这种人,我是不会遗憾的,因为「乡原,德之贼也」。请问,什么才叫做「乡原」?

孟子说,「乡原」这种人,有知识,也受过教育,好像学问、人品也不错,可是没有建立人生观,没有人格,平常却信口批评圣人。这一类人,「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说了一些尧舜之道,事实上又做不到,而他们的行为非狂即獧,又不能和他们口中所说的尧舜那样。他们把古人都抬出来,如何如何,自己却不做尧舜,只叫别人当尧舜,「嘐嘐然」,嘴里的大话很多,一辈子想救世界,教化人,结果没有人同路,也没有人真信他。这类人认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顾到现实,自己一辈子活得好就可以了。

孟子说:这一类人,不但向现实低头,而且还「阉然媚于世」,讨好现实。后世的人叫这种人为「阿世」,态度「阉然」,不男不女,没有自己的人格与精神,如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没有中心的人品。假如是在现代的会议席上,当争议发生时,他会说双方的意见都好,大家综合一下就好了。这就是「乡原」。他没有对就说对,不对就说不对的气魄。反正他不得罪人,也怕得罪人,如果骂他两句,他会说:你大概有点误会,我们都是好朋友,你骂两句也没有关系。

万章说:老师,你这样一说就怪了,「原人」是好人,一乡的人都说他是「原人」,一个人在一乡党之中,如果做到被公认为药中甘草,是和事佬,不反对别人的意见,以别人的意见为自己的意见,人云亦云,貌似良善的话,孔子为什么会说他是道德之贼呢?

孟子说:这种人「无举也」,别人骂他是贼,都反对他,他也不脸红,不难过。「刺之无刺也」,他软瘫瘫的,正如禅宗祖师骂人「皮下无血」,是凉血动物,没有血性,刺他一下,不痛不痒。「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别人觉得怎样好,他也就怎样好。人说不可以穿长袍,他明天就脱了。「居之似忠信」,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忠信——拜托他事情,满口答应,过了好几天却毫无消息,再去问他,他说慢慢来,再想办法。请他写封介绍信,他也满口答应,不管有效无效,反正他做好人,写了算了。「行之似廉洁」,他的行为看起来,似乎也干净,送他一点东西,他说不好意思收,不要,不要,但小的不要,大数目也可以要。

几十年前,这类人被称作「汤圆」。抗战时期在四川,听到人们叫这类人「水晶猴子」。有事时,想到某人是「汤圆」,就说把汤圆找来,事情好办,因为汤圆又圆又软,任人挪拿,对于这种作风,他还自以为很对,做人成功了,绝对不讲人生的大道理。总之一句话,这种人,看上去有学问,有知识,以不得罪人为原则,面面讨好,没有是非观念。当然,他心里对于是非明白得很,但他的行为,并没有是非观念。闽南人叫做「搓汤圆」,上海人叫做「和稀泥」。

在李宗吾的《厚黑学》中,最后就说到这种人。孔孟之道痛恨这种人,但是时代到了某一阶段,这种人是非常多的。所以人生之道,在儒家是道德,就是佛家的戒律;戒律的道理,就是明辨是非,明辨善恶,任何思想行为,不可以马虎。儒家坚持人格、道德必须要有自己的标准,不可以苟且,不可以忽视,否则就是「乡原」。

「乡原」之所以是「德之贼」,因为「乡原」的作风,和道德的行为,在外表上差不多,很相像,那就是《西游记》上,孙悟空在小雷音寺,遇到乡原佛,也上了当。孙悟空这个水晶猴子,那么聪明剔透,遇到任何妖怪也不吃亏,只有遇到这个与真佛很像的假佛——乡原佛,他吃了亏上了当。

孟子说:孔子曾说过,一个时代,不论文化、学说、社会、政治,乃至做生意,最讨厌、最可怕的是大概、好像、差不多,等等,简直分辨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实际上这就是大奸大恶。「恶莠,恐其乱苗也」,就像种田的人,要将莠草、稗子拔掉,以免混乱了真正的秧苗。「恶佞,恐其乱义也」,这种恶佞的人,见风转舵,看起来很像够朋友,做事适当,而往往是助人之恶。「恶利口,恐其乱信」,能说会道,擅长辩论,一张口说话,歪理千条,一句话可以把一个国家,送到灭亡的路上。「恶郑声,恐其乱乐也」,那种靡靡之音,听起来很好听,但对整个社会风气,影响太大。「恶紫,恐其乱朱也」,古代认为朱——红色,是正色。现在所说的原色,其实在我国几千年前,已经有了颜色的分类,确立了原色和变色的原理。紫色为变色,但是很悦目,把朱这种正色的光华,在视觉上遮盖了。

后来清朝人们作文章、说话,都不敢引用「恶紫,恐其乱朱也」这句话,因为清代有人作了一首赏紫牡丹的诗,引用了这句话说「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照理说,上一句是引用这句话,咏花的颜色;下一句因牡丹花素有花王之称,这两句诗,用来咏紫色的牡丹,用典是最为贴切的了。可是清兵入关,推翻了明朝,而明朝的皇帝,又刚好是姓朱,所以就有人指为是讥讽朝廷,报告到清廷皇帝那里,而兴起诛九族的文字大狱。另外还有人的诗中有「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的句子,同样被认为有反清的思想,因而大兴文字之狱。这是讲到这一段想起的故事,顺便提一下,当然与《孟子》的本文,并没有关联。

《孟子》这里又引用孔子「恶似而非者」的话,最后一句是「恶乡原,恐其乱德也」。中国文化是绝对反对「乡原」的,教育的目的,是建立一个人格;知识只是谋生技能的养成,千万不要变成「乡原」。自古以来,知识多了以后,很容易走上「乡原」的路。

所以君子之道「反经而已矣」,「反经」不是反对经,而是返回正常。韩愈的学生李翱,学了禅宗以后,了解了人性本性的道理,写了一篇题名《复性》的文章,复性就是「反经」。「经」就是常,就是正。社会到了混乱的时候,一个知识分子的醒悟,能够使文化、思想、风气,从混乱中返回到正常,就是「反经」。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能「反经」,「经正」,人生的常道一正,「则庶民兴」,所有人类社会,都跟着走上正路了,邪见自然没有了,奸佞的人也没有了。

这一段是全部《孟子》的结论。下面最后一段,是孟子的感慨。在前面《公孙丑》章,孟子曾经提到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里,孟子的话,说得更具体了。

《孟子与尽心篇》孟子的感慨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由汤至文王,五百余年,又是一个历史的大起落、大转变,其间有伊尹、莱朱,这些名宰相,他们也是「见而知之」的。文王则是「闻而知之」。再由文王到孔子,又过了五百年,其中姜太公、散宜生是「见而知之」。孔子是「闻而知之」,是秉承传统文化的启示而来的。

孟子又说,由孔子到现在,只有一百多年,距离孔子的时代不算远,尤其我是邹地人,和孔子的家乡也很近。「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在我这一生,却一无所成,想想我未来的日子也不多了,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了。

这一段是孟子非常大的感叹,好像白活了一辈子,对人类社会没有贡献。

回想他在《公孙丑》章中曾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的时候,最后还说:「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他的话,当时很勉励自己的,可见那是中年时候说的;而这次他说「无有乎尔」,是在晚年说的。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句话,是由孟子明确提出来的。而在中国文化中,五百年是历史文化命运的大关键,三十年为一世,这一世当中有一个变化;六十年为一个花甲,两个花甲是一百二十年,又是一个变化;而一个花甲有五纪,即十二年为一纪,在「世」与「纪」的当中,又都有小的变化。六十年中小变化,一百二十年大变化,五百年更大的变化。

有一年,我曾在孔孟学会讲「五百年而后王者兴」的问题。上古史因资料不全,暂不去说。从周文王到孔子为五百年算起,是第一期。到现在一九七九年,已经是二十世纪末期,从二十一世纪开始,刚好是第六个五百年开始。孔子以后这个五百年,中间就是汉朝统一,汉武帝跟董仲舒整理文化,这是第二个五百年。由汉武帝到达摩祖师到中国来,禅宗的传入为第三个五百年。然后由达摩祖师到宋儒的兴起,是第四个五百年。理学家的兴起到王阳明的学说影响整个东方民族,为第五个五百年。由王阳明到现在四百多年,这个历史的大命运,是一个关键,所以讲算命啊,我们这个民族,交运脱运之间,是很苦的。在这个过来以后,你们青年一代,现在就要努力,未来五百年的命运,操之在你们的手里。不过要看你们能不能挑得起,五百年的命运能不能做一个黏胶,把这中间连起来黏住。假设你们还不能做个黏胶,前后就联结不起来了,中华文化断了怎么办?所以看青年同学哪一位能够充实自己,能够真正挑得起来,才能承先启后,继往开来。因此关于《孟子》的最后一段,说到五百年,不免有这么一个感想。

我们今天把《孟子》匆匆做一个结束,这次讲《孟子》的一件工程,算是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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