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人性的良知良能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孟子提出来的「良知」「良能」,成为不得了的重大问题。这两个名词,影响了整个亚洲各民族的哲学思想,约有八百多年到一千多年之久。
王阳明的哲学,影响了日本文化,成为日本明治维新的真正文化中心,也就是王阳明所阐述的良知、良能之学。这个学说,在国内自明朝到清朝的六七百年之间,也产生非常大的影响。尤其在佛教禅宗方面来说,王阳明的学说一出来,就掐住了禅宗的喉咙,需要抽痰开刀了;但也有许多禅师,是在王阳明的学术影响之下而悟道的。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王阳明的功业文章,很了不起,但是对于他的四句教,我也曾在民国四十四年(公历一九五五年)出版的《禅海蠡测》中评论过他,现在不再多说。
至于孟子的这两句话,也是很值得讨论的。他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不学就会做的,就是「良能」。那么小孩子偷糖果吃,也是「良能」吗?「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不经过考虑而知道的就是「良知」。像有的人,天生有偷窃癖,有家有当,丰衣足食,可是看见穷人家两只鸡,他还是会不加考虑地偷来,这种不虑而知道去偷的知,也是「良知」吗?所以孟子这两句话,哲学的道理完全对,用的文字有问题。同样的,「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也有问题。小孩子「不学而能」的事多得很,孩子的破坏性很大,见到东西,尤其是新奇的东西,喜欢拆解破坏;对于一些小动物,喜欢弄死,这也算是「良能」吗?所以这一段,是孟子学说的中心所在,可是值得讨论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又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我不完全同意孟子这几句话,说得未免太笼统了。他说「孩提」,这已经不是婴儿,是由大人牵着手走的四五岁上下的孩子了。他说这样的孩子,统统爱父母。这可是不一定,学过儿童心理学的就知道,有太多的孩子,天生不喜欢自己的父母。严格说来,婴儿喜欢母亲,也并不是由于孝心,只是他需要吃母亲的奶水,是利害关系。一般说这就是孝,就是爱,那是知识分子加上去的。人类的本性究竟是善是恶,是否可爱,是一个大问题。孟子强调「孩提之童」,个个都知道「爱其亲」;等他长大了,个个都知道「敬其兄」,也是有问题的语句,因为兄弟姊妹间成冤家的多得很。人性是很可怕的,究竟是否像基督教说的,吃苹果变坏了或被蛇诱惑,真是一个大问题。
再看他下面的结论。「亲亲,仁也」,亲爱自己的亲人,是对人类同情;「敬长,义也」,爱自己的兄长,同时也爱别人的兄长。「无他,达之天下也」,孟子说,这没有其他理由,这是人类的真理。孟子这些话大有问题,需作彻底的讨论。
王阳明悟的是什么?就是孟子说的「良知」;而佛说的「般若」也是「良知」。「佛即自心,能生万法」就是「良能」,神通妙用也就是「良能」。王阳明曾学过道家,也学过佛家;后因被谪到贵州龙场,自己在山洞里闭关打坐,工夫已做到有神通,能够先知了。有一个朋友去看他,在三天前他就预知了。王阳明悟道以后,采用了孟子的「良知」「良能」,提出所谓的四句教: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王阳明的学说思想,就采用孟子的这两个名词,「良知」与「良能」。阳明先生特别注重于「良知」,认为「良知」是人的天性之知,等于佛法所说的觉性。而阳明学说的重点,在「起用」——即知即行。
孟子对于「良知」、「良能」的观念,在原文中他下的定义是:「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这是两个大原则,这是讲心性的「知」与「能」。他认为「能」与「知」是不学而会的,例如小孩子不学就会做的,就是「良能」;不经过思想考虑而知道的,就是「良知」。有人作哲学的比对,认为孟子的「良知」,就是西方哲学中,法国人博格森所称的「直觉」。现在更有人认为,禅宗的悟道,是一种「直觉」的作用。至于博格森所说的「直觉」,与孟子所提出的「良知良能」,是否相同,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但是,以一个翻译的名词,任意用来凑上做研究比对,这是很危险的事。研究学说,应该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看见一个名词,不可任意拿来引用作比喻,必先探究来源,了解它的含义,然后方可引用。
再看孟子对「良知良能」所引申的理由,他说一个小孩子就自然爱他的父母,这就是「良知」。可是相反的一派,主张人性本恶的法家,观点就不同了,认为小孩子的爱父母,不是本于人性的善良,而是为了利害的需要,有奶便是娘。假如一个婴儿生下后,抱离父母,由另外一位母亲养育,喂他奶吃而真爱他,这孩子也一定爱这个母亲。如以现代心理学来分析,也是如此。而孟子认为小孩子爱父母是天性,长大了就爱兄弟姊妹,这是不一定的,意见相反的非常多。
缩小范围来研究,孟子所说的「良知良能」,究竟是什么?这个「知」,这个「能」,到底是什么?
孟子在这里所说的话,和告子所说的一样,他们几位所辩论的人性,都是指后天的性,是父母生下来以后的,不能代表形而上的本性。所谓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性,究竟是善良,还是不善良,这是一个大问题。
因此联想到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般人向来歪曲了老子的意思,说老子认为天地无所谓仁爱,只是在玩弄万物;而所谓天心仁慈,只是人类的一种观念而已。如果天地真的由于仁慈生了万物和人,为什么又让他们生病、烦恼、死亡?这不是天地自找麻烦吗?如果天地生人,都不老不死,该有多好!太阳永挂中天,连电灯也不必有了;大地自然会冒水,也不必下雨了。可是天地偏要制造许多矛盾,这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般人这样解释,可以说是歪曲,是诬蔑了老子。我认为这两句话是说:天地无所谓仁或不仁,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天地生长万物,都是看做刍狗一样,完全平等。古代的祭品中有狗,后因不愿杀生,便以刍草做成狗来代替,名为刍狗。在祭祀以后,就抛弃了。所以天地生长万物,是任万物自然而生,自然而灭,无所谓仁与不仁,更不是玩弄。所以老子这两句话,只是说明自然的道理,不能往坏的方面去解释。
由于老子这两句话的说明,依据逻辑,可以引证,对于形而上的本体而言,可以称为良知或不知,或良能,或无能,或能而不能,或知而不知,均可,并不必要强调一定就是「良知良能」。
再向好的方面看,良知与良能这两个名词,孟子所说的是对的。「良知」是人性的好知,但有时候是邪知、歪知,那个知就不大好了。孟子所以说「良知」,是因为他的思想始终站在人性本善的观点上说话,凡是善的事情,自然都是「良知良能」。但这项学说有一个漏洞,就是邪知、歪知,以及坏的行动,是不是「良知良能」?如果说坏的行动,是后天的习气而来,在理论上就有了问题。
良知良能经孟子提出后,影响了中国文化思想达一两千年之久。这个问题,西方有些哲学家,在唯心道德理论上,与孟子的这一理论是相合的。另有一派非道德的学派,则认为孟子这一说法不够哲学,甚至说中国人没有哲学。其实人伦道德本来是以行为作基础的,硬套上一个哲学的帽子,谈到形而上的本体,就不通了。例如孟子所提的,小孩子天生有善良的本性,但他引用的例证,则不足采取。
再回溯看孟子的老师子思,在《中庸》中所说的话——虽然有人说,孟子并未跟子思学过,子思死的时候,孟子只有十几岁,但是子思很器重孟子,曾说这个孩子将来会成圣人。这些考据的事,这里不去讨论,但看子思著的《中庸》,其中也没有提到「良知良能」,只说「天命之谓性」,对于心性,一如佛家说的「一切众生皆是佛」,只是自己没悟,所以不知自己是佛。《周易·系传》上的「百姓日用而不知」,也是这个意思,自己不知道自己就是圣人。
但《中庸》中还有一句话——「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这是说一个人真正悟到了「天命之谓性」,就达到了圣人的境界,但圣人不知道自己是圣人,如果知道了,那就不是圣人了。所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就是说,在男女饮食之中,也可以悟道,虽达到了极点,圣人也不知道。这几句话很妙。
《中庸》一开头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像这一类古书,希望今日的知识青年,能够熟读背诵,了解它的意义,才不愧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四十多年前,有一位留德的著名黄医师,她是江苏的世家子弟,对国学有相当造诣。她说在德国时,有一次去跳舞,召来一名舞男,她最初还不大看得起这个以伴舞谋生的德国青年,但那个舞男说是大学毕业,而且读过《老子》,并且立即用中国话背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解释得也很有一套。所以这位留德的女医生就说,将来中国文化,必有流行于世界的一天,凡我国青年,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文化,否则到了国外,反不及外国人了解得深切,那就太惭愧了。
到了明朝理学鼎盛的时代,有一位读书人,去向密云圆悟禅师请教。这个禅师是明代一位不得了的大禅师,但是他和六祖惠能一样,也是贫苦出身的,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他悟道以后,豁然开朗,什么都会了。这个读书人问他:「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和佛说到菩提道「不可说,不可知」一样吗?密云圆悟禅师说,你读了一辈子书,这个道理也不懂么?「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圣人法,圣人不会;圣人若会即同凡夫,凡夫若知即同圣人。」这位读书人一听这几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这四句话就是说,本性这样东西,人人都有,也就是「一切众生皆是佛」,人人具足天性,所以人人也都是圣人。凡夫不知,因为没有悟,不知道自己就是佛;凡夫一悟了道,见到本性,就成佛了。可是,成佛以后,一天到晚心想「我成佛了,你们大家都是迷的」,这就是「圣人若会」。圣人悟后,如果还抱着这个道不放的话,那么「即同凡夫」,还是个普通人,等于没有悟。这就是《中庸》为什么没有说到「知」的原故。
我们又回溯上去,看子思的老师曾子,是怎样说「知」的道理。曾子所著的《大学》一书中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又说「致知在格物」,将「知」字提出来了;接着又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他这里「致知」与「格物」相对,其中的道理,后世没有很好的阐述,只有以禅宗的道理来解释,才比较切题。「致知」就是「顿悟」,「格物」就是「渐修」,「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就是说,欲想顿悟,非渐修不能顿悟;渐修欲有成就,非顿悟不能有渐修的成果。
但是要注意,《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与《中庸》里的「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其中的「知」,都是讲知的用,也就是心性的作用。心性的第一个作用是「知」。
再回溯上去找祖师爷,就是曾子的老师孔子,他提出来:「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这也是讲用,没有提到本性。而到了孟子,则讲「良知良能」,好像是悟到人性的本来,尤其到了宋明理学家们,强调「良知良能」就是本体的作用。因此宋明理学家,非常反对佛,反对禅,也反对老庄,反对道。因为佛与道两家的人,在王阳明认为,知而不能起行,是落空的,光在那里关门打坐,得了道有什么用?这个道不能起用,不能行,不能救天下、国家、社会、众生,所以没有用。因此他主张「知行合一」。
他们这样一来,就犯了一个错误,把形而上本性的体,与形而下行为的用,混为一谈,成了体、用不分。他们之所以犯这样的错误,是根据《孟子》这里的「良知良能」而来的。可是这并不是孟子的学说不对,而是他在这里所说的话,交待不清;在措辞举例上,把「良知良能」,说得「很像」是道的本性,以致宋明理学家们,就把体和用混淆在一起了。
再回头看看佛家,在经典上提到「知」,是用「智慧」的「智」这个字。中文的「智」这个字,还不够表达那个见到本性的「智」,所以多直接译音为「般若」。勉强用中文来解释,般若就是最高最大的智慧。《圆觉经》上曾说「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大家要做工夫修道的话,不论哪一宗派,这几句话好得很,都是做工夫最切要的。
「知幻即离」,知道自己的妄念只是妄想、幻想,大家闭起眼睛打坐,实际上在打妄想。明知妄想是虚幻的,可是除不掉,觉得两腿有工夫,就是妄念除不了,都在为此而困扰。
而佛告诉你,当你知道这个念头是妄念时,那个妄念早已经跑掉了,「不作方便」,不须用方法去除掉它。可是大家犯了一个错误,总认为妄念来了,怎样才可以除掉呢?而实际上你刚刚的妄念,已经绕地球一圈到了外层空间,早已无影无踪了;而你想除掉的念头,岂不又成为另一个妄念了吗?所以「知幻即离」,知道它是妄念的时候,妄念已经走了,它不会停留的,不必用什么方法去除掉它。
「离幻即觉,亦无渐次」,离开妄念以后,很清净的一剎那,就是觉性,没有什么小乘、大乘、初地、二地等等的分别。
在理论上,大家懂了这四句话,好像喝了咖啡,吃了冰淇淋一样,心里非常舒服清凉,认为佛到底是很高明的。问题在于佛高明,我们并不高明,因为「离幻即觉」的这一「觉」,留不住,刚刚有一觉,又变成了妄想;刚说「不作方便」,只要把这一觉保住就好了,现在这一觉又睡觉去了。所以不是醒觉之觉,而成了睡觉之觉,又胡涂了。大家修道的痛苦就在这里,这是用功方面。
在理论方面,《圆觉经》上这句「知幻即离」的方法,也是用,并没有说到体。后来有一位禅师说过:「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众妙之门这句话,出于《老子》,禅师是借来用的。这是说「知」有如此重要,我们的犯错、犯戒、犯罪,就是因为不知,所以糊里糊涂犯了错。据说,如果能知的话,就不会犯错。这是「据说」,以我个人研究人类的心理,有许多人明明知道别人的东西不可拿,拿了则不道德;同时又知道这个东西很可爱,于是理智上的道德观,与情感上的爱欲,发生了战争,结果情感战胜了理智,不管道德不道德,拿了再说。这两个「知」,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往往如此矛盾。所以「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如果认为这个「知」就是修道、悟道最重要的东西,则是错误的。
如果有这一「知」存在,永远不能成功;认为这一「知」——灵明觉知,就是道,也是错误的。因为这一知还是意识,是第六意识的妄想境界,所以修道不能成功。
例如唐代的香严禅师,他从学的是天下第一明师百丈禅师。对于禅理,香严非常高明,可以一问千答;对于一个问题,他可以作十面的答复,可是他还是没有开悟。百丈死后,他只好去找师兄沩山禅师。沩山对他说,你的道理都对,就是没有实际开悟,你在这里少讲道理。又过了很久,香严就是悟不进去。有一天自觉悟不了,不修行了,就跑到南阳忠国师那里去种菜,心想如此过一生算了。有一次在种菜时,地上有一块瓦片,他拾起来一丢,刚好落在竹子上,「碰」的一声,他开悟了。这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于是作了一个偈子:
一击忘所知 更不假修持
动容扬古路 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 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 咸言上上机
悟了以后,要忘「所知」,连悟的这一知都是多余。再回到《孟子》这里,把他的「良知良能」拿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东西。
我们以现代知识来研究,婴儿刚生下来,是有知或是无知呢?他「哇」的一声哭了,但那是哭或是唱歌,谁也不敢肯定,可惜我们自己也忘了。今天的禅宗和今天的儒家,已与往古不同,就要问这个问题了。如果说婴儿无知,他确有一个知,就是孟子所说的,「不虑而知」的知,也有「不学而能」的能。婴儿饿了一定会哭,可见他「不虑而知」,这是天生的。如果站在医学、生理学或唯物哲学的立场来研究,认为这是唯心的理论,那是错误的,因为肚子饿了会哭,不是知不知的问题,是生理上脑神经的自然反应。
婴儿会抓东西,欢喜踢脚玩,长大一点又喜欢跑路;中年手动得多,玩手;年老手脚都不大愿动了,只好坐在那里回想,玩头脑,头脑玩完就走了。这是人生的历程。可是婴儿抓住一件东西,这是不是良能?在现代医学上则叫做人的本能,是神经的反应,这与道德的良与不良无关。「良」是哲学家加上的一个字,加的对与不对,科学家不置可否,你爱加就去加吧。
我们如果列举古今中外,各种不同的意见来对比,那就太多了。现在只从大的纲领上,扼要说到这里。
现在,我们将《孟子》本身的学说,把他前后所说过有关的话,连接起来做研究,应该说,孟子所说的良知、良能并没有错,问题在于他文字的说明运用不太清楚。孟子对于人性,不论是先天的、后天的,都是从「性本善」的哲学主张而来,如佛家所说「无始以来自性本来是光明」。人从娘胎中生下来开始,就属于后天,后天所染的习气,就是「习相远」。把这种习气的动作,当作了自性光明善良的一面来看,是孟子以后一般人的错误解释。
孟子提出来的良知、良能,重点在「良」字上。是善良的知,善良的能,也就是《大学》上「止于至善」的那个「至善」的境界。他如果说,有些孩子天性笃厚,坏习气沾染得比较少的,所以「无不知爱其亲者,无不知敬其兄也」,那就清楚了。所以为了说明他这一段书,要把古今中外与他相反的理论都列举出来,然后,只有借用佛家的理论,来为他作解释,才能了解他所说的真意。至于后世的理学家如王阳明先生,囫囵吞枣,一股脑儿没头没尾地引用,对孟子的学说作不清楚地界说,反而搞得更加纷乱了。
现在,我们再看下去,孟子自己在后面的解释,就更清楚了。
孟子告诉我们看水,要看波澜,看那个活泼泼的精神,把它吸收过来,体会于心,也是活泼泼的。其次他告诉我们水性是「不盈科不行」,上游流下来的水,流到堤防前停下来了,一定要等到「盈科」——满了,高出了堤面,才又流了出去。这是孟子告诉我们修养的秘诀,「不盈科不行」。要想学道,则「不成章不达」,自己不参透学理,永远不会通达。有的人学道,做了几天静坐的工夫,就想开悟,那是死水一潭,理事不能融通;做人做事也是这样,不充实、不圆满不行,要充实、圆满以后,才能得成果。
孟子前面说天下大事,怎么突然又说到个人修养上来了?他这是告诉我们,当官也好,教书也好,经商也好,做人也好,先求充实自己,「不盈科不行」,「不成章不达」,天下事没便宜好占的。人都是偷心不死,爱占便宜,尤其学佛学道的人,希望老师传一个秘诀,明天就得神通,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所以要「盈科而行,成章而达」,这是不可磨灭的真理,自己不充实而想成功,那是不可能的。
《孟子与尽心篇》人的等别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孟子》这几行书,阐述了良知、良能的道理,这是最好的说明,也是对他的说明最好的批注。这并不是说孟子的文章写得不好,而是上古时代的文章,力求简练,后人看来易生误解。孟子接连不断地发挥,有时拿事情来举例,有时用比喻来解释,实际上,上下文的义理、思想是一贯的。可是宋儒(朱熹)这一系统,偏偏自作聪明,认为「四书」不合文章体裁的逻辑,把它切断分割,分章分句,叫做「四书章句」。这样的自以为是,反而变成断章取义,把重要的文句变成一个章节段落,使原本整体连贯的思想原则,变得支离破碎。从南宋以后,历经元、明、清六七百年之间的政权,遵循「四书章句」,以此取士考取功名,使孔孟圣人之道困于章句之学,导致儒家伟大的学术思想,被后人唾骂为「吃人的礼教」的教条,因此便要打倒孔家店。
孟子说,人性天生是良善的,提出大舜作一证明。他说:「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舜出身的家庭,是所谓「父顽母嚚弟傲」,父亲愚顽不化,母亲泼辣不讲理,弟弟又桀骜不驯。舜受父母弟弟的迫害,被撵出家门,流落在历山的深山中耕种,和野生动物为伍,在林木山石中生活,当然无法接受教育和道德的培养。可是他没有变成野人,不但有学问,还有很高的修养,乃至成为历史上的圣王。这就是因为他发挥天性中善良的德性,不像我们凡夫,听到一件不对的事就发怒、批评;听到一件好事,就怀疑或者妒嫉。舜天性善良的品德,「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他听到善言,看到善事,他里面善的情绪,就像水库放水一样,滔滔而来,立刻接受,又感谢又恭敬。
孟子跟着说出舜发展善良德性的道理:「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人性有善有恶,因为无始以来,人性原本是善良的,然而经过人生习气的染污,于是人性就有了善恶之分。但是一个人如果天性善良,在他处境最恶劣时,也会表现出善的一面。就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面对自己的儿女,和所爱的人时,仍会流露出他的慈爱心。或者一个疯子,当看见他心爱的人时,也会有慈爱的面容。所以人要修养,佛家说修行,不应该做的事,就绝对不要去做;在先天本性上,所不希求的,所不必要的,就不要去扭曲自己的良知之性,如此而已。修行就是去恶为善,把理智的力量增强,把后天的欲望减少,直到完全去掉,渐次就可以达到圣人的境界。
因此,孟子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一个做大事业的圣人、英雄,在人生的路途上,都曾遭受过很多重大的挫折,所以才会有大的成就。一个人道德修养的完成,或者知识的渊博,或者技能、艺术、学术、文章方面等等的成就,乃至彻悟心性最高的智慧,常常在心理上,有无法告人的隐痛,以及负担、烦恼等等的逼迫,或者身体上有疾病的痛苦。如果能突破这些障碍站起来,就有所成就。
为什么身心上困顿痛苦的人,成就会大呢?「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因为是「孤臣」,是「孽子」。像舜的一生,他在生命的路途上,一开始受到的困难坎坷,就是「孤臣孽子」的心情,所以他对一切事情「其操心也危」。危字有双重意义,一是危险之危,就是看每件事情,都隐伏危机,不像没有吃过苦的人那样,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另一个意思是,危者正也,居心纯正,随时怕自己犯错误,如临深履薄,不敢乱来。「其虑患也深」,所考虑的问题,所顾虑的后果,都非常深刻、深远,使反对的人没有意见。因此比一个在顺心环境中成长的人,看得更为深远通达,所以后人有「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名言。
孟子在前面举出,历史上公认舜是一个大孝子,但了解舜的一生,才知道舜所受父母家庭种种折磨煎熬,得不到谅解的心情,非常困苦。可是他无怨无悔,积极修养自己的道德以达到最高的成就,成为一代圣君。他是一个真正大孝于父母、大孝于天下百姓的大孝子。记得前人有一名联:「世事都从忙里错,好人半是苦中来」,此言的确不虚。
舜的一生,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逆来顺受,转逆为顺,发挥了孟子所谓良知良能之本性。读到这里,自然就贯通孟子上面所提出良知良能的涵意,并可以解释为人性光明善良的一面了。
接着由个人修养,人性的善良面,再说到做人处事: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孟子又做了一次人格、人品的分类。由人性的光明善良面,再讲到一个人的成就,这是从「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一段连接下来的。他说从政的人,有不同的几类,我们要先把人生观确定,准备将来做一个什么样子的人。这和将来赚多少钱、有多少资产,或子孙满堂等等,都不相干,因为这种种的情况,都不过是做人的一番景象而已。当院长、部长、大将军、大元帅,也是做人;做老百姓,也是做人。不管你是怎么穷通富贵,但个人自己的人生观首先要确定,知道自己要做哪一种人。
孟子说,有一种人去做人家的部下,或为升官发财,或为获得领导人的信任而为社会做一番事情,所以伺候主管,并且要迎合主管的心意。例如为了找工作,要去见一位总经理,就要先打听一下,他是喜欢长头发或短发型,喜欢青年装或西装,然后顺着他的意思穿着,再去见他,这就是「为容悦者也」,要合于他的意思。
第二种人出来做事,目的是不同的,他是为了社会、国家、天下而出来从政的,那么他的快乐,建筑在事业的成就、抱负的施展上,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他绝对不干。
第三种人就很高了,叫做「天民」,是替天行道。这一种人是自己先行估计,能替社会做几分贡献,能有贡献才会出来做事。
最后一种是圣人,在儒家叫做大人,是「正己而物正者也」,这种人无所谓权力与地位,也无所谓站出来或不站出来,他是真正的天下之大人,无论当皇帝、当官、卖菜,都一样。大人就是大人,是正己而后正人的人;不但自己是正人,又是使天下万物,皆得其正的人。等于佛家所说的菩萨道,自利利他,度尽一切众生;也等于其他宗教所说的博爱世人,此之谓大人。以儒家的立场,所谓成佛升天,不过是成为一个大人而已。
孟子从人性的良知、良能,说明人性的用,而说到了做人做事,他把人格做了分类以后,下面再讲另一方面的人与事。
《孟子与尽心篇》君子有三乐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古代称君子,是指有道德、有学问、有修养的人。
孟子说,一个君子,有三样事情是他人生真正的快乐,就算拿皇帝之位来交换这三种快乐,他也不干。第一是有圆满的家庭,父母都快乐安详健在,兄弟姊妹之间和睦,没有人当太保,也不会出意外,无灾无病。
第二,随时随地,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一切,到城隍庙烧香,面对阎罗王都不怕,因为没有犯过罪,没有做过亏心事,所以看见人,心不跳,脸不红。「怍」就是在测谎机上显示的不正常跳动频率,一个人光明磊落,没有任何事对不起天地鬼神及人类的,这是第二件快乐事。
第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是第三件大快乐,但它的构成条件是要有「英才」,如果「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就「苦」也。当然「英才」是很难得的,有些人教也教不好,说他好并不好,说他坏又并不顶坏,而是一种「阴」才,这就在不苦不乐之间了(众笑)。
最后他又把开头的一句话重复一次:「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这是他的感叹!
这三乐,孟子有了一乐半,因为他的父亲已不在了。孔子则没有第一乐。孔子的一生很苦,他的哥哥姐姐,从小都靠他养,而且孔子奉养的母亲是后娘。第二乐,他们两位都做到了。第三乐,孟子大概不胜感慨之至,孔子也没有完全做到,因为孔门七十二贤人,贤到什么程度就不知道了。至于说教育出来能够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英才」,孔子门下没有,孟子门下也没有。
有人说,还有一个人,也只做到一半,那是隋末的王通,他自比尼山,儒、释、道三家都通的,也是大彻大悟的人。最初他也有志出来统一天下,后来和隋炀帝见面谈话后,看到国家天下的形势,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便立即回家讲学河西,培养青年人才。后来唐太宗手下成名的将相,大多是他的门人,王通可以说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所以王通死后,他的学生们,私谥他为文中子。为什么由门人私谥而政府没有赠谥?在唐朝的历史中,连他的传记也没有,据说由于其弟王凝任监察御史时,劾奏唐太宗的舅子长孙无忌的友人,所以隋唐史中,没有他的传记。但满朝文武百官,他的门人们,私谥他为文中子,等于是当代孔子。
这里看到,孟子在人生的目标上,订立得如此远大,而孟子自己也没有做到,可见人生事业的难为。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这是孟子再三说明君子有三乐之外的修学境界,因此而说,即使贵为天子,也是平常的事,不算什么。
孟子首先说,一个人当了皇帝,领土大,人民多,为世界大国,哪一个人不希望这样?但是一个人纵使当了帝王,也不见得能有君子的三乐。
研究古今中外的帝王,可怜的太多了。了不起的帝王如汉高祖、唐太宗、西方的拿破仑,等等,他们也只统治短短一段时间就过去了。只有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当了六十年的皇帝,老了交给儿子,自己当太上皇,在宫中静修,念密宗的咒语,偶尔管管闲事,真是十全。但是他乐不乐?一点也不乐,烦恼事情很多。所以当了皇帝,虽然「广土众民」,但并不乐。这就是为什么孟子教年轻人,先建立自己的人生观,认清楚人生的目标,不要去盲目瞎闯;没有确定目标,没有建立人生观,皇帝可以做,宰相可以当,可是,那也只算是人生生命经历的一场闹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却认他乡作故乡」。
其次说到做圣人,「中天下而立」,是志愿在乱世中,做中流砥柱;换言之,是顶天立地,独立而不倚,不亢不卑,为万世人格的修养目标。「定四海之民」,做到齐家、治国、平天下,如周文王一样。多了不起啊!但是,这只能说是立功,谈不到立德,所以有人不走这个路子,孔子、释迦牟尼,就不走这个路子。像释迦牟尼佛,他天生可以当皇帝,本来就是太子的身份,可是他不愿意,虽然「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然而「所性不存焉」,不能成道,不能超凡入圣,只能成一世的功业,不能成千秋万古不朽的德业。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那么君子学什么?学大英雄吗?虽然做到了尧舜的境界,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另一种形态,或者去过穷困的生活,虽三餐不继,也不觉得有什么损害,这都是本分上的事。能够安本分的人,就是天下大英雄,英雄可以当帝王,亦可以当乞丐。当帝王对他不会增加一点点什么,当乞丐也丝毫损害不了他什么,该如何处便如何。
接着孟子继续讲到修行,这里从养身开始,前面从尽心而后知性,知性以后修命,修命以后,到这里是修身。儒家与佛家不同,完全在入世的做人做事上,把道修成,然后可以「大行不加」,「穷居不损」。
他说真正的修行,是从心理行为修起,动心忍性,起心动念之间,都合于「仁、义、礼、智」,就是至善。那么「根于心」,内心的修行够了,「其生色也」,然后奇经八脉、十二经脉都通了。「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然后脸上的气色也不同,有光华了,气很充盈畅达四肢,形体端正,不弯腰驼背,身心舒畅、轻灵、怡悦。「四体不言而喻」,一个有道之士,一眼望去,身影自然与众不同,精神灌透,气沈丹田,含胸拔背,有一种慈和祥瑞,潇洒飘逸的丰采气质,像是神仙中人。
这是孟子一生修养的经验之谈,也是他学问修养实践的自白,照一般世俗的观念,就是他修道的真工夫。孟子从动心忍性开始,然后说到性善,讲到做人做事行为。不过儒家和佛家不同,儒家动辄就与实际的从政连起来,因为古代的知识分子,出来第一步自然就与政治产生关连,所以是由行为,再讲到修行的成就。
因此孟子说修行成功了,有定力,便「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其实不管佛家或儒家,都是如此,所以青年人要想学道,求得气脉通的,先要做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明心见性以后修持,气脉自然通,否则,要从心理行为上,改进自己,在起心动念间,念念都在至善,气脉也自然就通了。这是孟子实际的经验,他不会欺骗我们的。
孟子有关心性、体用的修养,至此大致已告一段落,他由基本原则,谈到实际工夫。所谓仁、义、礼、智是根于心,由心理行为开始,修养到「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的境界。这也是先「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检查心理行为的修养,工夫到家时,生理自然有了转变,同时也能彻底明了心性体用的道理。
然后讲到起心动念,做人做事的道理,见之于外的行为,成为道德的准则,也成为社会群体的政治伦理。于是孟子举出伯夷的一段事。
《孟子与尽心篇》养老与全民福利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伯夷是殷商朝代的宗亲,当时对于诸侯们反对纣王暴戾政治之事,伯夷也没有办法,只好避世,退避到现在辽东地区。后来听说文王在岐山实行仁政,很高兴,兴奋地说:应该回去了,因为听见西伯「善养老者」。在伯夷那个时候,文王的爵位还是伯,分封在西岐的,所以伯夷称他为「西伯」。而孟子是战国时代的人,周朝立国已经几百年了,文王的谥号也已经尊称几百年了,所以孟子的口中,尊称当时的西伯为「文王」。
伯夷为什么听见文王「善养老者」,就会想来归呢?其实,在古文所谓「养老」这个名词的内涵,代表了当时农业经济社会的稳固,把「幼有所养,老有所归」的社会福利事业,做得都很完备。中国传统素来对于人民的养生送死,看得很重要,这也是我们中国政治思想上的一个重要特点。养老该怎么养?例如现在台湾,老人福利机构的设立,对于老人的生活,都有照顾,重阳有敬老的活动,老人疾病免费优待治疗,公交车免费,以及鳏寡孤独的老人都有所赡养,这是现代社会福利思想的进步措施。
古人所谓的老,并不一定专指年龄高的老人,有时候是代表学问、道德、修养高的人。如国之大老、老臣、老师等等,不一定是年龄很高,这是「老」字的另一意义。
「善养老」则代表了社会经济的富庶、安定,因为一个时代的变乱,首先遭难的就是老、弱、妇、孺。所以当社会安定了,依据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大同思想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原则,首先应该照顾的,也就是老、弱、妇、孺。所以「善养老」这三个字的意义,包括了现代所谓富强康乐的太平社会。当我们读到这里的「善养老」时,不要以为只是好好地养老人,这个观念必须要弄清楚。
因为文王当时在西岐,能够做到国泰民安,所以伯夷这些人,都愿意来归附他了。
孟子提出来第二个人太公,就是吕望。因为他姓姜,在助武王伐纣成功后,封为太公,后世便尊称他为姜太公。前面说过他的故事,他遇见文王以前,也是反对纣王暴政的,所以避到东海边上去住。
「太公辟纣」,「辟」字与开辟的「辟」字同音义;在《孟子》这里,则是「避」的意思。有时「辟」字单独用,如《易经》中有十二个卦合起来,名为「十二辟卦」,代表了十二地支,一日的十二个时辰,一年十二个月的阴阳气候。「辟」为君卦,又有统率的含义。孟子说伯夷和太公「辟纣」,就是孔子在《论语》中说的「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古代遇上动乱苦难的时代,很多人「辟世」,就是隐避的意思。在印度的习惯,就是出家入山;在中国的习惯,就是当隐士,脱离这个尘世的社会;再其次不能出世的,就只好「辟地」,避开这个动乱的地区。这里孟子提出来,在殷商纣王的时代,这两位高士贤人,都「辟地」去了。后来因为文王兴起了善政、仁政,所以他们二人都回到文王这里来了。
孟子举了这两个人的例子后,结论说:任何一个时代、社会、地区、国家,在行仁政的时候,国泰民安,所以人心归向,仁人、圣人也都来了。
孟子在他的七章书中,经常说到这些人,说到这些事。现在的这一段话,是孟子在晚年时候说的,也代表了他晚年的一种政治哲学的心理。
他又说:一个人家,有五亩的土地种植,在房屋的外面种些桑树,主妇用桑叶来养蚕、缫丝、织布,这样生产下来,家里的老年人,就可以有丝棉袄穿了。当然,现代人只要拿几百块钱,就可以买一件假皮衣来穿,也很暖和,可以过冬,不需要自己栽桑养蚕。可是,在那个时代不可能如此。在农业社会,只有用棉花,或丝棉做的冬衣,穿了才不会冻死。
他又说,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五只母鸡、两只小猪,每天按时按量去饲养,注意生蛋、孵小鸡的时间,就可以有肉吃了,营养也够了。假定有百亩之田耕种,那么八口之家,人人都可以吃饱了。我们读战国时代的古书,有两个要点。第一是,如果以现代人的立场去了解古代,那是大错。
第二,我常说,以台北市民的立场去了解天下大事,全错。假如我们以现代台北市的立场,去看孟子所说千百年以前的社会,那就错上加错,错得一塌糊涂了。
我们不要忘记,从春秋到战国这一段时间,三百多年都在战乱中。虽然周朝之初,表面是统一了,实际上是地方分治的状态。在这种情势下,言语、文字、交通、经济都没有统一;分封的几百个大小诸侯,相互侵占吞并,以大吃小。到了孟子的时代,只剩了七个大国,所谓战国七雄,也都是以非法手段,强权战胜公理而形成的。结果民穷财尽,不但经济崩溃,人口稀少,做父母的,费了几十年的心血,培养出来的子弟,一次战役就牺牲了。说不定一批优秀的人才,在一次战争中,几分钟就报销了,再培养一批人才,又要百年的时间。接连的战争,造成人口稀少,土地荒芜,农业衰落,工业当然不发达,商业更谈不上。再看历史上其他的动乱时期,如南北朝的战争,五胡乱华,五代十国的战争,结果像理发一样,大地剃光了头,战争之后的悲惨情况,是一片荒凉,惨不忍睹。
有了这个了解,才知道孟子不是小器,把五只母鸡,两只小猪,都看作宝贝一样成了财产;实在因为在战乱之中,想吃一个鸡蛋,也不容易,不像现在,我们可以尽量挥霍、浪费。孟子说,文王当年,也是经过那样一个乱世,民穷财尽,命不如鸡犬。像我也曾亲身经历过这种战乱,深深体会到古人所说「宁作太平鸡犬,勿作乱世人民」这句话的况味,真是做人不如做鸡犬来得舒服自在。这是现在青年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到了这种时候,正如苏东坡坐牢时的诗「魂惊汤火命如鸡」。
可是在西伯(文王)这里,却能善于养老,怎样养老呢?「制其田里」,就是平均地权。这也是周朝以后,好几代历史都想做好的。如汉王莽、宋王安石以及明朝张居正当政的一代,都想做到而都告失败。可是现在我们在台湾已经做成功了,三七五减租,公地放领,耕者有其田,以迄于土地重划,还有农村再扩及都市平均地权的土地政策等等。在文王当时也做到了,而且教导每一个国民,发展农牧,在家庭中教导妻子和子女,能够孝养父母老人。
关于孝养父母,那是中华文化几千年来的特点,但也不要以为西方人绝对不管父母,只是中西制度两样。西方人的父母,想到儿女家去,要先得到儿女的同意;做儿女的,于方便时接待,接待多久,也诚恳地告诉父母。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很不以为然。西方的文化基础是建立在个人主义上,父母在年轻时,对上一代也是如此,成了习惯,大家都能坦诚相处。中国的情形,如果兄弟多人已经分家,父母要到某儿子家去,儿子媳妇表面热烈欢迎,心里却在嘀咕。所以中西两种形态,各有长短利弊。尤其是养老问题,儿女孝养本是应该,但很难做好。尤其现代工商社会下的小家庭制度,儿子结婚以后,等于「嫁」出去一个儿子,孝养他的岳父岳母去了。所以文王是教全体国民,要「导其妻子,使养其老」。透过这一句话,我们可以了解一个家庭问题,要孝养父母的话,夫妻之间的教育和沟通,是一个严重的大问题,不要轻易放过。另一面也可看到文王当时,对于社会教育、家庭教育,都做得很成功。
所以我深深感觉到,长久以来大家所讨论的所谓青少年问题,并不是问题,我们在青少年时,也是一样。青少年就是这个样子,硬把他们看成一个问题,而为社会、学校加上一个责任,这是不对的。青少年如果有些行为不大正常,那是家庭教育问题,而家庭教育如果说有问题,那是家长需要再教育。我觉得老年人倒是有问题,对这一代青少年,我们老一代的人应该挑起责任来,不要完全责备年轻人。
不过年轻人听了我这个意见,也不可自以为一切责任都在上一代,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站在做子弟的立场,问题大得很,至少不听长辈的指导,不接受父母师长的教训,轻视上一代的经验等等,这许许多多,都还是青少年的责任。如何继往开来,发展新的文化,开创新的历史,这些都是青少年的大问题。现在所担心的,并不是过去,而是未来的文化教育。实在讲,目前这一代青少年,文化无根,自己没有建立好文化的基础,将来如何去开创?万一根都留不住,中间断了线,那就惨了,这就是今日青少年的责任。
「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这是孟子说有关生命温饱的两句话,一直到民国初年都还很流行。这是根据中原一带的气候环境来说的。人到了五十岁以后,冬天不穿棉衣,身上就不会暖和。到了黄河以北,冬天非穿皮衣不可,没有羊皮,也要穿猫皮,否则冷得受不了。再往北到了东北,那就更冷了。在南方像云南、广东、台湾等地,气候容易适应,尤其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秋」,一年四季都是如此。昆明的青年到北方读书深造,往往读了一学期又回到老家,原因是气候没有昆明舒服,他们受不了。不过,孟子说的,好的社会,好的食物,好的气候,会养成「子弟多赖」。
「七十非肉不饱」这句话,在现代来说,似乎也不适用了。医生劝年纪大的人少吃肉,担心胆固醇增加,会引起血管硬化。可是现代医学所说的话,不必太迷信,因为自然科学是天天在推翻旧理论的,是不定的。所以孟子告诉我们,人老了,还是需要足够的营养,足够的温暖。
他说,假如一个社会中的人穿不暖,吃不饱,生活在饥寒困苦中,那么这个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不成其为国家了。而西伯(文王)所治理的地区,可以做到「无冻馁之老者」,就是说,他治理下的社会是安定的,因为他的政治、教育、内政、经济等等,制度都很健全。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中国的文化,自大禹王治水以后,几千年来,一直是农业社会的文化。农业社会是爱好自然的,喜欢歌颂田园之乐,任何时代,任何角落,都充满这种思想观念与文学作品。很多做官的人,到了相当时期,请求退休回家,享受所谓「归田之乐」,可见中国这个民族,非常欣赏自然。
其实也不尽然。假使作一次民意调查,青年们如果要享受田园之乐,那是偶然到乡下玩玩而已。如果真的长住下去,除非是乡村都市化,水电俱全,有一切的设备。古人说「穷居乡,富居市」,穷了住到乡下去,有钱就要住到城市去。不过,现代工商业社会,物质文明发达,就反过来了,变成「富居乡,穷居市」。美国就是如此,像纽约市的大老板们,下班就开车到乡下别墅去了,离都市很远很远。晚上留在纽约市的穷人较多,楼梯下,亭子间,都可以住。工业社会与农业社会是相反的,所以孟子描写的,是当时文王治理下的农村安乐境界。
孟子这里所说「五鸡二豕」的境界,今日在台湾长大的青年,因为没有经历过动乱苦难的时代,就看不出《孟子》这段文章背面的意义,历史变化的背景是非常悲惨的,此其一。
其次要了解,当时连五只母鸡、两只小猪的享受都没有,那种贫穷落后、痛苦生活的煎熬,真是有难言之痛。所以圣人们要出来救世、救人,就在这个时候发愿;并不是打坐、念佛可以解决问题,这是要起而行之的。但历史上也有鼎盛的时代,像宋代的《清明上河图》所描写的,就是那种富强康乐的社会;清代小说《红楼梦》,描写清初社会的太平景象,吃喝玩乐、打牙牌等等。现在赌场中用来巨赌的牌九,就是以前闺房中玩乐的牙牌发展出来的。至于现在流行到西方的麻将牌,传说就是宋代的女词人李清照发明的。
太平盛世的人心、思想与这种生活态度与方式,慢慢影响社会人心,道德渐趋堕落,社会逐渐混乱,最后发生战争,造成社会的贫穷。不但中国历史如此,世界人类也是如此,一般人称之为循环,佛学上就称之为轮回。
战国时,老百姓都在「望治」,希望社会的安定、行政的治平,人民能安乐,国家能富强。但富强康乐久了,人心就思变,变久则乱,乱久就惨了。惨痛以后,再回复到望治,而后得太平,人类社会就是永远这样轮回。在政治哲学上看,孔孟所希望的安定,应该是大同思想那样;如果以历史哲学来看,人类的历史苦难,可以说是活该。所以仅仅靠外在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使天下一切众生得太平,是做不到的,因人心不能平静。一个有钱的家庭,在夫妇、婆媳、兄弟之间,都会闹出纠纷,这是社会上常看到的。最大的毛病是有钱,被钱害了;如果没有钱也就无事可闹了,可见金钱为害之大。家庭如此,社会也是这样,所以孟子说「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我们透过这段书,就可以了解历史哲学的一个道理。
西方文化有一项专门的学问,叫做历史哲学,大家认为这门学问极为深奥,能到外国读一个历史哲学的博士学位,那是不得了的事。但我常劝青年们不必去学这门课程,因为《三国演义》上的「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两句话,把人类的历史哲学说尽了。在外国研究的话,扯上一大堆苏格拉底怎么说,孔子怎么说,啰啰唆唆,抄上许多参考书,结果,还是超越不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范围。其实,逻辑、辩证,都在这两句话中了。
《孟子与尽心篇》传统农业税的问题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孟子这一段话,让我们知道战国时代的社会经济背景,尤其是内政与财经上的问题。
春秋战国的时候,诸侯分治,各据一方,土地都没有规划清楚。孟子一直主张,应该把土地丈量规划清楚,并做公平的分配,所以说「易其田畴」。
那时,诸侯各国的财政,甚至于战争的军费,都是靠农田赋税的收入,由于大量的征收,使得老百姓饭都吃不上了,所以孟子一直主张「薄其税敛」。事实上,中国历代,对这个问题都很重视。在一部二十四史中,大臣们提出来的,几乎全部都是有关田赋税捐的问题,有时候与皇帝诤议得非常激烈。因为以农立国,没有经济生产事业,没有大规模的民营工业生产与商业,政府一切财政上的收入,全靠田赋的征收。所以孟子说,划分土地,减少田赋的征收,就可以使每个家庭富裕起来。
透过这几句话,就可以看到两千多年前,尤其在孟子这个时代,家家都穷,那是一个民穷财尽的时代。所以孟子说,只要减少赋税,老百姓就会富裕起来。
他主张,在财政上,对于老百姓,要让他们吃得饱,过得去。「食之以时」,农业社会,将近半年时间,没有收成,到了冬季,要给百姓粮食,直到新谷收割为止。如果只知在他们生产的时候去征赋税,而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一概不理,还要百姓去服劳役,服兵役,那怎么可以呢?所以使用民力,也要合于礼制,合乎道理,这样国家的财经,就不会有问题了。
孟子的意思是说,国家的财政,并不是很难处理,只要有长远的眼光,照这个原则去做,没有处理不好的,只是当政的人没有用心去做罢了。用现代术语来说,就是当政者只知道「杀鸡取卵」,不知道「藏富于民」,培养财源。他举例说,人的生活需要阳光、空气、水,当时的阳光、空气两样,也是形而下的「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孟子举出形相上可见的水火两样,是老百姓每日不可少的必需品。
关于水与火,在中国的原始文化中,没有文字之前,是用坎 、离 这两个卦来表征。坎卦代表水,离卦代表火;坎也表征了月亮、阴,离卦也表征了太阳、阳。佛家的四大——地、水、火、风,其中地即地球,也包括了一切固体的矿物质。风即是空气,流动得快速时则成风。其实我们说「今日一点风也没有」这句话,不是绝对的,只不过空气流动得极其缓慢而已,所以风就是气流。地与风是片刻不会离开人类的,至少在非常长远的时间内不会片刻断绝,可是人类生活最需要的,却是随时会断绝的水火。无火种的日子就不易取火,在沙漠地方就缺水;而《易经》的道理,万物生于水火,亦毁于水火。例如盖了一幢房子,尽管不曾经过丝毫人力的破坏,但在三五十年以后,经过太阳的曝晒、湿气的霉腐,就逐渐朽坏了。所以研究哲学与科学,坎离两卦,就是一个大问题。
在古代,水火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孟子说,尽管在半夜去叫开别人的门,要求借一点水或火,被叫醒的人也一定会很同情,很慷慨,毫不考虑地会将水、火给人。这是因为水、火这两样东西,是家家都不可缺少的。
他说,人吃得饱,穿得暖,就和水火充足一样,那就是《易经》的水火既济卦了。仁政的第一步,是自己经常都有多余的,如水火一样充足,自然愿意分润给别人,这样就没有不仁的百姓了。
孟子这一段,都是讲外用,就是心性的修养与表现于外用的道理相配合。
《孟子与尽心篇》孔子登山 孟子观水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孟子最后表达他自己的意思,这些都是他议论的文章。
他说:孔子当年出了鲁国的东门,登上一座小山,在山顶上回头看鲁国的首都,不过如此。等于我们现在坐在房屋里面,觉得自己很伟大,但爬到观音山顶,回头一看台北,一片乌烟瘴气,高楼大厦如火柴盒,小得如模型,儿童玩具一样。如果到高空一看,天下都小了;升到太空,地球也小了。所以孔子再登泰山,就把天地也看小了。因此看过大海的人,对于小的水,也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
上面的东山、泰山、海,都是陪衬的话,重点在于「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这里的圣人是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历代的圣人。在圣人的门下,真正能学而有成的,就很难讲了。「难为言」就等于佛家的「不可思议」,就是太伟大了,无法表达。这和学佛一样,先要有正见,正确的见解,才能够修行,科学也是要先把理论弄清楚,才做实验。学问、做人也是如此,眼光不够远大,做起来会错的。
他继续说到观水之术,在一个参究性命心性之学的人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味道,因为讲的是入世之道;实际上他讲的是「大行」,是与入世法、出世法都有关的。
他说我们游山玩水,看水是有方法的,这个方法,不经孟子说出,我们都不会仔细留意。他说观水「必观其澜」,要看它的波澜起伏,有时是波涛汹涌的大浪,有时是水波荡漾的小浪,尤其在阳光、月光下观看起伏的波浪,七彩的光色反映眼前,把水的美丽容光都照出来了。
看了孟子的话,如果就到碧潭边上,或打一盆水在阳光下,用风扇吹起微波,看到水面的七彩映光,就以为懂得了孟子的看水,那也是错了。他的意思是说,看水要懂得水是永远活泼泼的,我们人的心性修养,也不是呆板的,如果修得楞眉楞眼死板板的,就算是修道,也是错的。因为此心是活泼泼的,天机也是活泼泼的。
我记得年轻时,与一位有道的老前辈,在西湖边上漫步,一路上柳绿花红,非常美丽,一边观赏风景,一边请他传一点道。他说:你这年轻人,怎么问这些?你不正忙着看花么?你懂得看花吗?我说懂呀!这是桃花,这是杨柳,这是杜鹃……他却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你根本不会看花,这样把眼睛都给看坏了。我问他看花还有秘诀吗?他说有啊!一听到秘诀,我精神来了,就追问下去。他说看花要看花的精神,是看一株一株的花,开得多活泼!你们看花,精神都被花吸走了;有道的人看花,把花的精神吸收来了,心目中就充满神光了。所以我听了这个话,几十年来,看花、看书,始终记着老前辈说的,把书的言语文字的精义融会于心。大家看书,都把精神付出在纸面文字上,看风景,看流水,都是如此这般。现在大家都看电视,我告诉年轻人,要半闭着眼看,放松心情,如在梦中一样看,把影像吸过来,才不害眼伤神。一般人看电视,把全副精神都投射到那块玻璃上,瞪大了眼睛,神光暴露,自己的思想情绪,被那假的影像所转移,有时还不知不觉地大喊大叫,拍案搥胸,又哭又笑。
孟子告诉我们看水,要看波澜,看那个活泼泼的精神,把它吸收过来,体会于心,也是活泼泼的。其次他告诉我们水性是「不盈科不行」,上游流下来的水,流到堤防前停下来了,一定要等到「盈科」——满了,高出了堤面,才又流了出去。这是孟子告诉我们修养的秘诀,「不盈科不行」。要想学道,则「不成章不达」,自己不参透学理,永远不会通达。有的人学道,做了几天静坐的工夫,就想开悟,那是死水一潭,理事不能融通;做人做事也是这样,不充实、不圆满不行,要充实、圆满以后,才能得成果。
孟子前面说天下大事,怎么突然又说到个人修养上来了?他这是告诉我们,当官也好,教书也好,经商也好,做人也好,先求充实自己,「不盈科不行」,「不成章不达」,天下事没便宜好占的。人都是偷心不死,爱占便宜,尤其学佛学道的人,希望老师传一个秘诀,明天就得神通,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所以要「盈科而行,成章而达」,这是不可磨灭的真理,自己不充实而想成功,那是不可能的。
《孟子与尽心篇》王与贼自利与利他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全部《孟子》,始终在辩的,无非是义利之间。利并不完全代表金钱,利就是自私,人人都在追求有益于自己的,现实可见的好处,那就是利。这是孟子说明人的心理。
天还没有亮,听到鸡叫就起床了,自己第一念就想今天要做什么善事,有利于人,这种人就是尧舜一流的人物,属于走圣人路线的。例如信宗教的人,一醒来起床就在祈祷,准备一日的行善。另一种人,也是鸡鸣即起,但他们所注意的,是「为利」的,专想去赚钱,其实也很辛苦。孟子说,这种「孳孳为利」的是「跖之徒」。「跖」是古代一个盗帅,他是柳下惠的弟弟,但是连柳下惠、孔子对他都没有办法。孔子劝告他,他和孔子辩论说盗亦有道,说出一大堆仁、义、礼、智、信的最高道德哲学,这典故出在《庄子》的杂篇。其实孟子指出人性都有良知良能的善心,同时也有盗心,为了求利,都在设法圈套人,要把别人口袋里的钱,哄到自己的口袋里来,而且使别人很高兴地自动把钱送来,这就是「商道」。其实真正的商道,也就是大盗的大学问、大道理,也就是孟子所说的「跖之徒」。那种硬将别人的钱赚到自己口袋中的,已经很低了,已经是不入流的小盗了,是被盗跖淘汰下来的无道之盗。所以在孟子、庄子的眼中看来,全世界大多数的人,都是盗跖的行为。
他说圣人与强盗的分别,一个是「为善」,一个是「为利」。强盗哲学就是自私,只有为己、占有,这就是强盗心理;圣人则所作所为,都是为利他而付出,差别就在这里。理论上说起来很容易,可是行为上做起来非常难。佛学上「盗」是五大根本戒律之一,不可以犯盗戒。佛学上真正的戒律,凡是「不与取」就是盗。也就是说,没有得到别人同意给你的,都是盗窃的行为。依照佛家这个戒律,我们天天都在犯盗戒。例如路上一个遗失物,守佛家盗戒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这东西属于路,不属于我,如果看一眼,心念一动:「谁遗失的?」这就已经犯了戒,动了贪心。如果要拾起来,最好交到公家招领,超过了法定期限没有人领,那就归于公有。依照此理严格地检讨,人生随时都可能犯盗戒,惟有享受「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才不算犯戒。
孟子这里所讲的「跖之徒」,虽然没有像佛家说得那么明显和详细,但含义与佛家所说行为上的盗,与内在意识的贪是同一个作用,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他主张走圣人之道,告诫我们要「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自己的思想、心理行为,念念在做好人、做善事,才可以够得上读圣人书,学圣人之道,走圣人之路。如果「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也可以,不过孟子的定义则是「跖之徒也」,那就是大盗之道了。圣人与大盗的差别,就在义利之间。
他从人生修养,说到义利之间,然后在下面作了结论。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孟子》在上篇中已经说过,他举出大家讨论的杨朱与墨翟这两家的思想理论。杨朱的哲学思想,古人说是为己的,是绝对的个人自由主义,天下人人都为自己,每人都为自己好好生活,好好生存。但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句话,是反对杨朱观点的人所说的,是指摘他而说的话。其实杨朱自己的理论是不是这样?也许差不多是这样,不过孟子引用这句话,加重了语气。我们突然一听,觉得这个学说理论很糟糕,可是要知道,西方哲学的自由主义,也是很容易走上杨朱的思想路线,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偏差,个个为我。例如现在的美国人,父母到儿子那里,也要事先得到儿子与媳妇的同意,不扰乱他们的生活规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杨朱的思想是: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彼此互相尊重,互不妨碍。我不愿拔一毛而利天下,同时也不要你及他人拔一毛而利我,各人管好自己的生存与生活。但是现在大家把西方的自由主义,误解为杨朱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事实上,西方的自由,是个人绝对的自由,个人自由发展的结果,就产生了政治制度的民主。一件事情,各人提出为己的主张,经过讨论,就有了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精神。
所以讲到中国哲学史,翻开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的学说加以研究,今日西方的任何新思想,在几千年前,我们的老祖宗早已经提出过了。只可惜大家不读自己的书,所以就不知道了。假使有人,化妆一双蓝眼睛,装一个高鼻子,头发染黄,把这些话告诉大家,大家就都相信了。
此外与杨朱相反的是墨子一派的思想,主张「兼爱」天下人,个人的生活简朴清苦,不奢侈豪华,安贫乐道,一生从事利他活动,为弱小穷苦的人群服务。我有一位老友曾说过:「忘身为人谋,有危即奔赴,爱人如爱己,有力即相助。」墨子本人,经常光着头赤着脚,都在为他人的利益辛勤奔走,很像后世佛教的苦行僧。例如有一次楚国与宋国要打仗,墨子就跑去劝两边人不可打,终于把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使人免遭伤亡于战火之中。
墨子的精神,是专门把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家里来哭的,我爱自己的亲人,亦爱天下人。天下人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天下人的儿女,也就是我的儿女。墨子的「兼爱」,等于佛家大乘的菩萨道的思想,是以无我的精神,积极行布施,做利己利人的事业;杨朱的思想等于佛家的小乘思想,看起来是自利的,实际上,佛家的小乘道也是以慈悲喜舍为前提的。
在孟子以前,因为时代的动乱,社会的贫困,人们的精神痛苦极了,于是这两家的思想,就被当时一般社会欢迎接受了。所以孟子曾感慨地说:「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
关于墨子学术的内涵很多,除了「兼爱」,还有「尚同、尚贤」,主张平等,起用贤人为政;以及「薄葬」。墨子严重反对传统注重的厚葬之礼,这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中国上古传统注重厚葬,所以造成几千年来盗墓的流弊。而且墨家在战国时,就有类似后世社会群众的组织,各国修奉墨子之道的分支组织头目,就叫做「巨子」,为中下社会的中坚份子,影响很大。因此自战国以后,成为中国学术儒、墨、道三大主流之一。这些内容讲起来很多,现在不是专门讲述墨家思想,到此暂告一段落。
《孟子与尽心篇》关于「子莫执中」
讲到这里,孟子在原文里提出来「子莫执中」一句话,非常含糊,我觉得是很有问题的。不过据古人的注释,子莫是个人名,另有其人,他主张「执中」。古人虽是这样注释,在杨朱、墨翟两派严峙的矛盾之间,好像另有一派,就是子莫,主张调和论,提出一个「执中」,处理这两派之间的问题。这段话,现在姑且照古人相传的注释,先做原文的解说,不另作讨论,以后有机会专门讨论「子莫执中」这个问题。
当时另外这个名叫子莫的学者,他的主张是「执中」,执中是儒家的思想,认为人是天生的自私。但是也绝对有慈悲善良的一面。例如《易经》的道理,太极分阴阳两面,人有阴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姑且把阳作为善的代号,阴作为恶的代号;人性也俱有兽性的内涵。他这一家的思想要「执中」,两个极端要调和,所以要给人保持部分的自私。因为叫人毫无自私,要天下为公,是做不到的,只可以有限度地为公。同样绝对的自私也是做不到的,不可能的,因此他主张「执中」,要调和、均衡。
以前关于做人的修养、学问的道理、政治的策划、社会的制度,都讲究「执中」;「执中为近之」,就是接近「道」了。但是「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以「执中」要有「权」,就是权衡、权变,像一个天秤一样,一定要秤锤,没有秤锤,就分不出轻重,就无法平衡。所以处理事务,要随着时间、空间机动地变更,否则等于秤锤挂在固定的位置,不随秤钩上东西的增减而移动,那就是执着,执着就成为偏见,就是「执一」。
《孟子与尽心篇》成功与成名不同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孟子这里说「饥者甘食,渴者甘饮」,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任何东西都觉得好吃;口干极了,喝什么都好喝。也就是孟子曾对公孙丑说过的「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这些话已经变成平常惯用的成语了,大家都有这个经验。
唐代有一个故事,当时高丽有一个高僧,到中国来学禅,乘船到中国上岸后,天黑进入山中,迷了路,就在山中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半夜口渴得很,顺手摸到身旁有个碗之类的东西,其中有水,就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下去。心中想,这真是菩萨保佑,赐给我这样好的甘露。天亮后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死人的天灵盖骨,仰放在那里,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存积了雨水,被他喝下去了。他越想越难过,肚子越觉得不舒服,突然「哇」一声,就呕吐出来了。可是当他恶心呕吐的时候,忽然大彻大悟了,悟到「一切惟心造」。昨夜喝来有如甘露的污水,经过了几个小时,本来无事,但一经发觉是死人髑髅贮水,心里生起极为厌恶之心,竟然还是吐出许多苦水来。当黑夜中喝时之喜爱、满足、赞美,与吐出时之厌恶与痛苦,两种绝对不同之感受,都是一念唯心所造,自性本空,了不可得。
孟子在这里说,「饥者甘食,渴者甘饮」,人在极度饥渴时,吃喝什么都好,但这并不是「饮食之正」,不是饮食的正味,因为有许多心理上的反应,是自我主观慰藉自己的情绪加上去,才会造成味觉的不同。而所吃所喝的东西,本身的味道,并无意识,味道的好坏是个人唯心的感受,所以是饥渴妨害了「饮食之正」,造成了这个假象。
但孟子这个比喻,值得考虑了。假如说一定要怎样的味才算是「正」的,就碰到一个问题,等于人类的善恶是非的绝对标准,下不了定论。同样一个菜,喜欢吃咸的人觉得太淡了;喜欢吃淡的人,觉得太咸了。共同吃这个菜的人们,以谁的口味为标准算是「正」味呢?并无标准。本来饮食的感受,就没有绝对的;气候冷暖的感受也是如此,没有绝对的标准。如果在医学、哲学、自然科学来讨论,孟子这个比喻,又在许多方面有值得研究的问题了。但是他的重点不在这里,不必从这上面「鸡蛋里挑骨头」地挑剔。
孟子是以「饥渴之害」为例,说到我们人的心理,不要像饥渴影响我们口腹那样,妨害我们的正知。「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他进一步说,何止口腹有饥渴的害处,人的心中也随时都有为害的东西;「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一个人的心性,能够不受饥与渴的妨害,不受生理的、情绪的、主观的影响,而对一切事情有特别的正知,那么即使生活条件不如人,也可以高枕无忧,心理既没有烦恼,也比较平和。
孟子这段话,实际上是接着上文杨、墨两家的思想所说的,是指出这些思想,不是绝对的不对,都有他们的偏执与理论根据,但却不是全面的。任何西方的、东方的,世界上任何学说,都有他主观的道理,但只是一面的偏见,就是执一。执着了一面,便认为是真理,而否定了其他,这就是以偏概全。
还有,就是听别人的学说,或听别人的话,觉得很对,其实不一定是对的。只因为别人这个思想,刚好合于自己的需要或意见,于是就认为是对的。其实,这还是由于自己主观的原故。
所以这里一方面指出,对于学说思想,应该具有公正客观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指出,当时人们接受杨、墨等的思想,犹如「饥者甘食,渴者甘饮」似的,那也是一种「心害」。
接着孟子又借古圣先贤来说明,他说柳下惠这个人,非常狷介,「不以三公易其介」。绝不因任何功名、富贵、官位、环境的影响而动摇,这就是「介」。这种人坐而论道,可以指点最高政治层面的国策问题,无论处在哪种地位与立场,他的人品,始终不变;认为对的就是对的,不对就是不对,绝不随便有所将就。
孟子在这里,引用柳下惠以独立不倚超然的人品处世,是说明一个人的为人处事,必须要有自己的抱负、目的、人生观,而且坚定不移,始终不变。孟子又说:「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一个有作为的人,一生做人处世,建立了正确的人生观,就要坚持到底,一以贯之,不可以见异思迁。犹如挖井一般,不可以挖了九成,因为还没有见到水,就中止不挖了,这样就前功尽弃。所以古人有两句诗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是说人最怕的,就是一生坚持修养,到晚年变节,那是非常可惜的。
前清的名臣曾国藩,引用孟子这段名言,训诫他的子弟说,做人做事,如同挖井,只要是挖井,就要挖到出水为止。如果这里挖一口,没有出水,又到别处去挖,挖了一半,又不挖了,再往他处挖第三口,如此挖法,纵然挖上一百口井而挖不出水,也等于没有挖井一样。假如没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学问也好,修养也好,事业也好,没有一样能够成功的。
但是要知道,成功并不是成名,成功与成名,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成名只是一时的浮面现象,成功则对后世有所贡献,永远存在。现在有一种社会现象,如果要找人做一件事,先问这人的知名度怎样,名气响不响亮。尤其找演员拍电影,要先考虑知名度高不高,可是不到几年,知名度成了「名知度」——早成过去了。
我经常引用庄子的观点对人说,一个人到了中年,哀乐的情绪已经混淆朦胧了,对事情可以看得含糊了。可是现在许多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连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都还没有确定,这是头脑不清,并不是庄子所说中年哀乐朦胧的境界。一个人能确定了人生观,才能介然独立,有为有守,有所为,有所不为。认为该做则做,不应该则不做;可要则要,不可要则不要,这就是「有为者」。现在有些人所说的立志,常引用佛学上的语言说是「发愿」,发什么愿?自己要清楚明白,不可胡里胡涂的。《孟子与尽心篇》成功与成名不同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孟子这里说「饥者甘食,渴者甘饮」,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任何东西都觉得好吃;口干极了,喝什么都好喝。也就是孟子曾对公孙丑说过的「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这些话已经变成平常惯用的成语了,大家都有这个经验。
唐代有一个故事,当时高丽有一个高僧,到中国来学禅,乘船到中国上岸后,天黑进入山中,迷了路,就在山中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半夜口渴得很,顺手摸到身旁有个碗之类的东西,其中有水,就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下去。心中想,这真是菩萨保佑,赐给我这样好的甘露。天亮后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死人的天灵盖骨,仰放在那里,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存积了雨水,被他喝下去了。他越想越难过,肚子越觉得不舒服,突然「哇」一声,就呕吐出来了。可是当他恶心呕吐的时候,忽然大彻大悟了,悟到「一切惟心造」。昨夜喝来有如甘露的污水,经过了几个小时,本来无事,但一经发觉是死人髑髅贮水,心里生起极为厌恶之心,竟然还是吐出许多苦水来。当黑夜中喝时之喜爱、满足、赞美,与吐出时之厌恶与痛苦,两种绝对不同之感受,都是一念唯心所造,自性本空,了不可得。
孟子在这里说,「饥者甘食,渴者甘饮」,人在极度饥渴时,吃喝什么都好,但这并不是「饮食之正」,不是饮食的正味,因为有许多心理上的反应,是自我主观慰藉自己的情绪加上去,才会造成味觉的不同。而所吃所喝的东西,本身的味道,并无意识,味道的好坏是个人唯心的感受,所以是饥渴妨害了「饮食之正」,造成了这个假象。
但孟子这个比喻,值得考虑了。假如说一定要怎样的味才算是「正」的,就碰到一个问题,等于人类的善恶是非的绝对标准,下不了定论。同样一个菜,喜欢吃咸的人觉得太淡了;喜欢吃淡的人,觉得太咸了。共同吃这个菜的人们,以谁的口味为标准算是「正」味呢?并无标准。本来饮食的感受,就没有绝对的;气候冷暖的感受也是如此,没有绝对的标准。如果在医学、哲学、自然科学来讨论,孟子这个比喻,又在许多方面有值得研究的问题了。但是他的重点不在这里,不必从这上面「鸡蛋里挑骨头」地挑剔。
孟子是以「饥渴之害」为例,说到我们人的心理,不要像饥渴影响我们口腹那样,妨害我们的正知。「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他进一步说,何止口腹有饥渴的害处,人的心中也随时都有为害的东西;「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一个人的心性,能够不受饥与渴的妨害,不受生理的、情绪的、主观的影响,而对一切事情有特别的正知,那么即使生活条件不如人,也可以高枕无忧,心理既没有烦恼,也比较平和。
孟子这段话,实际上是接着上文杨、墨两家的思想所说的,是指出这些思想,不是绝对的不对,都有他们的偏执与理论根据,但却不是全面的。任何西方的、东方的,世界上任何学说,都有他主观的道理,但只是一面的偏见,就是执一。执着了一面,便认为是真理,而否定了其他,这就是以偏概全。
还有,就是听别人的学说,或听别人的话,觉得很对,其实不一定是对的。只因为别人这个思想,刚好合于自己的需要或意见,于是就认为是对的。其实,这还是由于自己主观的原故。
所以这里一方面指出,对于学说思想,应该具有公正客观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指出,当时人们接受杨、墨等的思想,犹如「饥者甘食,渴者甘饮」似的,那也是一种「心害」。
接着孟子又借古圣先贤来说明,他说柳下惠这个人,非常狷介,「不以三公易其介」。绝不因任何功名、富贵、官位、环境的影响而动摇,这就是「介」。这种人坐而论道,可以指点最高政治层面的国策问题,无论处在哪种地位与立场,他的人品,始终不变;认为对的就是对的,不对就是不对,绝不随便有所将就。
孟子在这里,引用柳下惠以独立不倚超然的人品处世,是说明一个人的为人处事,必须要有自己的抱负、目的、人生观,而且坚定不移,始终不变。孟子又说:「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一个有作为的人,一生做人处世,建立了正确的人生观,就要坚持到底,一以贯之,不可以见异思迁。犹如挖井一般,不可以挖了九成,因为还没有见到水,就中止不挖了,这样就前功尽弃。所以古人有两句诗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是说人最怕的,就是一生坚持修养,到晚年变节,那是非常可惜的。
前清的名臣曾国藩,引用孟子这段名言,训诫他的子弟说,做人做事,如同挖井,只要是挖井,就要挖到出水为止。如果这里挖一口,没有出水,又到别处去挖,挖了一半,又不挖了,再往他处挖第三口,如此挖法,纵然挖上一百口井而挖不出水,也等于没有挖井一样。假如没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学问也好,修养也好,事业也好,没有一样能够成功的。
但是要知道,成功并不是成名,成功与成名,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成名只是一时的浮面现象,成功则对后世有所贡献,永远存在。现在有一种社会现象,如果要找人做一件事,先问这人的知名度怎样,名气响不响亮。尤其找演员拍电影,要先考虑知名度高不高,可是不到几年,知名度成了「名知度」——早成过去了。
我经常引用庄子的观点对人说,一个人到了中年,哀乐的情绪已经混淆朦胧了,对事情可以看得含糊了。可是现在许多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连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都还没有确定,这是头脑不清,并不是庄子所说中年哀乐朦胧的境界。一个人能确定了人生观,才能介然独立,有为有守,有所为,有所不为。认为该做则做,不应该则不做;可要则要,不可要则不要,这就是「有为者」。现在有些人所说的立志,常引用佛学上的语言说是「发愿」,发什么愿?自己要清楚明白,不可胡里胡涂的。
《孟子与尽心篇》王道与霸道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这是孟子所说政治哲学、历史哲学中心的精神。孟子本章,从内圣之道,说到外王,都是连贯的。然后说到王道与霸道的不同,文章波澜起伏,到这里,是一个阶段。
孔子整理历史,以尧、舜、禹为圣君作起点;接着孟子以及后来的儒者,也多引述尧舜,却很少提到大禹,因为到了大禹的时候,历史有很大的变化。大禹平治洪水,把上古以来的大水灾变成大水利,建立了华夏以农立国的基础,其功不可没。但是在政治文化上,孔、孟两位夫子,对禹本身没有意见,只因禹的儿子启,立国以后,由公天下变为家天下,所以就不大提及大禹了。现在站在圣君之道,公天下的立场,则只说尧舜。圣君将政治与教化合于一身,是「政教合一」,尧、舜是以这样的精神治天下的。
因此孟子说:尧舜之所以成为圣人,是「性之也」,是合于天然自性与人性自然本有的理念,本性自然是那样的大公无私、高明、敦厚,并非是故意造作的。至于商汤与周武王,孟子认为那就不同了,是「身之也」,这是说他们是以修身立功,勉强做到了近似先圣的境界。而周文王,因为是在「性之也」与「身之也」之间,所以这里撇开了,很少提到,不过,他自然也归于圣人之列。
按照中国上古传统自然之道的历史政治哲学的看法,尧舜做到了如老子所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事业。孔孟在人伦的教化上,并未切实做到立德、立功的事实,但在立言的教化方面,也可以说有其伟大的立德、立功的成就。所以中国政治哲学上说,尧、舜的政治是道德的政治,到了启建立夏朝以后就不同了,开启了法治的先机。所以从司法史的观点看,中国的刑法,最早是从「象刑」开始,仍属于道德层面。
至于所谓汤、武的革命,就更不同了,他们都是以身家世系,联系天下的安危为目的,并非如尧舜一样具有真正天下为公的精神。到了东周以后的政权,诸侯中霸权风气勃起,所谓春秋五霸如齐桓公、晋文公等次,都是如孟子所说「假之也」。所谓「假」是假借的意思,假借仁义之道,挟天子以令诸侯,达成个人与家国的霸业。
孟子又说:「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这真是两句很有趣的谶语。为什么说它是谶语呢?因为我们的历史,在春秋战国五霸七雄以后,虽然有了秦、汉、唐、宋、元、明、清,所谓的统一的朝代,皇帝自称天子,其实都是假借仁义的霸术,号称以传统仁义之道来统治国家,这就是孟子所感叹的「久假而不归」啊!因此从秦汉以后,历代的学者,自称为孔孟儒家忠实信徒的,都想「致尊尧舜」,都想影响每代的皇帝,希望改变他们成为尧舜一样,能有「逊国让位」的公天下的作为。正如孟子在这里所说的「恶知其非有也」,岂非是几千年来一个春秋大梦!
由此,我们看一些研究中国文化史的,经常把儒家与道家,分成两条路线。认为如老子所说的「智慧出有大伪」,又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人一有了智慧,就更会作假,这些圣人不死光,那些抢天下的大盗,就会越来越多了。从表面上看起来,这好像在反对儒家所标榜圣人所说的仁义,实际上并不如此。老子是说,仁义道德是对的,可是后世的人,假借来用,并没有真心实行,就变成了历史的罪人。现在看了《孟子》这一段,则和道家老子的观念的确是相通的。
下面是关于政治哲学的问题。
《孟子与尽心篇》历史记录的果报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
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前面已经介绍过,伊尹是商汤的贤相,他本来是一位贤士,在夏桀当政,暴虐天下的时候,隐居不出。因见民不聊生而出,后来帮助商汤起来革命,推翻了夏朝。他是建立商朝的一个贤相,也是内圣外王一流的人物。但是汤死以后,他的儿子太甲不行,这时伊尹还在当宰相,就把这位小「皇帝」太甲,放到首都外桐这个地方,不许太甲乱跑,要他好好读书、学习、反省。这时伊尹自己就代为管理国家的事。这在政治上,有篡位的大嫌疑,但是全国人民很高兴他这样的做法。三年后太甲改过迁善,于是伊尹又把太甲接回来执行君王的任务,自己则再退位称臣,全国人民也很高兴。
后世的周公,也与伊尹有相似的做法。武王统一天下,弟弟周公为相;武王死后,依古代制度,由武王的长子成王接位。因成王接位后不肖,周公也仿伊尹的做法,把成王移地读书、学习、反省,周公自己摄政了七年。但是周公却不如伊尹那样,能得大家谅解,当时天下就有了流言,都怀疑他准备废掉这个侄子成王,而想篡位当「皇帝」,所以唐代白居易有诗说:
赠君一法决狐疑 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 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首诗也是感叹人生一切的作为,须要等到最后的结果才能论定,因此古人有「盖棺论定」的说法。其实历史上有许多人许多事,我认为即使盖棺,其中的是非善恶也很难论定,只好把冤枉带进棺材里去。
现在再回转来说。孟子讲了历史哲学的一些道理之后,他的学生公孙丑,就提出伊尹放太甲这件事,来问老师说:以前太甲「不顺」,伊尹说「予不狎于不顺」,自己不能跟着这个小「皇帝」混,于是就把小「皇帝」放出去,软禁起来读书、学习、反省。当时天下人民,并不认为是伊尹不对,反而非常高兴;等到太甲改过迁善,伊尹又把他接回来当「皇帝」,天下人民,又很高兴。公孙丑说,请问一个做宰相的人,「其君不贤」,看见小「皇帝」不对,可以把他放逐出去、软禁起来吗?孟子回答说:「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如果有伊尹这样的胸襟,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无私,不算窃位;假定没有伊尹之志,就算篡位。孟子这两句话,成了中国政治哲学上的名言。虽没有在字面上说对与不对,可是已经说了对与不对,就是要有像伊尹一样动机与存心才可以,否则就不可以。
从这里我们想到《三国演义》中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故事,就是前面已经介绍过的刘备白帝城托孤的事。他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诸葛亮听了这样的话,立即跪拜叩头,表示绝对不会这样做。后来果如他呈给刘禅的《后出师表》中所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是至死忠贞不二。
历史上的伊尹、周公、诸葛亮,都是临危受命的托孤之臣。所谓托孤,就是父亲临终前,将儿子委托别人代为监护教养。商汤将太甲托给伊尹,武王将成王托给周公,刘备将刘禅托给诸葛亮,这都是历史上托孤之臣的故事。而这种托孤,又与一般平民、朋友之间的托孤大不相同,因为所托的孤儿是担当一国的君主,受托的人是臣子。臣子见了君上,不管君上的年龄大小与好坏,依礼还是要听从君王的命令,跪下来称臣的,这就很难办了。所以刘备在托孤时,就有了「君可自取」的话,暴露出对人并非绝对信任与完全放心的潜在意识。幸亏诸葛亮有他的智慧,以及有与伊尹一样的胸襟,故能立刻表明心迹,也获得千秋万代的称赞。而商汤之于伊尹,武王之于周公,托孤之际,君臣之间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彼此都有高度的修养,高度的道德,都能诚信,都能推心置腹。如果以现代民主思想的政治观念来衡量,加以评论,都有隔靴搔痒的嫌疑,因为不合上古时代的环境,也与社会意识形态的观念不同。
虽然如此,可是伊尹放太甲于桐时,老百姓大悦;而周公摄政辅成王时,却是流言四起。因为周公时的社会人心,以现代名词来说,已经大大地改变了;尽管周公是个贤者,但一般人的心理反应,却是两样。到了汉末诸葛亮时,连君臣之间的互信,也蒙上一层薄薄的阴影。
再往下看,宋朝的得天下,赵匡胤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不说别的,一夜之间,哪里来的这么一件龙袍?难道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那时候,正是后周柴家的天下,周世宗柴荣和赵匡胤两人,本是五代末年乱世中,同样来自民间的人物。后来柴荣当了皇帝,赵匡胤便成为一位最亲近的将领,等于现代的首都卫戍司令,全国警备司令又兼宪兵司令。
柴荣死后不久,边疆有事,赵匡胤带兵出征打仗,就在离京城不远的陈桥驿兵变,不去打仗,当上了皇帝。这是欺负柴家孤儿寡妇而得的天下。在开封的皇宫里,有一房间,这是赵匡胤封闭,不许打开的,因为里面立了一块不许用南方人当宰相的碑,如用南人为相就是不肖子。后来赵光义的后代神宗,用了南人王安石为相,宋朝的政治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所以有人说,赵匡胤有先见之明。但是他吩咐子孙,对柴氏的子孙,绝对不能无礼。而他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依中国古代政治哲学而言,宋朝的天下,是篡位而来的。这就是说,赵匡胤「无伊尹之志」了。到了蒙古人进来,元朝接手的时候,宋朝的末代皇帝,也正是孤儿寡妇。所以有人作一首咏史诗说:
忆昔陈桥兵变时 欺他寡妇与孤儿
谁知二百余年后 寡妇孤儿又被欺
如果研究历史哲学,以政治的伦理,看历史的因果,就看出人生的因果报应,是非常严重的。赵匡胤虽然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不守「伊尹之志」而篡位,但对柴家的子孙,不像魏晋各代的赶尽杀绝。南北朝、五代十国,每一朝代都是篡位,都把前朝皇帝的子孙,斩草除根。赵匡胤能够厚道,对柴家的子孙并没有残杀,所以元朝对赵家的子孙也一样。而元朝最后的果报也很好,元朝坐了八十年天下,如果严格地研究,有学者认为,最后一代元顺帝,并不是真正的蒙古人,而是赵匡胤的后裔。朱元璋推翻了元朝,元顺帝逃向蒙古,朱元璋派徐达追到了内蒙边境,就不再追了。副将常遇春问他为什么不追?徐达说,人家也坐了八十年的江山,现在大明王朝已经建立,把他抓回来,当今的皇帝也很难处理,既然逃远了,就算了吧!实际上徐达和朱元璋都知道,元顺帝是汉人,让他到边疆称王,统率蒙古人也很好。
研究历史上的因果循环,也就懂了人生,知道为什么做人要有道德。因果律是宇宙间的自然规律,人不可以违反这一自然规律的力量。所以孟子说的这个「伊尹之志」,包含了中国三千年来的政治伦理的哲学思想,也就是为私则是篡位,为公则是可以的观点。《孟子与尽心篇》历史记录的果报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
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前面已经介绍过,伊尹是商汤的贤相,他本来是一位贤士,在夏桀当政,暴虐天下的时候,隐居不出。因见民不聊生而出,后来帮助商汤起来革命,推翻了夏朝。他是建立商朝的一个贤相,也是内圣外王一流的人物。但是汤死以后,他的儿子太甲不行,这时伊尹还在当宰相,就把这位小「皇帝」太甲,放到首都外桐这个地方,不许太甲乱跑,要他好好读书、学习、反省。这时伊尹自己就代为管理国家的事。这在政治上,有篡位的大嫌疑,但是全国人民很高兴他这样的做法。三年后太甲改过迁善,于是伊尹又把太甲接回来执行君王的任务,自己则再退位称臣,全国人民也很高兴。
后世的周公,也与伊尹有相似的做法。武王统一天下,弟弟周公为相;武王死后,依古代制度,由武王的长子成王接位。因成王接位后不肖,周公也仿伊尹的做法,把成王移地读书、学习、反省,周公自己摄政了七年。但是周公却不如伊尹那样,能得大家谅解,当时天下就有了流言,都怀疑他准备废掉这个侄子成王,而想篡位当「皇帝」,所以唐代白居易有诗说:
赠君一法决狐疑 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 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首诗也是感叹人生一切的作为,须要等到最后的结果才能论定,因此古人有「盖棺论定」的说法。其实历史上有许多人许多事,我认为即使盖棺,其中的是非善恶也很难论定,只好把冤枉带进棺材里去。
现在再回转来说。孟子讲了历史哲学的一些道理之后,他的学生公孙丑,就提出伊尹放太甲这件事,来问老师说:以前太甲「不顺」,伊尹说「予不狎于不顺」,自己不能跟着这个小「皇帝」混,于是就把小「皇帝」放出去,软禁起来读书、学习、反省。当时天下人民,并不认为是伊尹不对,反而非常高兴;等到太甲改过迁善,伊尹又把他接回来当「皇帝」,天下人民,又很高兴。公孙丑说,请问一个做宰相的人,「其君不贤」,看见小「皇帝」不对,可以把他放逐出去、软禁起来吗?孟子回答说:「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如果有伊尹这样的胸襟,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无私,不算窃位;假定没有伊尹之志,就算篡位。孟子这两句话,成了中国政治哲学上的名言。虽没有在字面上说对与不对,可是已经说了对与不对,就是要有像伊尹一样动机与存心才可以,否则就不可以。
从这里我们想到《三国演义》中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故事,就是前面已经介绍过的刘备白帝城托孤的事。他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诸葛亮听了这样的话,立即跪拜叩头,表示绝对不会这样做。后来果如他呈给刘禅的《后出师表》中所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是至死忠贞不二。
历史上的伊尹、周公、诸葛亮,都是临危受命的托孤之臣。所谓托孤,就是父亲临终前,将儿子委托别人代为监护教养。商汤将太甲托给伊尹,武王将成王托给周公,刘备将刘禅托给诸葛亮,这都是历史上托孤之臣的故事。而这种托孤,又与一般平民、朋友之间的托孤大不相同,因为所托的孤儿是担当一国的君主,受托的人是臣子。臣子见了君上,不管君上的年龄大小与好坏,依礼还是要听从君王的命令,跪下来称臣的,这就很难办了。所以刘备在托孤时,就有了「君可自取」的话,暴露出对人并非绝对信任与完全放心的潜在意识。幸亏诸葛亮有他的智慧,以及有与伊尹一样的胸襟,故能立刻表明心迹,也获得千秋万代的称赞。而商汤之于伊尹,武王之于周公,托孤之际,君臣之间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彼此都有高度的修养,高度的道德,都能诚信,都能推心置腹。如果以现代民主思想的政治观念来衡量,加以评论,都有隔靴搔痒的嫌疑,因为不合上古时代的环境,也与社会意识形态的观念不同。
虽然如此,可是伊尹放太甲于桐时,老百姓大悦;而周公摄政辅成王时,却是流言四起。因为周公时的社会人心,以现代名词来说,已经大大地改变了;尽管周公是个贤者,但一般人的心理反应,却是两样。到了汉末诸葛亮时,连君臣之间的互信,也蒙上一层薄薄的阴影。
再往下看,宋朝的得天下,赵匡胤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不说别的,一夜之间,哪里来的这么一件龙袍?难道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那时候,正是后周柴家的天下,周世宗柴荣和赵匡胤两人,本是五代末年乱世中,同样来自民间的人物。后来柴荣当了皇帝,赵匡胤便成为一位最亲近的将领,等于现代的首都卫戍司令,全国警备司令又兼宪兵司令。
柴荣死后不久,边疆有事,赵匡胤带兵出征打仗,就在离京城不远的陈桥驿兵变,不去打仗,当上了皇帝。这是欺负柴家孤儿寡妇而得的天下。在开封的皇宫里,有一房间,这是赵匡胤封闭,不许打开的,因为里面立了一块不许用南方人当宰相的碑,如用南人为相就是不肖子。后来赵光义的后代神宗,用了南人王安石为相,宋朝的政治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所以有人说,赵匡胤有先见之明。但是他吩咐子孙,对柴氏的子孙,绝对不能无礼。而他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依中国古代政治哲学而言,宋朝的天下,是篡位而来的。这就是说,赵匡胤「无伊尹之志」了。到了蒙古人进来,元朝接手的时候,宋朝的末代皇帝,也正是孤儿寡妇。所以有人作一首咏史诗说:
忆昔陈桥兵变时 欺他寡妇与孤儿
谁知二百余年后 寡妇孤儿又被欺
如果研究历史哲学,以政治的伦理,看历史的因果,就看出人生的因果报应,是非常严重的。赵匡胤虽然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不守「伊尹之志」而篡位,但对柴家的子孙,不像魏晋各代的赶尽杀绝。南北朝、五代十国,每一朝代都是篡位,都把前朝皇帝的子孙,斩草除根。赵匡胤能够厚道,对柴家的子孙并没有残杀,所以元朝对赵家的子孙也一样。而元朝最后的果报也很好,元朝坐了八十年天下,如果严格地研究,有学者认为,最后一代元顺帝,并不是真正的蒙古人,而是赵匡胤的后裔。朱元璋推翻了元朝,元顺帝逃向蒙古,朱元璋派徐达追到了内蒙边境,就不再追了。副将常遇春问他为什么不追?徐达说,人家也坐了八十年的江山,现在大明王朝已经建立,把他抓回来,当今的皇帝也很难处理,既然逃远了,就算了吧!实际上徐达和朱元璋都知道,元顺帝是汉人,让他到边疆称王,统率蒙古人也很好。
研究历史上的因果循环,也就懂了人生,知道为什么做人要有道德。因果律是宇宙间的自然规律,人不可以违反这一自然规律的力量。所以孟子说的这个「伊尹之志」,包含了中国三千年来的政治伦理的哲学思想,也就是为私则是篡位,为公则是可以的观点。
《孟子与尽心篇》尸位素餐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公孙丑继续提出「素餐」的问题。中国文学上有一句「尸位素餐」的成语,是形容居高位而不做事的人。「尸位」,古人祭祀的时候,杀了牛羊猪禽兽这些「牺牲」,或者用米面杂粮做成这些生物的形像祭拜,并不是凭空祭祀。同时在祭坛上位,必须有一个像活着的偶像,来接受祭拜,后世叫做「傀儡」;再演变到后代就用木主牌位来替代,这种情形,总的名称叫「尸位」。所以发展到后世,民间所信奉的神明,不管是天神、菩萨,乃至儒家的圣贤,也都要塑成形像。「素餐」就是万事不做,既不劳动,也不工作,白吃干饭,有如坐在上位受人祭拜的偶像,所以叫做「尸位素餐」。例如尧在一百二十岁去世,是舜接位以后三年,要祭尧的时候,就由尧的儿子丹朱,穿了尧的衣服,坐在上面不动,代表尧,接受舜的祭拜。
那么公孙丑问孟子:《诗经》上说,「不素餐兮」,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光吃白饭,游手好闲,要将自己的才能奉献出来,才可以享有酬劳;如果没有奉献,光享有君王、国家的优厚禄位,就是「尸位素餐」。人生在世,随时都在麻烦别人,近自父母,远至陌生人,都为我们的活着而付出,于我都有恩;所以同样要对别人有所贡献,回馈社会大众的恩惠,这就与「不素餐兮」的精神相同。
公孙丑又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公孙丑这一问,像是给孟子一记少林拳。等于说,老师,你一天到晚,坐在那里讲学问,谈道德,还要学生供养束修(学费)给你生活,难道说,一个君子既不种田,也不做工,就可以「不耕而食」吗?
孟子回答说:一个有道德、学问的人,假使国君用了这个人,有相当尊贵的待遇,他已经在「安富尊荣」了,那是他应该得的报酬。如果没有担任公职,而在社会中从事教化(教育)的工作,「其子弟从之」,有很多的学生跟他学习,无形中将孝、悌、忠、信等等德性,影响了社会,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对社会安定,都有了贡献,所以弟子们送了束修供养,也是理所当然的回报。而且,一个君子在社会中的贡献有多大,是无法比拟的。孟子这句话,也等于要他的学生们尽管放心,我们师生并没有白吃社会的干饭,已经在尽自己应尽的义务了。
《孟子与尽心篇》居仁由义之道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接着公孙丑的提问之后,又有齐国王子垫提出一个问题:「士何事?」一个学者、知识分子,活在世界上,应该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责任?这与公孙丑所提的问题,几乎是有相同的意义,但有不同的指标。
孟子的答案是说,一个学者、知识分子首先就要「尚志」。所谓「尚志」就是重视自己的立志,也就是要确定人生的目标,要走一个什么路线。
接着公孙丑的提问之后,又有齐国王子垫提出一个问题:「士何事?」一个学者、知识分子,活在世界上,应该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责任?这与公孙丑所提的问题,几乎是有相同的意义,但有不同的指标。
孟子的答案是说,一个学者、知识分子首先就要「尚志」。所谓「尚志」就是重视自己的立志,也就是要确定人生的目标,要走一个什么路线。
王子垫又进一步地问,什么叫做「尚志」?孟子说,「仁义而已」,只有终身致志于宣扬人伦道德,弘扬伦理教育的本分。教育的目的,是改正人性的恶习,令人向善,对社会传播传统道德哲学思想。假使从事政治的人,只为私利,是非不辨,善恶不分,「杀一无罪,非仁也」,无辜杀害一个无罪的人,甚至随便做有害于他人的事,都属于不仁的行为。无故危害他人生命,当然是不仁。
「非其有而取之」,取得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占为己有,就是「非义也」。不问劳心或劳身,付出一分劳力,才能获得一分代价,这才是义。「居恶在?仁是也」,一个知识分子,只有立身于仁的立场,应该取的才取,应该付出的就要付出,这才是合于义。
孟子这两句话,后来成为一句成语「居仁由义」,平常立足点站在仁上,而行为要合于义,这样「尚志」就对了。做到了以后,在儒家叫做「大人」,在道家称为「真人」。因此孟子在下面举出一个历史故事,说明儒家所认为的士大夫的人格标准。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陈仲子这个人,是孟子之前的齐国贵族后代,他看不惯齐国当时那些贵族的腐败与贪污的风气,于是避开母亲、兄长,舍弃权位富贵,离世隐居,终生清廉。有关他的故事,在此就不多说了。孟子说,他这种行为,在儒家看来,是属于不义的。因为他虽然「自处廉洁淡泊」,被大家称赞人格清高,但他这种清高于世何益?「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只不过是不接受他人的羹饭恩赐,洁身自好而已。
真正的人格是要有见地,人生的价值要从大处着眼,这是建立人生观的基本要点。陈仲子不顾国家社会大众的利益,舍弃君臣之义,亲属之情,离群索居,那只是完成个人清高的品行,并不能救时救人,器量未免狭小,并非仁义之大道。
于是,又讨论到另一个类型: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
孟子另一个学生桃应,也提出一个假设性的问题,他想得很妙。前面说过舜的父亲瞽瞍,是一个很莫名其妙的人。当舜为帝以后,用了一个执法廉明清正的人皋陶,他是上古历史最有名的清官。
桃应问孟子:在舜当了天子以后,假设瞽瞍犯了杀人的罪,皋陶这个时候执法,该怎么办?
孟子说:这还不简单,把瞽瞍抓起来责罪就是了。桃应说:那么舜怎么办?难道他不会下命令给皋陶说,这是我的父亲,你不许抓。或者叫皋陶把这个案子搁起来,表示抓不到人,不了了之。这样可以吧?
孟子说:舜不会这样做,如果这样做,就不是圣君了。而且他决不肯做违法的事,更不会为私情废弃法治的尊严,禁止皋陶去抓瞽瞍。这就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法治精神,几千年来一直有一句话,叫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与西方真正民主政治的法治精神是一样的。前面提到过的小说故事,包公打龙袍,就是这一法治精神的榜样。所以假使舜的父亲犯了法,也一样要办,皋陶执法,是舜代表国家授命他执法,他就要公正廉明。
桃应挖根挖底地问:那么,瞽瞍被抓以后,舜是天下大孝,他既不能禁止皋陶处罚他的父亲,难道等皋陶的报告上来了,批一个依法办理,执行死刑吗?否则的话,舜该怎么办呢?
孟子说:这很简单,像舜这样的圣人,把「皇帝」的权位,看得并不重要,假如他真的遇到这种事,他就不当「皇帝」了。他丢掉一个「皇帝」的地位,比丢掉一双破鞋子还要快,半夜背着他父亲逃走,逃远到海疆化外之地,奉养父亲终身。
这段是孟子与学生之间讨论学问的问答,是辨别中国儒家的思想,属于处理公与私、是与非、善与恶之间的道理。瞽瞍、舜、皋陶,各人的个性,天生如此,而天理、国法、人情,也就是法治、礼(理)治与人之常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法治;但天子的父亲犯罪,儿子治父亲的罪,在天理上又讲不过去;如果不治罪,又为法所不许,这是理与法产生了矛盾。舜在人情上,必须救自己的父亲,但在公理上必须维持法治的尊严,于是他只有放弃「皇帝」的权位,背了父亲,逃离国境,奉养父亲。那么情、礼(理)、法三方面,比较都可以交待得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