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环境的影响 君子的爱心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孟子有一次从范地去齐国,在路上看见齐国诸侯的世子,那种轩昂骄贵的气象,于是就非常感慨地说了「居移气,养移体」两句名言。这是说居住的环境对一个人影响很大,例如这位世子住惯宫廷的大房子,饮食好,穿着讲究,养成生活骄贵的习气,这对血肉之躯的影响使气质发生变化,气象、仪态、精神,自然别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说「大哉居乎」,物质生活环境影响人的力量,就有这样的严重。
然后,孟子看看跟着他为仁义道德而奔走的学生们,接着又感叹一声,「夫」,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然后说:「非尽人之子与?」每个人不都是父母所生、所育、所养的孩子吗?只因为生活环境不同,就养成言语、态度、思想、作为的差异。
接着孟子的教育来了,这等于当年抗战时期,许多学校的校长或老师,带了自己的学生集体逃亡,奔向大后方。一路上虽受磨难,但教育不停,露天上课,席地而坐,大地就是教室,一块小木板就是课桌。下了课,又翻山越岭,奔向大后方。
孟子看了弟子们这个景象,就上课了。他说:你们看,一个王子,他居住的宫室,也是房子;交通工具虽华丽,也不外车马;穿的也不过是衣服,和一般人一样。但是,齐国的世子走出来,所以会有那种骄贵气,就因为「其居使之然也」。这个「居」,不只是指房屋,实际上是指整个大环境,它对人的影响力量太大了。这个大的环境,就是学问、思想;有真学问、真修养,就是「居天下之广居」。宇宙在我,万化由心,人生顶天立地,还受什么外在物质居住环境的拘束!也就是说,真正有了学问、修养,就不受任何环境、物质的影响,这就是大丈夫。
孟子教育学生们,了解一切物质环境影响人的力量,而大丈夫绝对不受物质环境的影响。环境可以影响人的心理,转变人的意识思想,但是一个真正的学者,学问会养成自己的天地,就是后世讲的「性天自有风月」。也就是自己精神领域扩大,顶天立地,自有一番伟大的景象,哪里再看得上物质有形的环境呢?
于是孟子又举一个例子说,有一次鲁国的君主到宋国去,刚好宋国的城门关了,鲁国的君主就大声叫门,用命令式的喝声叫道:「开门!」那个守城门的人听了就说:这个人并不是我们的君王,可是叫门的神气,为什么和我们国家的君王一模一样?孟子说,这并没有其他的理由,「居相似也」,是环境养成的。这说明环境可以改变人的种种行为,除非真有学问、高深的修养,「心能转物」,有超然物外的器度,自然与众不同。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这里孟子就讲到待人接物方面的修养了。
孟子说:对人如果没有真正的爱心,只是把东西给人吃,那就和养猪一样,只是为了把猪喂大,好杀了卖肉赚钱。
孔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子游问孝,孔子说:现在讲孝道的人,认为能养父母,就是孝道。可是养一只狗、一匹马,也同样是养,如果没有恭敬仁爱之心,那和养犬马有什么两样?子贡也提出这个问题,孔子就说「色难」,孝养父母以及对人对事,要有真正诚敬的心态,才是真爱。
所以孟子也说:「爱而不敬,兽畜之也。」对人要有爱心,但有爱心还不够,要是没有恭敬仁爱的心理,那还是没有把人当人看,就像饲养动物一样,虽然买很好的东西给它们吃,但是归根结底,下意识里是为了好玩、为了兴趣。甚至还有人说,孩子大了,还没有孙子,家里没有小孩不好玩。讲这种话的,真该打手心,孩子岂是给大人玩的呢?不但对小孩不能有这种心态,对长辈老人,更要注意,如没有恭敬仁爱之心,只是形式上的孝、形式上的爱养,那是大有问题的。
对于恭敬,孟子说:「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有钱买东西送礼,也是为了表示恭敬,但是有时这种用金钱、物质表达的恭敬,容易变成形式,乃至成为虚伪不实的作为。「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如果仅注重虚伪恭敬的外表,而没有实际真诚的恭敬心,那是君子所不取的。这就说明每个人做人待人,人品的修养,内在要有诚敬之心,光注重外表的形式是不行的。
因此孟子为人生修养作结论说:「形色,天性也。」「形」就是人的身体外形,举手投足,动作的形态。「色」,凡是人就有色相、表情、嬉笑怒骂等等态色。人死了,脸上肌肉僵硬发青,那也是人最后的色——死色。所以可不要看不起这个血肉之躯的身体面貌,心物是一元的,这也是先天本性的功能所显现的。在一般修道人来说,看不起这个身体,因为是地水火风四大因缘假合的;而大乘道,则指出四大的「色」,也是由自性生命本元功能而来的。所以「形色」是本元的功能而来的外表,先天本元的功能,形成了身心,所以说「形色」也是「天性也」。因此说从形相、态度,可以观察到一个人的心性诚伪、善恶。
但是一般普通人,对于身心是弄不清楚的,有时候,心理上并没有什么不愉快,可是生理上有问题,或者有病,或者周期性的生理变化,导致心情郁闷。虽然心理上想何必如此不高兴,何必烦恼,可是仍然会沈闷,这就是生理左右了情绪,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另一个相反的情形是身体疲劳了,可是情绪很高,想看书,精力也不能集中,头脑昏昏地,可是心中在想,只有一点点时间了,很要紧,还是看了下去,这就是心理支持了生理。所以生理影响心理,心理左右生理,两样分开活着,不能合一。合一了就是「践形」,就是修养到家了,心理年轻,生理也返老还童,这是做得到的。长生不死固不可能,至少可以迟一点死,慢一点老,乃至有一些病痛,用精神的力量,转变得过来,不药而愈。如果是年轻人,随生理的需要而行,克制不了生理上的变化,就是不能「践形」。
所谓「践形」,也就是佛道两家所讲的修行,名称不同,道理一样,也就是孟子前面所说的,「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所以形色也是天性之一。「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只有学问、修养、实践,才能真正改变自己生命,变化气质,达到圣人的境界,做到心物合一。换言之,能够做到了心物合一的圣人境界,才能够「践形」,居天下之广居了,也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就是道家所说「宇宙在手,万化由心」的真人境界。佛家也说过同样的话,修成了的人,看三千大千世界,「如观掌中庵摩罗果」,像看手上的一个橄榄一样,清清楚楚,一切的变化,可以由自己的意志控制、转移。
《孟子与尽心篇》两个故事三个论点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朞之丧,犹愈于已乎?」
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悌而已矣。」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这里开始说的,是孟子关于教化的观点。首先提出的一个问题,就是「齐宣王欲短丧」,齐宣王准备发布命令,改变全国一个自古以来的风俗,就是父母死后,把守丧的时间缩短,不要那么长了。
中国几千年的古礼传统下来,父母死后要守丧三年。我们现代人守丧,最多一百天就很长了,也许只守三天。过去非守三年不可,这是上古中华民族文化上的一个大礼节,也等于是上古的大宪章,非常重大,历代都很重视。以前家中有父母之丧,不论官多大,地位多高,都要立刻请假回家守制,否则就犯大不孝之罪行。在历史上曾经有皇帝下令永不录用的纪录。像明清两朝就曾经发生过几件大案,都是大官们于父母死后,没有回家奔丧守制,于是监察御史就奏章弹劾,连皇帝都无法为他庇护,甚至会激起全国读书人的公愤。
至于一般平民,父母死后,也要守三年之孝,纵然为了生活,不能不谋生,至少百日之内也不能理发剃胡须。现在有的人守古礼的,也起码在一百天内,守在灵位面前,足不出户,当然也不理发、不剃须。最近,这里有位同学,政大毕业的硕士,年龄不过三十多岁,父亲死了,他就是如此守制的,一切都能做到尽礼。有同学去探望慰问他,看见他的胡须已经长了三四寸长,因为他在台的族人有很多,是一个守礼的家庭。
可是我们现在社会上,对于这些礼仪,是相当紊乱的。旧的文化礼仪被打倒,新的一直没有建立。有的人父母死了,尸骨未寒,手臂缠了黑纱,女人的头发用粗麻扎了蝴蝶结子,表示戴孝守制;可是又跑到舞厅跳舞,跑到酒家去买醉,看电影、听歌的,更不在话下。
依古礼,订定三年之丧,因为人出生后,从吃奶到离开父母的怀抱,总得两三年,父母在这三年中,是最辛苦的,所以服三年之丧,就是略表对父母的一点还报。这个道理,孔子曾经说过,在《论语·阳货》篇,宰予拿出一大堆理由来,认为三年之丧为期太长,主张缩短。孔子说,你如果心安,你就去缩短吧。等宰予出去后,孔子说:「予(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在上古的时候,皇帝遇到父母之丧,也要退居,另住别殿,停止朝觐的事,政事要靠宰相;遇到重大的事情,才提出报告。这是上古的制度。到了后来的宗法社会,就更严重了。
根据这一事件的演变来看,可见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随社会生活形态的转变而转变。过去农业社会,安土重迁,不肯离开自己家乡与祖宗的庐墓;即使自己的家乡最古老,最贫瘠,但到老来还是怀念自己的家乡。所以安于本土,重视迁居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因为不肯流离失所。但是到了工商业的社会,这种观念有所改变,好像四海都可以为家了。
可是,要注意的是,一个人出生成长的地方,长期生活在那里,一切养成了习惯,到了临终之前,会反映出来。那时所见的是故乡的情况,所说的也是儿时所说的乡音。这在心理学上、灵魂学上、宗教学上、医学上,都是有待研究而且是非常重大的问题。
历史上这种情形很多。如明末的一位大儒朱舜水,在满清入关以后,不愿意投降,到日本去,传了许多中华文化学说给日本,对于日本的文化,有非常大的影响。他的坟墓,现在还在日本。当他临终的时候,有许多日本的学生,围在他的病榻前,如子女之对父亲,问他最后有什么吩咐。可是他所说的话,统统是故乡的方言,学生们都听不懂。现在推行国语,许多人自小就说国语的,那就好办了。但是,不要轻视这个问题,这对于人类精神、心理的作用,是很奇怪奥妙,值得研究的。
就我个人的体验,曾在中国西南的边疆,罹患疟疾,白昼发病,夜间还要批阅公文,处理公务。当时没有医药,缠绵半载,辛苦非常,如果没有意志支持,随时可能就死了。有一次我在高烧时,所见到的幻境,都是家乡的景象;旁人说话,听来都似乡音。当时感到或将死亡,想到「埋首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以及「老死何妨死路旁」这些诗,便吩咐部下如何为我料理后事。实际上,当时旁人说的并不是我故乡的口音。这就令我深深体会,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时间时,在精神、心理上的状态,都与故乡有关。
平常和老年人聊天,他所讲的,都是「从前如何如何」的老话,而且重重复复,千遍万遍,所说的都是「从前」,不厌其烦,在他则永远是新的话题;而对于新近的经历,却又立即忘记。人到老死阶段的精神,大多有这种情形。
历史上从子路、阳货以下,曾经多次地有人想缩短丧期,但未成功。现在这里是讲齐宣王要想改变这个礼仪。他要「短丧」,不要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守丧,要缩短多少,这里没有说。但是,当时孟子的学生公孙丑,听到这个消息,回来对孟子谈到这件事。公孙丑说:「为朞之丧,犹愈于已乎?」如果把古礼的三年之丧,减缩得太短了也不成话,如果齐宣王能够听其他的一些意见,改成一年丧,比半年、一百天,还好一点,还保持了传统文化的精神。
孟子听了不同意,他训示公孙丑说,「是犹或紾其兄之臂」,你这样的主张,等于是要把你哥哥的膀子扭断,反而对哥哥说,你别怕痛,我不会用力太猛,只是慢慢给你扭断。猛力一扭是扭断,慢慢扭也是断,都是一项破坏中国传统文化的事情。这不是说减为一年、半年,或一百天的问题,这是不通的。在你公孙丑的立场,不应该这样主张,你只要把订定三年之丧的孝道,与父子兄弟的友爱的原理告诉齐宣王就对了。你作为一个大臣,不应该因为上面的权势而不敢讲话,应该以正道告诉他,不能将就。一个大臣,遇到如此重大的事情,如果迁就君王,就是「逢君之恶」,那是最大的错误。这是一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是说齐宣王的一个儿子,他的生母死后所发生的事。
过去的皇帝,除了一个皇后外,还有很多妃子;民间的人士,除了一个妻子外,还有许多小妾。在中国过去的宗法社会里,凡是姬妾,尽管是她所生的孩子,还是以父亲的原配为嫡母,而对自己亲生的母亲,礼仪上的名称还是庶母,即使后来有了很高的地位,但在家谱上的记载,仍为「庶出」,他的母亲仍为「姬妾之辈」,这是几千年以来的习惯。
《孟子与尽心篇》孟子的教学方法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这里孟子说到教学方法的五个重点。
第一种「有如时雨化之者」。所谓「时雨」不是时时下雨,而是天旱久了,田里的禾苗就快要全部枯死,在这重要的关头,突然来一场大雨,把禾苗全部救活了,这场雨就是「时雨」;适时而至的雨,一般人的口语叫做「及时雨」。「有如时雨化之者」,或是当人在疑难未决的关键时候,应机施教,这时等于机锋相对,豁然开朗,心开意解。这种情形,有如古人说的一句成语「如沐春风」;或是扬眉瞬目,领会于心,这是属于有形、无形中受感染而来,并不是后世带有强制性教育管理的内涵。这种诱导式的,比较自然的影响,就像古诗所说「细雨湿衣看不见,好花落地听无声」,是不着痕迹地产生影响,改变了一切,这真是「时雨化之」的最高境界了。
第二种「有成德者」。以中国教育状况而言,孔子的教化,就是造就了一生德业的成就,所谓三千弟子,七十二门人,都得其「时雨之化」。另举一例来作比较以说明。
隋末有位学者王通,造就了一个时代,在他死后,他的弟子门人私谥他为「文中子」。他生逢隋末的乱世,为了中国历史的继往开来,他本想自己出来有所作为,后来与隋炀帝见面一谈,知道时机未到,于是立即回到河西,教化子弟。三十年后,大唐开国的文臣武将,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等人,大多是他的学生。可以说在他的教化之下,开创了历史上一个新的时代,这正是「有成德者」的说明。可惜一般研究历史文化的学者,很多人都忽略了他。
第三种「有达财者」。是去教人发财吗?当然不是,在古代「财」与「才」两个字有时候简化,可以通用的,就是造就智慧、学问非常通达的人才。教化出一个「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达才,是很不容易的。明清两代五六百年间,是以八股文体为标准考试取士,限于宋儒四书章句范围,这种作风,实际上扼杀了天下英雄气。
清末变法时,有两句话说「消磨天下英雄气,八股文章台阁书。」因此大家纷纷要推翻科举制度的框框,希望学术教育开放自由发展。但清末民初之间,在极力推翻八股取士制度以后,近百年来的现代教育,又限于当局自定的思想意识形态之中,学术科目形成新「八股」,比之旧八股更拘束困扰人才。如此过犹不及,要想造就通达之才,更不可能。在我「顽固、落伍」的思想中,看到现代的教育,则有无限的悲凉、哀伤。尤其现代教育造就出来的人才,通才越来越少,专才越来越多。专才固然不错,但是一般人意识都落在框框条条款款之中,很难跳脱。再看未来时势的演变,是趋向专才专政,彼此各执己见,沟通大大不易,因此处处事事都是障碍丛生,这都是更加严重的问题。
能够明道而又通达的人士,愈来愈少,社会也愈将演变得僵化。在这些问题还未表面化的时候,这个道理,大家不会有深刻的了解,我在这里先作预言(编者按:讲此课是一九七六至一九七七年之间),在今后的五十年到一百年之间,全世界即将遭遇到这种痛苦。虽然我这个预言,似乎言之过早,而言之过早的人,往往会像耶稣那样,被钉上十字架。但是言之过迟,则于世无益;如果不早不迟地说出,则恐怕来不及了,所以只好在此自我批判,有如痴人说梦,不知所云了。
第四种「有答问者」。有问必答,无问不答。可是有的人,只是听老师讲而不问;去看老师,也不是质疑,只是想听老师讲课,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因此找到老师也提不出问题来。这是最近几十年来的现象。以前的学生,很会提问题,老师也会答。例如禅宗的教育,有人问宋朝的大慧宗杲禅师:「眉间挂剑时如何?」他立即答道:「血溅梵天。」同时又连下几十个转语,这就是会问会答。现代的人,既不会问,给他说了答案也没有用,也听不懂。
第五种「有私淑艾者」。现在一般人所称的「私淑弟子」,就是根据孟子这句话来的。有时觉得中华民族很妙,我们每感叹今日青年,不懂自己的文化,但也常接到陌生青年的来信,下面署名「私淑弟子」,意思就是并没有直接听过课,也没有见过面,只是读了著作,而对作者非常敬佩,感到从著作中学到了学问,受益良多,便认作者为师,而自称「私淑弟子」。
孟子提出了这五种教化方式。孔孟的教化,因古代文字简化,从他们教学的经验,确定有一个范围,但这个范围,也可以融会贯通古今中外的教育思想与原理。又例如印度释迦牟尼佛的教育方法,也和孟子这里所说的差不多。在他的教育方法中,关于「答问者」的方式,就有四种答法:
一、决了答:这近似于现代考试的是非题,为提问题的人作一个肯定的答复。例如问:明天我可不可以来听课?答复:可以。凡是肯定性的、否定性的,以及对事物有决定性的答复就是决了答。
二、解义答:这是解释性的答复。例如问:为什么明天我不可以来听课?答:明天是假日,这里不上课。孟子对于学生们的问题,许多都是用「解义答」的方式作答。
三、反问答:就是以问题来答复问题。例如问:停电了,电梯不能动,怎样下楼呢?答复说:你不能用脚走楼梯下去吗?这种答复的方式,除了答复问题外,还可以在无形中训练受教者的思考能力。
四、置答:所谓置答,就是把问题搁置,默然不语,不作口头答复,实际上,是逼他启发本有的智慧。但是这种不作答复,有时正是答复,因为有许多问题是无从答、无法答、不该答或不便答的。所以圣人亦有所不答。孔子、孟子都碰到过这种情形,释迦牟尼佛对于这些问难也是置而不答。假如我们问先有鸡或先有蛋?置答。问先有男的或先有女的?也置答。因为这些问题讨论下去,争辩将无止境,这不是人类的一般世俗知识所能了解的事,因此默然不语而置答。
古今中外,人心到底是相同的,公孙丑问孟子「道」,也和现在有许多同学向我问禅和佛法一样。公孙丑问孟子:「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公孙丑说,道真是好极了,可是太玄妙、太难了,像登天那样难,就是学不会,达不到。为什么不设法使人容易学呢?这就像有人说,我们中国文化不科学,何不用西方的科学方法,把它一条一条列出来,或者编成一个公式,大家照着公式天天去做,不就可以学到了吗?
例如有一个青年同学说,看不懂《易经》,现在看了英文本的《易经》,一看就懂了,因为英文的《易经》,上面清楚列出来了。我反问他说,真的吗?可是我读了几十年的《易经》,也还不敢说完全懂得;你花三五天时间,看了英文翻译的《易经》,就说懂了,你既然懂了,为什么又来问我呢?
然后我告诉他,外国人多半只知道一点皮毛,就立刻翻译,立刻发表,自以为已经精通了。一个教育家,谁不想把这「道」传给别人呢?但有时候正如佛所说的「不可说」、「不可思议」。但「不可说」并不是「不能说」,「不可思议」并不是「不能思议」,而是对于至高无上的「道」,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因为没有办法用言语文字表达清楚。所以公孙丑对于「道」很困惑,也希望编纲列目画成框框,像现代的统计表一样,一看就懂。
于是孟子告诉他:「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绳墨」就是木工用来划直线与方格的工具,叫做墨斗。一个好的木匠,不会为了徒弟太笨,而去改变原来已定的标准;因为一加一必定是二,一加二必定是三,没有办法改变。羿教人射箭,也有一定的标准,不能因射不好而改标准。发射人造卫星,也是不能违反大自然的规律。
这便是「君子引而不发」,所以教化最高的道理,是引发人性中本自具有的智慧,「无师自通」,并不是有个东西灌注进去使你明白。这种启发式的教育,活活泼泼的,如孟子所描写的「跃如也」,因此可以不偏不倚,「中道而立」。如果老师呆板地告诉学生,填鸭式的教育,那就钉在一个死角,钻到牛角尖里去,就不是「中道而立」了。
如果老师呆板地告诉学生,学生虽然懂了,但已经落后了几十年,等到学生赶上老师,老师又往前去了。而教育的目的,是希望后一代超越前一代。如果引用禅宗的教育方法,来发挥孟子的教育思想,可举出很多很多的例子。禅宗的大师们,经常用这种「引而不发」的教育手法,对于聪明、伶俐、有智慧的人,轻轻点拨一下,使人自肯自悟,不然就是「误」了。现在这里只做一个概略的介绍。
宋代有一位大禅师,遇到一位学问好、官位高的人,很恭敬地向他问道说:「何谓黑风吹堕罗刹鬼国土?」意思是,什么是突然一阵黑风,把人吹到恶鬼的国度里去?这位大禅师,本来是一脸的慈祥,听了他的问题,突然变得一脸怒容,一拍桌子,瞪眼看着他,大声斥骂道:「你哪有资格来问这句话!」那位大官,原来很恭敬地请教,当场无缘无故挨了顿痛骂,火可大了,回骂道:「你这个和尚,**!我客客气气问你……」还不等他说完话,这位大禅师立刻笑着说,你现在正是被「黑风吹堕罗刹鬼国土」了。这位大官忽然大悟,马上跪拜礼谢。
这就是「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禅宗的教育往往是这样。这还是容易了解的,有时被大师们蒙了一辈子。曾经有人写一部小说,描写有一个人武功最好,人也聪明,自认为天下第一。可是,另有一个人对他说,只要你能答复我一个问题,我就承认你是天下第一。这人问:什么问题?那人就问:你是谁?于是这个武功高的人自问:我是谁?可是答不出来,便一天到晚自问我是谁?就此疯了。
这个「我是谁」的话头,也正是孟子「君子引而不发」的教育原理,必须要「能者从之」。如果不是「能者」,是会发疯的。懂了这种道理,再去参禅宗「我是谁」的话头,也可恍然而悟了。
《孟子与尽心篇》何谓尊师重道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
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孟子所说的「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是中国文化中一项很重要的师道精神。
「中国文化」这个名词,是现代人提出来的,以前没有这个名词,只是叫人读书明「道」,而且要读通。要注意的是「读通明道」,不是只读「懂」而已。读一本书,懂得它的文字,懂得它的含义,这不难;可是读书要「通」可就难了。依古人的目标看来,许多人读书并没有读通,而是读「塞」了,那是不通的。所谓通,就是所作的学问,经也好,史也好,包括农工科技等各种学术都能相互通达,融会贯通;而且做人处世之间,也能明白畅通,这就太不容易了。
孟子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这个「殉」字,有自然顺从的意思,可不要看成是「殉葬」或「殉情」。当天下有最高度文化的时候,就是我们人类完全自然生活在「道」的文化中,一辈子都活在道的自然德性中。
其次是「以身殉道」,不是「以道殉身」。当时代社会处在变乱中,道德沦丧,文化堕落,一般人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为生存而不择手段,互相争斗,唯利是图,只顾个人生命需要而自私自利,没有时间管什么道啊、德啊。在这种情况之下,就是古人所谓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个有道德的人,想作「中流砥柱」绝不可能。所以自古以来,道家或儒家的有道之士,就采取避世、避地、避人,隐遁山林,以待时机再出山弘道。
这种时势,在我们五千年的历史上,有很多次的惨痛经历,大家只要一读历史就可以明白了。再说老子、孔子、孟子等这些圣贤,也都生在时代离乱的环境中,他们无可奈何,只好讲学传道。他们在滔滔浊世中,作一盏暗路的明灯留给后世,薪火相传,不断道统,这就是「以身殉道」的精神。
以孟子所说,自古传承道统的圣贤只有两条路:一、在太平盛世,天下有道的时候,「以道殉身」;二、在天下变乱的时候,「以身殉道」;至于「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是说不论人类社会的思想、教育、物质文明如何演变,「道」的文化精神,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却万古长存,变动不居。所以不管贫穷低贱、富贵通达,都要安于这个「道」,独立而不移,不要因为时代的变乱,各种学术的混杂而改变自己,对别人的盲目学说,随声附和。如果歪曲自己的正见,而讨好时代的偏好,就叫做「曲学阿世」。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这是孟子所说五个教育方法中的「答问」问题。孟子的学生公都子提出来问,有一个名叫滕更的人,是一个小诸侯的弟弟,也就是后世所说的亲王,高干子弟之类。大概他有什么问题,孟子没有答复他,所以公都子问老师说,滕更也是你的学生,至少他也算是及门的弟子,他问你,你不答复他,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一个人「挟贵而问」,就像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那种口气——「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老头儿,你那么远跑来,对我国有什么好处?这就是「挟贵而问」。孟子一听,就给梁惠王过不去,说:「王何必曰利?」给梁惠王碰一个橡皮钉子。
有人是「挟贤而问」,这在社会上常常看到。有人自己觉得修为了几十年,自认为有道,对于不知道的问题,向人求教,学来以后,装成一副自我高明的样子说:「你说的和我的意见差不多。」
还有人是「挟长而问」,自认为年高,总以为自己是对的。他不懂的问题,向人请教以后,大摇大摆捋捋胡子说:「可以,可以。」好像说,你这小子还不错,这是「挟长而问」的神态。
「挟有勋劳而问」,这是说有的人有身份、有地位,高官厚禄的人,被恭维惯了的,他有问题问你,他的心中已经觉得是看得起你,这样的情形是「挟有勋劳而问」,你可以笑而不答,或婉转推开了事。
还有的是「挟故而问」的,因为有其他的原因,故而假借一个什么问题来接近质问你,那也可以置而不答。
孟子说,对于这五种情形来问的人,都是有问题的。而滕更来问,占了其中的两样:第一,他是高干子弟,「挟贵而问」;第二,他是另有目的,「挟故而问」,所以我不答复他。
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孟子的人格,表现出师道的尊严,而且比孔子看得还更严重。孔子是有教无类的,孟子则是有所斟选的。
孟子讲教育、文化思想,以及态度方面的问题,到此告一段落。接着是另一高潮,讲到个人的修养。
《孟子与尽心篇》进步快退步更快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孟子这一类的文字,年轻人看来,会感到头痛。「不可已」、「而已」、「不已」,已来已去,两句话中三个已,其他多是虚字,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这两句话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说:「有些人,对于明知做不到的事,偏要去做,做得乱七八糟。这种作风发展下去,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了。」这就是说,个性僵化的人,对于一切事,都僵到底。
这种倔强的个性,有时候是很可爱的,但是犯了一个「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的毛病,对轻重厚薄分不清楚。这类个性并不是坏事,一个人除了缺点以外没有长处,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的缺点,但是他的长处亦就在他的缺点上。例如老实是长处,老实人就笨,笨即缺点,但人不笨就不老实了。长处也是一样,太过分就是缺点,人若聪明过分,就会滑头。所以人要能认清自己的长处与缺点,轻重厚薄也能分得清楚,那么缺点就会变成长处了。该厚的时候厚,该薄的时候薄,该轻的时候轻,该重的时候重,对自己处理得恰到好处。所以僵化的个性,不是不可以,但是也要做到适当的程度才好。
因此孟子下一个结论,也是千古不易的铁则:「其进锐者,其退速。」进步得太快,退下来一定也很快。就教育而言,有些父母,如果自己的子女聪明过度,不能再把他当作聪明去培养,不能使他做超越年龄的进步;宁可培养他的厚重,让他在知识上的进步慢一点,向下扎根基深厚一点,培养健壮的身体。否则的话,把他当「天才」去教育,到最后会把孩子弄到岔路上,这就是进步得太快,退步得更快。做事业如此,做学问如此,做工夫谈修养也是如此,不要求急进,太快了不是好事。急进容易落于侥幸,侥幸得来的,就不能长远保存,一定要工夫到了才行。凡事要慢慢来,这就要记住孟子这两句名言「其进锐者,其退速」。现代青年,往往犯了「喜欢快速成就」的毛病,结果基础不稳固。就像写毛笔书法,只求快意,草书不像草书,简直是鬼画桃符,他自己却说是创新的书法。假如古代有草圣之誉的米南宫(米芾)见到,恐怕也要跪下来投降了。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这是中国文化的中心思想:「亲亲」、「仁民」、「爱物」三个阶段。
美国以前的总统卡特,一上台就大谈人道主义,于是人道主义的口号,在美国盛行起来,西方一些国家也跟着喊。但是做了多少?做了没有?越南难民漂流在海上,外国轮船望望然而去之,虽见而不理不睬。我们台湾的轮船、渔船把他们救回来,一批又一批,安顿在澎湖好好生活。我们如果到了外国,或者遇到外国人,可以告诉他们,中国几千年以来「仁」的文化,早已经是「超人道」的了。卡特的人道只是以人为本位,是自由主义的个人立场,是人与人之间的;中华传统的仁道是「亲亲」、「仁民」、「爱物」。现在美国人所号称的人道主义,是以个人立场争取自由,只是「亲亲」之后「仁民」阶段中的一个小节而已。
至于孟子说的「爱物」是什么内容呢?这是说人对于万物,包括动物、植物、矿物也都须要对它们有爱心,这是仁义之仁的「仁道」,不同于现代西方人所说的「人道主义」。虽然爱心也由仁心而来,但到底不像对人那样仁慈,所以孟子说「爱之而弗仁」。他进一步说,对于人类,「仁之而弗亲」,人与人之间是相爱的,是仁慈的,但是不如对自己亲密的人那么亲切。这也就是前面所引述过的,假若孔子与释迦牟尼,救两人溺水的母亲,谁先谁后的道理。「亲亲而仁民」,儒家的仁是个人先亲自己的亲人,然后再推而广之,以及于整个人类,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就是「仁民」,然后进一步「爱物」。所以修养是以自己为基础,然后扩充范围,及于天下,次序是慢慢来的。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徧爱人,急亲贤也。」
孟子说:「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务」就是当前必须做、应该做的,也就是「时务」。大智慧的智者,对万法的根源,没有不知道的。所以「知者」在运用智能处理许多事务时,就看哪一件事在时间、空间上最为紧要,要先做紧要的,这就是「当务之为急」。
例如在一个废墟上开始建设,若想三个月内,把一切都同时完成,那是一样也做不好的。一定要先开道路、接电源,一步一步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一个仁者,心怀仁慈,对万物都慈悲,对所有的人都爱,这也是一下子所难做到的。第一步要亲近有道之士,之后有了仁心,才能救天下。「尧舜之知而不徧物」,尧舜是圣人,他们的智能,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天下治好;圣人要「急先务也」,也是要先看清楚,什么是最重要的,应该先做的先做。「尧舜之仁不徧爱人,急亲贤也」,尧舜是圣人,极仁爱,爱天下之人,他们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平均普遍地爱尽天下人,所以他先要找好的人来治理并教化老百姓。
「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
这里是从孝道的礼节上,来作一个结论。
孟子说:在孝道上,为人子女的,对生身父母不能够服三年之丧,以反报父母三年怀抱的爱心,反而要求晚了好几辈的孙子、曾孙、玄孙们守孝,责备他们为什么不哭。事实上隔了几代的人,时光又差这么远,实在没有情感,哭不出来,父母却一定要他们哭。
孟子又引用《礼记·曲礼》所说进食之礼的道理说:「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用手抓饭抓菜送到口里,喝汤的时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对于这样有失饮食礼仪的,不加过问;而对于别人咬肉干时,牙齿响了一下,却去注意有没有掉牙齿,这就是只注意不相干的事。世界上有许多人都是如此,当注意的不注意,不当注意的去注意,都是不急之务。现代许多青年,最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学业前途,但他不去关心,却去关心一些不相干的事。
刚才孟子举出的「缌」、「小功」、「三年之丧」,是有关丧祭的礼节,在中国文化中,占了很重要的分量。不但孟子屡次提到,在《论语》中,孔子也多次提到。孔子在整理礼乐的时候,在《礼记》中,除了有《丧服小记》一章专门记载这个问题以外,在《曲礼》、《檀弓》等等篇章中,也有所记述。对于丧事的礼节,规定得非常详细,连一根丧杖的粗细,束头发的绳子或簪子的质料形状,也都有记载,可知古代对于丧事的安排和礼节,是非常严谨而郑重的。
这些记载,读起来似乎很繁琐,但做起来并不麻烦,可以恰当地表达后人的伤痛情感和尊敬;在形态上也很能表现出家庭亲族,以及社会伦常,对一个生命消失的悼念。只是后世的人,有些在「做给别人看」的目的下,增加了许多铺张,甚至把丧事几乎变成了喜事,吊丧有如参加酒会,藉此交际应酬,在经济上更形成一种无谓的浪费,而为大家所诟病。
尤其近二三十年来,丧礼的仪式与精神,几乎完全没有了,而美其名为简化,但所做的,则正是那些不应该有的铺张浪费。这种情形,不但在殡仪馆中可以见到,在马路上的出殡行列,也每使人有不知所云之感。即以报丧一事来说,应由丧主亲往有限的亲族家中报丧,才是尽礼,不该报的则不可去报。现在却不行登门报丧的礼仪,而浪费上千上万的金钱,在报纸上大登其讣告,而所有刊出的讣闻,连辈分、丧服都错误百出。这里顺便作一介绍。
《孟子与尽心篇》关于服丧
只有五种,称作「五服」,其等次如下:
一、斩衰(音斩摧):守丧时间为三年,所穿丧服用最粗劣的麻布制作,不缝下边及旁边。
二、齐衰(音资摧):守丧时间,杖期的一年或五月,不杖期的六月,丧服用稍粗麻布制作,缝边。
三、大功:守丧时间九个月,丧服用粗的熟麻布制作(即经漂白后的粗麻布)。
四、小功:守丧时间五个月,丧服用稍粗的熟麻布制作。
五、缌麻:守丧时间三个月,丧服用细的熟麻布制作。
这里有「杖期」与「不杖期」,就是「执丧杖」或「不执丧杖」。丧杖粗为一搤,就是大拇指与食指,绕成一圈那么粗;长不过膝,就是和下腿一样长;外面裹以刺状的白纸,但所用的质料,因死者的性别而不同。男性用的名苴杖,用竹制成,以其圆形象天,性贞,四时不凋谢,表明子为父礼中痛极,自然圆足,有终身之痛。女性用的名削杖,用桐树削成四方形的杖,以象地,表示桐随时间的转变到秋天即凋落。母丧外虽削杀,服也从时除,而桐心是实的,终身之孝心,当和对父亲相同(桐)。由此可知在礼仪上的每一细小事物,都不是随便规定,而有其深刻的含义,一定的表征。
另外还有一种杖,俗称齐眉杖,是妻子死了,丈夫服亡妻之丧而用的,也是用桐制作,但杖的长度,高与眉齐。不过这是东汉时,梁鸿、孟光夫妇举案齐眉的故事发生以后,才有的礼仪。因为齐眉杖,就是象征夫妻相敬的意义。在讣文中,看到自称「杖期生」的,就表示丈夫为亡妻执这种「齐眉杖」。不过,如果父母尚在,则不可以执这种杖,所以凡在讣文上看见有「不杖期生」的,就知道死者的公公婆婆或其中之一尚健在的。
另外还有两种特殊的服丧,一种名「降服」,一种名「反服」。所谓「降服」,如兄弟二人,弟弟无子,哥哥将一个儿子过继给弟弟继承宗祧,成为弟弟的儿子。但当这孩子的生父死了以后,还是要服丧,只是不必服三年的斩衰之丧,可以降低服一年的齐衰之丧,在讣文上称「降服子」。女儿出嫁也降服。至于反服,则是尊长执卑晚的丧,如父亲执长子期年的丧,或执众子五月之丧,名为反服,讣文上称「反服父」。
关于丧服的体制,大约分为六大类:一、本宗九族五服。二、妻为夫族丧服。三、出嫁女为本宗亲属降服。四、为本生亲属降服。五、妾为家长族内服。六、外亲服等。关于丧服的详细规定,可参考《幼学琼林》。
孟子这是批判梁惠王与齐国的战争,那一次的结果,是梁惠王大败。这次战役大家都知道的,是齐国的名将孙膑,和他的同学庞涓之间的故事。当时梁惠王还是魏惠王,他用庞涓当元帅,兴兵去攻击齐国;齐国则用孙膑为帅抵御,最后齐国打败了魏国。因为庞涓被诱进一个峡谷之中,两边万弩齐发,他无处可逃自杀而死,连梁惠王的太子也被俘虏了。在这次战役以后,魏国迫不得已,迁到大梁,所以魏惠王才改称为梁惠王。《孟子》这本书,一开始是孟子见梁惠王,那是魏国这次战役大败之后。至于这里一段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则很难确定,但他是和学生公孙丑说的,应该是公孙丑在齐国任仕的时候。
下篇
《孟子与尽心篇》圣贤事业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公孙丑问曰:「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尽心》下篇一开始,就讨论中国的政治思想和军事思想在仁(人)道哲学上的大问题。
第一句「不仁哉,梁惠王也」这句话,就等于是后面几段文章的标题。
孟子这是批判梁惠王与齐国的战争,那一次的结果,是梁惠王大败。这次战役大家都知道的,是齐国的名将孙膑,和他的同学庞涓之间的故事。当时梁惠王还是魏惠王,他用庞涓当元帅,兴兵去攻击齐国;齐国则用孙膑为帅抵御,最后齐国打败了魏国。因为庞涓被诱进一个峡谷之中,两边万弩齐发,他无处可逃自杀而死,连梁惠王的太子也被俘虏了。在这次战役以后,魏国迫不得已,迁到大梁,所以魏惠王才改称为梁惠王。《孟子》这本书,一开始是孟子见梁惠王,那是魏国这次战役大败之后。至于这里一段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则很难确定,但他是和学生公孙丑说的,应该是公孙丑在齐国任仕的时候。
孟子批评梁惠王太不「仁道」。他说一个实行仁道的人,是「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就是有大仁慈之心,平等对待所爱与不爱的人。人都有私心,比较偏爱自己的人,人性本来就是如此,虽是缺点,并不算什么过错。但是一个人若要学圣人的王道,就应该了解人性的缺点,更要修正自己性格上的缺点,把爱自己人的心理推己及人,这就是圣人的仁慈之道。
他说,不仁的人则相反,是「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一件事本来不应做的,但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发动了侵略,结果给亲近的人带来大大的不幸,所以是不仁。
公孙丑问孟子:你说梁惠王最不仁,这话怎么讲?
孟子说:梁惠王发动战争的结果,军事、外交都失败,因此而生气,为了争取土地,而「糜烂其民而战」。「糜烂」一词,就是不明智地牺牲自己国民的生命财产。
民国五十八年(一九六九年),我在日本东京时,曾应邀演讲,我告诉百位在座的日本大学校长、教授们,世界上最可怕的有两件事,一是刀,一是钱。你们日本人,过去做了一次梦,以为武力可以征服世界,所以发动侵略战争,犯了这样大的错误,结果无条件投降,几至灭国。大战结束后,二十多年来,日本能繁荣建设,正是中国人所给予的。因为中国三千多万军人流血牺牲,不向日本复仇,不要日本赔偿,日本才能在这二十多年中重建,繁荣起来。可是现在日本又做一个梦,想成为经济大国,用钱买通全世界。这一个做法,将来所得的果报祸害,比第二次大战的果报祸害会更可怕。无论个人还是家族,权太大了,钱太多了,都将成为自己的祸害。
同样的,梁惠王当时也是这样,战败了就想报复,用各种手段发动战争,又恐怕不能打胜,竟然不惜将自己最亲爱的儿子,送到战场上作统帅,结果被俘而全军覆没。这是孟子亲眼所见,是最不值得的一次战争。等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侵略中国,不但害了中国,还害了日本自己,甚至影响了全世界,造成今日处处变乱的局面。所以日本的军阀,也是最不仁的。
孟子在评判了梁惠王与齐国的战役后,提出了一个军事的哲学观点。
他说:「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在春秋五霸以来,直到战国时代,各诸侯国之间的战争,都没有「义战」。春秋二百四十年间,「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没有为公道正义而战。中国上古正统的军事思想,反对随便发动战争,只有为正义而不得已启动战争。所以中国的「武」字,是止戈两字合成的,所谓「止戈为武」,意思是以威武遏阻滥用武力者。这就是黄帝子孙军事思想的基本精神。老子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又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这都是「止戈为武」的精神。
孟子接着说:「彼善于此,则有之矣。」这句话像禅宗的话头,「如珠之走盘」不落边际,随便怎样解释,都不对也都对。且不去管古人是怎么解释的,我们从多方面去看看。「春秋无义战」,这句话是点题,反正三代以下的战争,几乎没有一次是为正义而战的。但是有些人懂了历史,擅于运用,天下好话说完,坏事做尽,发动了战争,却口称为仁义而战。就如当年日本侵略中国时,提出「大东亚共荣圈」、「大东亚民族主义」、「同文同种」等口号,事实上都是假的,只是说很好听的理论。其实就是侵略。
无论就上面哪一种解释来批评,梁惠王的这次战争,都是无道的侵略。孟子提出「春秋无义战」,但并不是绝对反战。如果是为正义而战,为仁义而战,那是「不得已而用之」,是应该的战。但是为私欲,为兼并侵略别人而发动战争,这是无义之战,战得没有道理,就应该反对。
他又说:「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这是以春秋笔法,讲到「征」的问题。所谓「征」,孟子了解中国文化的传统定义,是「上伐下也」,上面打下面叫做「征」。譬如说,中央政府看见某一地方有盗匪,或者地方上两边发生了战斗,于是出兵去消灭盗匪,干预阻止地方的战斗,这是「征」。如果上面发现下面做得不对,出兵以武力去纠正,干预、阻止,或用武力去解决地方的纷争与错误,也是「征」。这是「征」的第一个原则。
第二个原则,「敌国不相征也」,这个「敌国」的「敌」,不是仇敌,而是平等相对立的意思。譬如古文中称「夫妇为敌体」,并不是说一对夫妇成了仇敌闹离婚,而是说夫妇是平等相对的两方。齐国与鲁国,都是受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地位相等,爵位相等,都一样是「公爵」;而且人口相当,领土幅员也相当,那就是平等的兄弟之邦,就称为「敌国」。这样的两个国家,是不可以「相征」的,应和平相处。对方如果没有对不起我方,没有侵害我方,就不应该出兵去攻击对方。像梁惠王出兵打齐国,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当时齐、魏两国,是两个独立国家,小怨或者有之,但绝无大怨,梁惠王(当时是魏惠王),怎么可以出兵去打齐国呢?假如是齐国犯了大错,除非中央周天子发布命令,号召各路诸侯联盟,才可以征伐。现在齐魏是「敌体」之国,魏并未奉到中央政府的命令,怎么可以擅自出兵去攻击齐国呢?
事实上,从春秋到战国,各国诸侯,根本就没有把中央周天子放在眼里。春秋之五霸,战国的七雄,诸侯各国之间的互相攻击,都自称「出征」,是歪曲了「征」的传统文化定义。后世也这样说,错用「征」的名义,产生了错误的观念,而形成一个思想问题。例如后世的国际战争,在战斗之前,先要通知对方,犯了什么错误,限期改善,否则将要以武力对付;现代叫做「最后通牒」,音译为「哀的美敦」书,如仍不改,于是宣战。我国古代名为下战书,然后展开战斗。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是不宣而战。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在亚洲,在中东,在非洲等地区发生的国际性战争,都是不宣而战。
讲到战争的道理,这种侵略战争的发动者,不论当时如何强盛,最后在历史的纪录上,总是没有好结果的。可是这一个道理,还是有问题,也许是因为有人发问,所以孟子答复如下。
《孟子与尽心篇》历史难读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说,历史的记载并不一定全部可靠。我常说,历史的记载,人名、地名、时间都是真的,很多事实却走了样;而小说的叙述,人名、地名、时间都是虚构的,而故事却常为事实,这是历史与小说的不同之处。正史有时候记的是历史的另一面,所以历史是很难读的。例如读《春秋》,非要把全部《春秋》读完,反复研究,才可找出孔子写《春秋》的精神及历史的背景。又如司马迁仿《春秋》笔法而写的《史记》,也是很难读的,其中汉高祖、项羽的传记,写他们两人好的一面,写得真好,只稍带一点点瑕疵;而真正不好的一面,却写在另外一些人的传记中。所以要看完全部的《史记》,才能懂得《史记》,只看一篇,或若干篇,是无法读懂《史记》的,当然也就不会真懂历史了。
后世的历史,都是如此。例如大家都说,在汉高祖之后,唐太宗是最英明的皇帝。我们读了《贞观政要》,感觉唐太宗的确很好,可是另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来看看唐太宗好不好吧!有一个人,追随唐太宗很久,也很有功劳,但唐太宗硬是不喜欢他。这个人有一天说:「人是要靠命运,不知道哪一天,我的运气才会好起来。」唐太宗对他说了两句名言:「待予心肯日,是汝运通时。」等老子哪一天高兴的时候,你的运气就来了。这居然是当皇帝的人说的话!十足反映有钱有势的人的心理状态。透过这两句话,所有唐太宗的一切好,是否须重新判断呢?
再看唐太宗建立了考试制度,在第一次考试后,他站在高台上,接受考取的士子们朝见。士子们山呼万岁,他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意思是说,我设了一个圈套,天下英雄都投到我的圈套里来了,被我笼络住了,听我摆布了。从他的这句话中,就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可爱,只能成就一个霸业而已,没有圣君道德,不像尧舜那样的味道。看通了历史的这一点,哪一个帝王不是如此啊?这就叫做「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孟子为什么在这里插进来讲这个道理呢?他上面说到「春秋无义战」,跟着说到「征伐」,说「征」只是「上伐下」的战争,而不能随便用「征」的。当时战国的诸侯之间,随便出兵侵略,还要说是「征伐」,这是不应该的。
此时也许有一个人问孟子:商汤攻击夏桀,周武王出兵打殷纣,不都是以下攻上的部下叛变吗?为什么历史上却称他们是征伐,说是汤伐桀,武征纣呢?纣王虽坏,也轮不到做部下的去推翻他。而且历史上记载,周武王打纣王的时候,血流漂杵——所流的血,可以把舂米的木杵都漂起来。血流成河,可见杀了太多人,居然还说周武王是仁者之师!
这一问,大概问得孟子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捋捋胡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时候历史的记载对一件事难免有过分渲染之处。可是回转来,读了《孟子》这部书,也可以对孟子说:「尽信你,则不如不信你。」所以历史是很难说的。
关于这方面,我们有几个史例可以提出来研究。
第一个例子是司马迁的《史记》,写到周武王出兵打纣王的时候,周文王找到姜太公商量这件事,司马迁用了「阴谋修德」四个字,作了定论,说文王与姜太公这两个老头子在一起阴谋,然后才由武王出来起兵,所以武王之伐纣,是预先有布置的,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这「阴谋」两个字,就是春秋笔法,微言大义,要读完了《史记》,而且要仔细地读,才可以发现,这两个字就是对文王、武王、姜太公的一个定评。
后来到了明朝,有一个和尚,就是禅宗的莲池大师,写了一首歌,题名「七笔勾」。因为他读了全部《史记》,读到「阴谋修德」这里,对于文王、武王、姜太公等等一笔勾,把圣也者,贤也者,都勾掉了。所以司马迁写完了《史记》,吹个大牛说:「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意思说,我写的文章,你们都看不懂,将来终会有人读懂。这是他轻视同时代的那些人,认为那些人都看不出他在文章中所涵蕴的历史哲学。
另外有一个人,就是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的邵康节,一生不出来做官,他有两句名诗:「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这是说,尧老了把皇帝的位置交给舜,舜老了把皇帝的位置交给禹,推位让国,是和谐的交待;而商、周的征伐是和下棋一样。他看历史如此,觉得人生过去了就过去了,所以始终不出来做官。可是他这两句诗,我们不要会错了意,那并不是洒脱,而是含有无限的血泪。简单地说,「唐虞揖让三杯酒」就是恭敬退让;「汤武征诛一局棋」就是有布置的,预谋的。这是邵康节明显而真正的意思。这并不是我故意鸡蛋里挑骨头,而是告诉大家,读书要读得多,而且要相互贯通,才可以看出其中的道理。否则就被邵康节美妙的文字骗过去了,还真以为他好洒脱,把历史上人物个个赞好,如此轰轰烈烈的大事,写成了「三杯酒」、「一局棋」。如果真认为如此,那邵康节在棺材里都会笑了起来。
邵康节是北宋末期的人,无所不知,他在洛水桥上听到杜鹃鸟啼,就说天下将大乱,吩咐儿子搬迁,从洛阳远迁到四川。他指出地气——宇宙之间有一股气势,这股气势,如果由南向北行,天下必乱;反过来由北向南行,则天下必治。所以南人为相天下必乱。自古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都与地气有关。宋朝后来不久,王安石以南人当宰相,果然就开始启动了天下的乱局。而洛阳在那个时候有杜鹃啼,正是地气由南而北的兆头。
邵康节是北宋晚期的人物,他曾经推算过这个国家民族未来的演变情势,一直预言到今日以后的时代。而在今日以前的历史变迁,他的预言都已经应验了。当时曾有好朋友问他,宋朝今后的情势如何,他一句话也不作答,回到家里,寄了一部《晋书》给这位朋友。我们知道,晋分东晋西晋,宋朝后来也分北宋、南宋,而且南北宋半个天下的国势,几乎和东西晋的国势完全一样。可是,他是宋朝时代的人,不能明白地说出来,如果说出来要杀头的,只好用这部《晋书》,作为强烈的暗示,看得懂的就心里有数,看不懂只有自认蠢才了。
所以我对他的那两句诗,各下一个脚注:「唐虞揖让三杯酒」——恭敬谦让的,「汤武征诛一局棋」——有预谋布置的。
有学生问孟子,既然「上伐下」才是「征」,汤武之推翻桀纣,明明是以下去叛变上,历史上怎么可以说是「汤武征诛」?孟子对于这个问题,只好用这个「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辩解了。假如我是孟子,站在教育的立场,也不能不想办法辩解一下,这就是一个宗教家、教育家的苦心,明知道有坏的一面,也不好揭穿;被人家揭穿以后,也必须要去把它扳正。
「汤武征诛」这四个字的历史记载,后世用惯了,便认为汤武革命是征诛,忘记了古人用这两个字的本意,是对汤武的这个举措,含有谴责的意义。这正是春秋的笔法,有如「郑伯克段于鄢」,用「克」字以谴责郑庄公,是同样的道理。
但是,在中国文化中有两句话:「三代以上,惟恐其好名;三代以下,惟恐其不好名。」三代以上的人,若好名则无所不为;三代以下的人,假如好名,就努力去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好官,希望在历史上留名。向这个目标走的话,社会就比较安定。同一个理由,在三代以上,对于「征诛」的看法是对的,而在三代以下,则是靠武功治天下,以成盛德。
从这个道理,想到清朝的龚定盦。他这个人很怪,康有为、梁启超,乃至于现代许多人,都在思想学说上受他的影响。他的儿子也怪,诗也怪,他有一首有关历史哲学的诗:
少年虽亦薄汤武 不薄秦皇与武皇
设想英雄垂暮日 温柔不住住何乡
诗的意思是,向来就看不起商汤和周武王这两个人,专门说假话,真抢了别人的天下。对于秦始皇与汉武帝,则不会看不起,因为在三代以下,为什么不可以有这样的雄才?中华民族的英雄,就应该有这样的雄才大略。大家批评秦始皇养了许多宫女,汉武帝到晚年也有很多妃子,其实这有什么稀奇?一个大英雄到了晚年,事业成功了,无事可做,不到温柔乡里睡睡觉,叫他到哪里去消磨呢?
至于他们两人,到晚年想求丹药,当神仙,后世也有人说他们错,可是世界上谁不想多活几年,谁想早死呢?而且这求丹药只有他们做得到,一般人也是做不到的。因为「英雄退路作神仙」,英雄不当了,退休当神仙,也是应该的啊。
这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历史观念,也等于是对历史的评论,对于圣人的怀疑。
所以回过头来看,治平天下,无一不是阴谋。因此孟子在这里,也只好救周武王一把,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对于《周书·武成》这一篇所记载的事,有些是过分的,其中只有「二三策」是可靠的,其他都不可靠(「策」是上古竹简书本的名称,与「册」字通)。像「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这段话,其中就有问题。因为一个仁人,自然「无敌于天下」,武王当时出兵打纣王,完全是大慈大悲为了救人救世而战争,是「以至仁伐至不仁」的,怎么会流血成河,把木杵都漂起来呢?
其实一次战争打下来,流这许多血,也是平常的事,而孟老夫子说,不会有这样的事,是《武成》这篇书太夸张的描写。我们只好说,孟老夫子这位圣人,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由孟子「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这句话,使我们想起近代史上的一件事,可以说明这个道理。
当太平天国之役,曾国藩、曾国荃练兵为清廷出力,作战九年。曾国荃攻下太平天国的首都南京以后,曾国藩的好友故旧王闿运(湘绮),回到湖南家乡,写了一部《湘军志》。这部书里面记载的,有许多是使曾国藩兄弟颇为难堪的事,而这些事,也并不是虚构的。例如其中有一条说,曾国荃回到湖南以后,有一个人生病,药方里需要几钱人参,可是跑遍了偌大一个长沙省城都买不到,打听一下缺货的原因,原来是曾国荃的府中需用,一夜之间,把整个长沙城的人参全部都收购去了。那种富贵鼎盛时候的气象,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会出来。王闿运虽然与曾家是友好故旧,仍然将这一类事,用中国史家的精神,毫不客气地一股脑儿写了进去。所以曾国藩写给他弟弟的信中,有一首诗说: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 万事浮云过太虚
劝他弟弟不要计较,实际上也不敢计较,历史家这枝笔,是无法抗拒的。所以要想做大事,在历史上标榜一个正义之声,也是可尊敬的。
《孟子与尽心篇》且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因为谈到军事哲学的问题,可能有人问孟子:假使有人,认为自己擅长于军事——这是指春秋战国时人,如孟子之前的孙武,他曾写《孙子兵法》十三篇。对这种自认为只要依照我的意见,就可一战而称霸的人,孟子都反对,认为都是大罪人。他站在圣人之道的立场看战争,认为那是悲惨的,要死人的。如果一个国君好仁,自然天下无敌,何必以战争取胜呢?
假如有人根据孟子这一思想,把春秋战国三四百年间,好讲军事理论,好发动战争的人,作一个总评,一定是非常有道理的。如白起在一夜之间,活埋赵国的俘虏四十万人,这些事都是历史所痛恨的。一直到清朝,都常有记载说,发现猪的身上有「白起」或「秦桧」的字样。中国几千年文化传统中,民间老百姓,对于这种残酷战争和忠奸之人的因果报应的传说和故事,屡见不鲜,这不也正是符合历史记载的精神吗!所以用孟子这几句话,作为对好战者的总评是对的。
可是站在另一方面看,春秋战国时代的战乱,如果没有秦始皇统一全国的一战,则全国的战乱,可能还要延长很多年,死的人会更多,苦难会更久。所以从纯军事哲学的立场看,有战争才能使天下太平。现在时代进步了,甚至可以写一篇歌颂战争的文章。
我认为战争与不战争,很难说该与不该。战争犹如一把刀,操在医生的手里可以救人,操在奸恶之人的手里则会杀人。刀刃的本身无善恶,战争的本身也未必绝对是罪恶。
但是孟子接着引用上古尧舜的历史,说他们南征而使北狄怨,东征而使西夷怨。这些夷、狄,都是边疆地区的落后民族,抱怨尧舜为什么不早来统治,也就是表示希望获得文化的孕育,能过文明的生活。本来由上伐下为征,为什么对他们也叫做征?那是在文化上的一种看法,认为文化落后的野蛮地区,就算是下。
接着他说「武王之伐殷」——注意,这是孟子自己说的话,对于武王革命,孟子没有用「征」字,只有用「伐」字。其实认真研究起来,这个「伐」字用得也很勉强。当时武王用的战车是三百辆,部队三千人,而且向老百姓宣布:大家不要怕,这次战争是为了使天下老百姓得到安宁,不是和老百姓敌对的,只要将暴虐老百姓的纣王处决就好了。因此老百姓们看见武王的部队到来,高兴得跪在地上磕头,五体投地,额角触地发出响声来,这就是「若崩厥角稽首」,俗话叫「磕响头」,是一种至诚恭敬感激之情的自然流露。不过古书上的记载,是一种表现于外的态度,而有人则说,在内心上,他们也许并不是高兴得「磕响头」,而是害怕得磕头如捣蒜。当然,这又是另一种说法。事实上,这两种不同心理的人都有,战争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孟子又为军事哲学下了一个定义:「征之为言,正也。」「征」就是「正」,要治国平天下,必须先诚意、正心、修身,道理是一样的。就是用武力,逼迫不正的人,非走向正道不可。孟子认为,战国当时所有的战争,都是为争夺而战,为争私利而战,所以战争就是争战,不是诛,也不是「伐」,更不是「征」,如果为了匡正人家,则不必用战。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
孟子说:一个制造车轮的好木匠,在一根木头上取方取圆,技术很高明,但他教别人时,只能教制造的原理与规矩,没有办法使人的头脑变灵巧。就像现在的学校教育一样,只能教学生各种知识,至于如何去运用这些知识,以及能不能成为一个大家,则不是老师可以教成的,还是要各人自己努力才行。
他又说:舜当帝王之前,在外面流浪了五十多年,那时,吃的只是糙米干饭团和野菜,好像将来就是这样平凡地生活下去,不怨天,不尤人。晚年当了帝王,「被袗」,就是穿得好了。穿好衣服是自舜开始的,因为有别的国家送了很好的蚕丝来,舜还说不要,他的两个太太,就是尧的女儿劝他收下,用来织了一件衣服给他穿。舜于是穿上了好的衣服,自己也爱好音乐,经常弹弹琴,又有两个太太服侍,但他也不觉得自己享受,似乎本来就如此,和平常也没有什么两样。他穷也穷得,富也富得,他的人生就是如此平静地生活下去。
这两方面连在一起,就是说,对于一个人,传给他知识,没有办法使他有智慧。读了书,应该明白道德的规范,知道怎样做人,但如果呆板地守道德,就变成书呆子,被书困住了,也很糟糕。所以再说到舜,能贫贱,能富贵。舜的榜样,就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永远显得平凡。这就是人生的巧妙运用,处什么环境,站什么立场,就采取什么态度。以过去的俗语来说,就是「到了哪一个坡,就唱哪一支歌」。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
孟子说:由春秋战国的历史果报、社会果报看来,我知道了,凡是杀别人父兄的人,自己的父兄也会被别人杀。所以好杀人,好发动战争的,结果等于自杀。
这是孟子早在几千年以前说的话,后世到了明朝,有人作了一首剃头诗,因为民国初年,剃头才叫做理发,以前杀头也叫做剃头。这首诗很妙。
闻道头可剃 人人都剃头
有头皆可剃 不剃不成头
剃自由他剃 头还是我头
且看剃头者 人亦剃其头
这首白话诗,也可以用来说明孟子这段话的真意。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这个思想,不但孟子在这里说到,更早以前,孔子在《易经·系辞传》里,就已经说过了。
他说,古代在国境边界上筑一道城墙,目的在防御暴力的侵略;现在不同了,建筑军事工程,设立基地,是为了攻击别人的。这是孟子对人类文化、道德堕落的感叹。
他接着说:人要行仁义道德之道,自己本身如果不能有高度的修养,那么在家庭中亲如夫妻之间,彼此都会有戒心,要防备一手;兄弟姊妹,更是如此。如果自己没有高度的修养,不以仁义道德处事,不能让人感动信任或敬佩,在指挥别人的时候,连妻子也指挥不动了。
他又说:人人都想求利,但是个人求利时,如果能让天下的人也得到利益的话,即使遇到凶年,也没有关系。因为平日给别人方便,自己也一定得到他人给的方便。
如果更进一步,把道德的思想行为,扩充到整个社会,遇到变乱动荡的时代,也就不会受害了。这几段是讨论道德修养与自守的重要,下面就说到社会风气的变坏与道德的衰败。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孟子说,后世有人的心理是好利,有人的心理是好名,为了好名而做高人。历史上有好几个这样的人,如齐愍王,为了历史上能够写他公天下、做尧舜,为了好这个名,盲目地把国家让给一个最差劲的宰相,好名竟然好到这个程度,结果出了大乱子,几乎亡国。所以孟子说:好名的人可以「让千乘之国」,可是这种让国,不是道德的,而是满足自己好名的欲望,这不像圣君的让国,是为了天下人的利益。人都是生活在名利之中的,如果一旦侵害了他名利上的需要,纵然是一碗豆浆,一个糯米饭团,也会跟人动刀的。
孟子对于人性坏的一面,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作一个结论,提出政治上的大原则。
他说:领导一国大政治,首先要相信仁者、贤者;能够相信「仁贤」的人来治国,来指导,国家的文化才能充实,才有正确的思想观念。否则,国家尽管富强,如果在文化上没有正确的思想与观念,则只是一个好看的空壳子。这也就是说,精神生活的重要,超越了物质享受。所以礼义很重要,如果没有礼义,则天下要大乱。除此之外,还要有真正好的政策,没有好的政策,国家的财政就要崩溃。所以正确的思想、良好的文化以及经济基础,这三大原则是三个重点。
他最后的结论,仍然指出仁道、仁政的重要,因此说:「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抢来、偷来、骗来,用种种不道德、不正当的手段得来领土、权力、地位的人,在这个时代,有的是。像老一代的人看了《三国演义》说:曹操的天下偷来的,孙权的天下抢来的,刘备的天下哭来的。小说上说刘备借荆州,借了不还,后来孙权派人去讨,刘备急了,不知如何应付。诸葛亮告诉他:债主来了你不必说话,只管哭就好了,由我来谈判。果然诸葛亮利用刘备的眼泪,把这笔债赖了,刘备由此而起家。这都是「不仁而得国」,占据一个地区称王、称霸的情形是有的。至于说以这一类的手段而统一天下,又得到天下老百姓的拥护,却没有看到过。
《孟子与尽心篇》民为贵的真义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讨论这段之前,我们先清理一下几个概念。
上古发洪水,共工氏的儿子句龙,让人民住到高地和土丘上,每丘住二十几户人家,这是最早的社。后来句龙被奉为土神,也叫做社神,也叫做后土。稷呢,有不同的传说,但都是指主管农业的人被奉为农神,也叫五谷神,也叫后稷。因此,上古以农业安身的农耕文化中,社是社,稷是稷。
社稷的概念,是从夏朝家天下以后才有的。一个宗姓家族聚居在一起,慢慢发展,从小的社变成大的社。那么,一个宗族有族人,有土地,以农业为主,共同祭天、祭地、祭祖、祭神,就形成了宗庙社稷。因为宗族社会是以家天下为基础,宗法社稷是连在一起的,所以社稷引申为江山天下,引申为国家,也是从夏朝家天下开始的。上古尧舜禹三代是公天下,还没有社稷的概念。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社稷。譬如,唐朝是唐朝的社稷,唐朝皇帝姓李,由他李家做主。宋朝是宋朝的社稷,皇帝姓赵,赵家做主。朝代更替,但各家的宗社还是自己家的,只是由不同的宗社为社稷的代表,谁上台成为天子,代表国家,就以谁家的社稷为主。中华民国推翻清廷之后,有没有社稷呢?有,国民党建立的忠烈祠相当于社稷。所以说,人民、社稷、诸侯天子,都是不同的概念。
中国这方面的文化,大家很少搞清楚。譬如封建是什么?封建是分封诸侯建立各自的诸侯国,人民拥戴各个诸侯的政权,所有诸侯的中心共主叫做天子。天子代表国家,分封那些有功劳的为诸侯,到各自的地方去自治,文化精神归到中央,这个叫封建。诸侯有诸侯的社稷坛,天子的社稷坛则代表全国;天子是代表诸侯共主的文化精神;而诸侯有诸侯的政权范围,天子有天子的政权范围。所以,诸侯、天子、社稷、政权,不能混同在一起。
大家先要把这些内涵搞清楚,再来继续研究孟子的这段内容。
大家都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是孟子所提的一个政治哲学上的大原则。
在孙中山领导国民革命,推翻清朝君主制度,倡建民主政体的时候,一般的政论和宣传文字,经常引用孟子这几句话,指称我国古代固有的政治思想,就是民主的。这种说法,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其实孟子这几句话,是中国固有的文化思想,如果一定以西方的民主文化来比拟,说这就是民主,我觉得大有商榷之处。孟子说的「民为贵」,并不是「民为主」,所以应该说,这不是西方的民主,因为它在精神和形态上,都与西方的民主不同。西方的民主思想是包含在「民为贵」的原则里,但不能因此就说「民为贵」等同于西方的民主思想。实际上,孟子这一政治哲学思想,是以民主为基础,而以君主制度,为实施民主精神的政治机构。所以也可以说是一种民本制度,我们只要看孟子在后面所作的解释,就很清楚了。
国家政府的建立,是属于全国国民的;民权的执行,是属于中央政府的。至于中央政府的制度,是帝王,是总统,或其他的名称,则无严格的限制。但必须「得乎丘民」,要获得全国国民内心以及行为上的拥护。
所以,我们翻开七八十年前鼓吹革命的文章来看,有些人对孟子这几句话,所作的任意解释,产生了很大的流弊。在将来,也许不出一百年,中国的文化史、政治史上,对于有关这方面的文化思想,一定会有所争论的。
孟子的这一政治哲学原则,有三个层次,刚才简要提出,现在继续研究:第一,「民为贵」。「贵」的意义,在这里是「重要」,人民是最重要,最基本的;好比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孟子在后面有所解释。孙中山先生所主张的三民主义思想,便和这个原则,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第二,「社稷次之」。「社稷」是什么呢?这是一个抽象的名词,是国家的象征。上古尧舜禹是公天下,从夏商周的家天下起,中国古代政治就是君主制度,君权至高。但是在帝王之上,还有一个精神的制约,可以叫做天,也可以叫做道,可以叫做神,也可以叫做祖宗,是宗法社会的中心精神。而所有这些,统称之为「社稷」。这一个抽象的名词,也有实物作为表征,在北京则有社稷坛,人们对这个坛非常重视崇敬,连皇帝都要来跪拜,它代表了国家。
像现在外国的元首来访问台湾,就要到圆山忠烈祠献花敬礼,忠烈祠则代替了过去帝制时代的社稷坛与帝王的宗庙。在帝王时代,外国的元首或使臣来访,除了晋谒国家的元首外,还要拜宗庙,因为是家天下。例如宋朝的皇帝姓赵,那么宋朝的宗庙,则供奉着赵家已故的祖先。社稷则同样是象征性的。换句话,社稷的观念是宗法社会精神的民族主义,代表国家的观念,一个国家之所以成立,有三个条件:人民、土地、政权。政权是虚构的,靠前两个捧起来的。
再如我们旅居国外,看到自己的国旗,就有无限的崇敬和情感,因为国旗代表了自己的祖国,也代替了古代社稷的精神。但这也只是勉强地比拟,因为很难用现代事物或名称,来作完全符合社稷的解释。假如说「社稷即国家」,也不符合社稷的原意,因为国家也不能「次之」。抗战时期,中央政府所在地的陪都重庆,设有精神堡垒,就有相似的含义,但胜利后,又无形中废除了,且从未订为制度。所以实在没有一个现代名词,可以来解释社稷的准确含义。
第三,「君为轻」。这里要特别注意这个「君」字,并不一定代表中央政府的天子或帝王。在中国文化的古意中,「君」就是「长老」,年高德劭可以领导群伦的人,则称「君」。在帝王制度中,帝王为大家长,自然也称「君」。例如称自己的父亲为「家君」,等于现在的「家长」、「户长」等,称已去世的父亲则为「先君」。
大家一定读过王勃作的《滕王阁序》,其中有两句「家君作宰,路出名区」,是说我的父亲在某地做县长,我去看他老人家,路过你们这个著名的地方。
王勃写这篇序时,只有二十几岁。原来并不打算去南昌的,不料路上遇风,航行不便,才将船改泊南昌避风。靠岸以后,看到江边新盖的一座楼阁,嵯峨瑰丽,非常漂亮,就信步前往参观。进去以后,发现江西的都督,正在大宴宾客。原来这座楼阁,正是这位都督所盖,刚好这天落成,命名为滕王阁,所以大宴宾客,并且准备要他的乘龙快婿,席上作序,以便在文武僚属的面前,出出锋头,露一手文才。
王勃在里面看到满阁冠带,都是各地衙门的首长;他出身世家,当然也满不在乎,看到一个空位就坐下来,却不料一下就坐在那位都督女婿的席位上。当主人与他的女婿来到时,就有人告诉王勃,坐这个位置的人,是要即席写序的,本意是希望他知难而退。可是王勃说,写序就写序,这有什么难处。于是提起笔来,就「南昌故郡,洪都新府……」一篇《滕王阁序》,一挥而就。在座的文武百僚,读了这篇序后,无不赞好。这位都督见王勃年纪轻轻,居然一下子写出这样好的文章来,心里也不禁佩服,知道自己的女婿,绝不可能作得更好。而王勃也由此一举成名。
且不去管王勃的文章好坏,我们随意举出这一篇大家都知道的文章中「家君作宰,路出名区」两句话来,说明「君」字的意义。
至于孟子这里所说「君为轻」的「君」,是指各国的诸侯。因为春秋战国时,各国诸侯也称「国君」、「君主」,为一国之君。只是那时的「国」,在政治体制上,还是中央政府天子的臣,是由天子册封的,仍受天子的管束监督,相近于现代我国的省或美国的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