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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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与尽心篇》十六字心传

现在我们讨论《孟子》最后一章《尽心》,这是孟子整个学术思想的中心,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孔孟心传,是构成中国文化中心思想之一。这一贯的中心思想,绝对是中国的,是远从五千年前,一直流传到现在的,没有丝毫外来的学说思想成分。所以后世特别提出,中国圣人之道就是「内圣外王」之道的心传。历史上有根据的记载,是在《尚书大禹谟》上,其中有帝舜传给大禹的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一两千年之后,到了唐宋的阶段,就有所谓的「传心法要」;这是佛学进入中国之前的一千多年,儒道两家还没有分开时的思想。当时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是因为得道;那时所谓道的中心,就是「心法」。

这十六字的心传,含义非常广泛。我国的文字,在古代非常简练,一个字一个音就是一个句子,代表了一个观念。外国文字,则往往是用好几个音拼成一个字或一个词句,表达一个观念。这只是语言、文字的表达方式不同,而不是好坏优劣的差异。

中国古代人读书,八岁开始读书识字,这样叫做「小学」,就是认字。例如「人」字,古文中怎样写?为什么要这样写?代表什么观念?如何读音?有时候,一个字代表了几种观念,也有几种不同的读音。所以中国的文字,任何学者、文豪,能认识二三千字以上的,已经是不得了啦!普通认得一两千字就够用了。外国文字则不然,每一新的事物,创造一音、形皆不同的新字,所以现在外文的单字,以数十万计。过去「小学」的基本功课,是先认识单字的内涵,其中有所谓「六书」的意义。什么叫六书呢?就是「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这六种是中国传统文字内涵的重点。现在读书,已经不先研读「小学」六书了,不从文字所代表的思想、观念的含义打基础,对于小学的教学,完全不再下基本功夫了。

「人心惟危」的「惟」字,在这里是一个介词,它的作用,只是把「人心」与「危」上下两个词连接起来,而本身这个「惟」字,并不含其他意义。例如我们平时说话:「青的嗯……山脉」,这个拖长的「嗯……」并不具意义。至于下面的「危」字,是「危险」的意思,也有「正」的意思,如常说的「正襟危坐」的「危」,意思就是端正。而危险与端正,看起来好像相反,其实是一样的,端端正正地站在高处,是相当危险的。也因为如此,外国人认起中国字来,会觉得麻烦,但真正依六书的方法,以「小学」功夫去研究中国字的人,越研究越有趣。如上一代章太炎这类的大师们,就具备了这种基础功夫,钻进去就不肯退出来。现代人写的文章,不通的很多,连多音字都不懂,都用错了。

《尚书》里说「人心惟危」,就是说人的心思变化多端,往往恶念多于善念,非常可怕。那么如何把恶念变成善念,把邪念转成正念,把坏的念头转成好的念头呢?怎么样使「人心」变成「道心」呢?这一步学问的功夫是很微妙的,一般人很难自我反省观察清楚。如果能够观察清楚,就是圣贤学问之道,也就是真正够得上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所以道家称这种人为真人,《庄子》里经常用到真人这个名词;换言之,未得道的人,只是一个人的空架子而已。

人心转过来就是「道心」。「道心」又是什么样子呢?「道心惟微」,微妙得很,看不见,摸不着,无形象,在在处处都是。舜传给大禹修养道心的方法,就是「惟精惟一」,只有专精。舜所说的这个心法,一直流传下来,但并不像现在人说的要打坐,或佛家说修戒、定、慧,以及道家说炼气、炼丹修道那个样子。

什么叫做「惟精惟一」?发挥起来就够多了。古人为了解释这几个字,就有十几万字的一本著作。简单说来,就是专一,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或「一心不乱」,乃至所说的戒、定、慧。这些都是专一来的,也都是修养的基本功夫。后来道家常用「精」、「一」两个字,不带宗教的色彩。「精」、「一」就是修道的境界,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这种「人心」,转化为「道心」;达到了精一的极点时,就可以体会到「道心」是什么,也就是天人合一之道。而这个「天」,是指形而上的本体与形而下的万有本能。

得了道以后,不能没有「用」。倘使得了道,只是两腿一盘,坐在那里打坐,纹风不动,那就是「惟坐惟腿」了。所以得道以后,还要起用,能够做人做事,而在做人做事上,就要「允执厥中」,取其中道。怎么样才算是「中道」呢?就是不着空不着有。这是一个大问题,在这里无法详细说明,只能做一个初步的简略介绍。

中国流传的道统文化,就是这十六字心传,尧传给舜,舜传给禹。后世所说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直到孔子的学生曾子、孔子的孙子子思,再到孟子,都是走这个道统的路线。以后讲思想学说,也都是这一方面。但不要忘记,这个道统路线,与世界其他各国民族文化是不同的。中国道统,是人道与形而上的天道合一,叫做天人合一,是入世与出世的合一,政教的合一,不能分开。出世是内圣之道,入世是外用,能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具体的事功贡献于社会人类,这就是圣人之用。所以上古的圣人伏羲、神农、黄帝,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祖,他们一路下来,都是走的「内圣外王」之道。

到了周文王、武王以后,「内圣外王」分开了,内圣之道就是师道,是传道的人,外用之道走入了君道。其实中国政治哲学思想,君道应该是「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的;等于说君王同时是全民的领导人、也是教化之主,更是全民的大家长,所以说是政教合一的。

《孟子与尽心篇》尽心 动心 知性 忍性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孟子》全书快研究完了,从前面各章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孟子始终没有出来做官,没有担任职务;他是以师道自居,指导当时的诸侯们走上王道的政教合一之路,以达到人文文化的最高点。由于历史的演变,人心的堕落,无可奈何,使他的这个愿望落空了。不过他个人并没有落空,他的光芒永存于千秋万代,和其他的教主一样,永不衰竭。

现在最后一章,是他在讲完外用之道以后,讲传心的心法。孟子之所以成为圣人,因为他有传心的心法,因此,《尽心》这一章书,非常重要。这一章以《尽心》为篇名,是以全章第一句话作题目,正是扼要点明重点之所在。

他一开头就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这几句话,就非常重要了,认真研究起来,十几年也不能研究完,也许一辈子都钻在其中了。

我们先从文字上研究,什么叫做「尽心」?大家平常都会讲的一句话:对这件事已「尽心」了;就是说,一件事情做完以后,成败是另一问题,而去做的人,心总算尽到了。也就是用了所有的精神、心思去做,「尽」就是到底了、到尽头了。依这个观念来解释孟子的话,就是我们把自心的作用,已反省观察到底,然后可以发现人性是什么了。

后来佛学进到中国,禅宗提倡的「明心见性」,也同这里的「尽心知性」的观念有关。佛学的《楞严经》所说的「七处征心」、「八还辨见」,把明心与见性,分为两个层次来解说。乃至玄奘法师所弘扬的唯识法相的最高成就「遣相证性」,也是把心与性分做两个层次。孟子生活的时代,佛法还没有进到中国,佛法正式进入中国,是在孟子之后八九百年到千年之间。所以孟子是在佛法进来以前,就已经提出来先要「尽其心」,把自己心的根源找出来,然后才可以「知其性」。这是「明心见性」这个词句的根源,能够「尽其心」「知其性」,就可以「知天」。「天」,不是老太太们说「上天保佑」的天,也不是太空科学所研究的那个天象的天,而是包括了形而上的本体与形而下的万有作用;也等于佛法所说整体法界的代号,学问之道就在这里。

在儒家的「尽心知性」学说中,孟子的修养工夫是「动心忍性」,这就是做人做事的修养。「尽心知性」也可以说是静定的境界,是整个修行的原则与工夫。例如遭受打击时,在修养中的人,能把受打击的痛苦和烦恼的心理摒除,这只是有一点修养,一点学问而已,还不算数;要把烦恼的心理净化了,不相干了,才算有一点修行工夫。在儒家来说,才算有一点学问修养的境界了。

什么是「动心」?遇到事故时,在动心起念之间所具有的定力、智慧,所到达的程度;「忍性」则是绝对的大定,借用佛学一个名词来说,就是「如来大定」。例如有一件事,碰到一个人太过分要求,自己恨不得一刀把他杀了,但该不该杀?可不可杀?能不能杀?这之间就看动心忍性的工夫了。他的行为该杀,但在我这方面,不该去杀他,他虽对我不起,但我要对他仁慈、要感化他;可是自己又无法感化他,这些都是动心忍性的真实工夫,并不只是空洞的理论而已。

所以前面孟子就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一个人要想修养到动心忍性,如果没有盛经过种种苦难的磨练,是做不到的。所以圣贤之学,不是轻易可以得来的。

青年人学佛修道,就想盘腿打坐,以为便能成道当圣人;那不是圣人而是「剩人」,剩下来多余的人,从人类中拣出来不要的人。连做一个普通的正人都很难够标准,何况成为那个「圣人」!因为我们在动心忍性之间,对于推己及人,仁民爱物,就像佛家所说的慈、悲、喜、舍,等等,而且不但要「仁民」——爱人、对人慈悲,还要爱一切万物,就像佛家的慈爱众生一样,是真正难做到的事。

动心忍性是道的用,道的体是「尽心知性」。后来佛法进入中国,叫做「明心见性」;到了汉朝以后儒道分家了,道家叫做「修心炼性」。性要锻炼,等于佛家禅宗所说的「就是这个」,得道是「这个」,跌倒是「这个」,爬起来也是「这个」。「这个」是什么?说是悟了,就像一块石头里面含有金子,也就是从金矿里挖出来的石头,里面可能有金子。可是几千亿万年,无数劫以来,金子被泥土裹住了,黄金和泥土混在一起,必须经过一番烈火的锻炼,才能把光亮的黄金从中取出来,而将泥土——这些习气,化为灰烬。所以道家说要「修心炼性」,先要修炼,在动心忍性或明心见性之间,不经过修炼是不行的。

儒家的修炼为「存心养性」,孟子这里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存的是什么心?存一个仁心、善良之心,一个纯净无瑕,犹如万里青天无片云的天理之心。而养性,把人性原来善良的一面,加以培养、扩大、成长。所以后世儒家阐述,在起心动用上,要做到「亲亲,仁民,爱物」,这是儒家和佛家各自表述不同的要点。

《孟子与尽心篇》佛法 儒化 儒学佛化

儒家和佛家,在这方面,曾经发生过有趣的辩论。佛家指儒家这样行仁道是不错的,不过如果说想要成佛成道,还差一大截路。

可是儒家不接受这个说法,主张圣人做到了就是佛,佛也不过是圣人。双方遂发生了辩论,实际上只是着手的工夫不同。儒家说,你们佛家,动辄讲空,空到没有捉摸处,下不了手,用不上力,只知道空;又没有办法使人类世界达到空,于是丢下这个世界不管,出家去了。这种只为一己修道,六亲不认的做法,是不对的。

儒家又说,你们虽然讲究慈悲,可是实施慈悲的下手方法也错误了。我们儒家则不然,我们讲究仁,我们的慈悲有三部曲,是以「亲亲」为先,首先对自己的父母尽到了孝道,对自己的儿女慈悲。这些都做到了,再慈悲朋友的父母子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慈悲的对象范围逐渐扩大到爱天下人,而成为「仁民」,视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兄弟,都是同胞。这样推己及人的工夫都做到了,于是「民胞物与」。最后是「爱物」,爱世界一切万物,一步一步来。像你们这种慈悲,试问:假如释迦牟尼佛站在河边,孔子的母亲与他的母亲同时掉到河里去了,请问释迦牟尼先救谁?如果先将孔子的母亲救起来,那是不孝;如果先把自己的母亲救起来,照你们的说法,又是太不慈悲了,孔子的母亲也是母亲啊!

我们儒家的做法很简单,假如站在河边的是孔子,一定跳到河中,先救起自己的母亲,然后再返身跳下去,救起释迦牟尼的母亲。这是非常简单明了的事,也就是亲吾亲以及人之亲。

这一套理论,佛家就很难置辩了。除非说,佛有神通,不必自己跳下水去,两手向空中一抓,就同时把两个母亲救上来了。但是在儒家,先爱自己的父母,然后爱你的父母,你也爱我的父母,两人共同爱两人的父母,然后又共同爱第三人的父母,将这种爱,扩大、扩大、再扩大,于是扩大到仁民。所有人类都相亲相爱,最后爱物,不但爱一切动物,甚至草木土石都爱。像你们佛家所说的,是无比的大,一上来就是一个空,反而落空了。

不知道谁的道理对,所以我不喜欢高谈法理,如果做了法官,听听原告说的对,再听被告说的也不错,永远也判决不了,这就是各说各有理。但是我们要注意,在中国的历史上,历代的高僧,都是先走儒家的路子,然后在佛法方面才能够有所成就。即如近代的高僧印光法师,他的著作摆在我们眼前,文句多半出于儒家的精神,但他的教化则是佛家的,可以称之为「佛法儒化,儒学佛化」了。虚云老和尚也是如此,有儒道的底子,对儒家的学问也很透彻。再看明末佛家的四位大师:憨山、紫柏、莲池、藕益,他们对儒家的学说,也是很深入的。

这是孟子学问的中心。可见孔孟之道,不是随便的,因为中国文化,古代文字的表达,喜欢简练;外国的文字,喜欢分析、精详,一个字,一个意义,在事理的表达上、处理上,也是演绎的。中华民族有一个奇特的民族性,对于太繁细的文字,不大喜欢看,越简单越好,所以中国文字,在简练中有深意。前面孟子所说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短短的十几个字,就包涵了许多重要的人生修养的最高原则。

他又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这两句话是讲修养工夫的作用。

「尽其心」,「知其性」,然后「知天」;而「存其心,养其性」是方法。要存什么心?儒家的方法是随时要存善念,所以后世的儒家说:「去人欲,存天理」,这就是至善之念。在古代,读书人怎样去具体实施呢?从前有一种「功过格」,在一张纸上画许多格子,有的是三百六十格,一年用的,每天一格;也有一种是三十格,每月一张,一天一格;更有的是每天一张,上面有十二格,每个时辰一格。每天读完书以后,要静坐思过,有做错的事,用墨笔在格中点一个黑点;如果做了好事、善事,则用朱笔在格中点一个红点,这样天天反省。也有的是在口袋里放了红豆和黑豆,另外挂一个袋子,在书桌的旁边,如果做了一件坏事,或者动了一个坏念头,就投一颗黑豆子下去;如果做了一件好事,就投一颗红色豆子。这样一直反省到夏历十二月二十三,灶君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家人的善恶前夕,就要自己去数红黑点子或豆子。如果一年来,黑的多于红的,就要在灶君面前跪下来,自己照数责打自己,而且第二年将是良心上不安的一年。这种反省工夫,做得非常严格,绝对不敢欺人或自欺,更不敢欺骗上天的神明。

所以「存其心」,就是每在起心动念、动心忍性之间,慢慢要做到善念的存心多。所谓「善则养心」,因为人在做了一件好事以后,心里会很快乐,比做坏事害别人痛快得多,这就是「善则养心」的道理。「养其性」这个「性」,是习气之性,养性就是把坏的习气,慢慢变过来,变好了,变净洁了。这种学问之道的修养,是「事天」的,侍奉天的。这个「天」是内在的天性,如信佛的人,也可以说是事佛天;信道教的人,可以说事道天,或者上天也可以,反正有这样一个代名词,代表一个看不见的无形力量。

现在讲「心性」是两层东西,还有一样是「命」,这就厉害了,孟子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殀」是短命而死,「寿」是活得长命。后世有一个界限,凡是未满六十岁而死的,都称「殀」,在讣文上,说到他的年龄时,只能说享「年」若干;满了六十岁以后死亡,才能称寿,说享「寿」多少年。

孟子这里是说,一个人生下来,要想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在人生的学问修养上,随时都要存心养性,而对寿命的长或短,应无所喜恶。纵然今日修这个道,做这种修养,明天就会死亡,也照样继续修下去,对生死问题,毫不考虑。正如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天早晨懂了这个道,晚上死掉也可以;假如说修道而长寿,修养越高,寿命越长,也可以。所以,「夭」也好,「寿」也好,要能生死无忧,就了却了生死。这是惟一的不二法门,人生只有一条道路,生死不要被「夭」「寿」的观念所困,非常豁达。真正的寿命,不是这个血肉之躯活得长短的问题,是有没有明心见性的问题。明心见性了,就算明**亡,也是不朽的;不明心见性,活千年也是白活。有人信其他宗教,或者信佛念佛几十年,当他躺在病床上快死的时候,叫他放心抛开生死,安心祈祷或念佛,他却说现在祈祷上帝也不灵了,佛也念不起来了。这就是因为没有明心见性,弄错了信仰上帝、信佛菩萨的真理。信上帝、信佛,并不是求此一血肉之躯的不死,而是要「修身以俟之」,是在明心见性以后,临终放弃此血肉之躯,安然而去,这就是「立命」。

《孟子与尽心篇》孟子教修身

以上三段,「尽心」、「知性」、「知天」是见地;「存心」、「养性」、「事天」是工夫;最后的「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则是行愿。工夫达到了,生死已了,对于是殀是寿都无所谓了。

但是要注意,想要存心养性,必须「修身」。要注意这个「身」字;换言之,所谓「身」,就是由这个身体、五官、四肢、意识所表达出来的思想观念与言语行为。至于怎样「修身」,这里他说「修身以俟之」,俟就是等待。等待什么?等待那个命数,长寿也好,短寿也好,生也无所谓,死也无所谓。了知生死不相关,我只是把我自己的言语举止,思想行为,时时处处事事都在道中,这样建立了正命,等待自己命数尽头的日子随时到来。

如果把道家、佛家的见地、工夫、行愿等修养方法,套上孟子上面这一段话,是可以写一部专书的。

至于「命」,佛家不大管「命」的问题,佛家只管「正命」而活,不准自杀;自杀是非正命而亡,为戒律所不许,所以要正命而死。这和儒家一样,要自然地命尽而死,自杀是犯戒的,也是罪过的。如何去修养正命呢?后世道家就有性命双修之说,到了宋代以后,道家与佛家,就因此而在修持方法上起了争论。道家讲「性命双修」一派的人,认为中国唐朝以后信其他宗教的人,只修性不修命,因此说:「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但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这就是说,只修命不修性是不能成功的,但是只修性不修命的话,即使修亿万年,也不能得正果,所以性与命双修才行。

佛家不承认这个说法,因为成道以后,证得菩提,是不生不灭,此命长存。这个命不是肉体的命,比肉体的命更伟大,那是儒家道家所说的「天命」,也就是两家所共同承认,不生不灭的本体之性,所以叫做命。而所说性命双修的这个命,就是这个又称做「丹」的命,是肉体之命,乃孟子所说的「修身以俟之」的「身」,为「身命」,后世又称为「生命」。你这个身,是肉身,可以「殀寿不贰」,而我们不生不死的身,为变化身,因此有法身、化身、报身的三身之说。

严格地说,形而上的最高哲学的性命之理,儒、道两家是无法与佛家争辩的,佛家分析精详,归纳的结论也绝对是对的。而形而下的「修身以俟之」,乃至于起用,入世与出世的大乘精神,佛家不一定可以与儒、道两家比。因为佛家空旷、空阔,看起来吓人得大,盖下来昏头昏脑,行起来不着边际,真是法海无边,回头是岸。岸在哪里?照儒家的说法,法海无边,回头即在最近处,抓住一块木板,慢慢漂流,终必靠岸的。所以他先抓住这个命,再找回到大命,那就不是这个肉体了。后世的道家与佛家的密宗修法,都是以这个肉体去修的。在这方面讨论起来,又是一本大著作了。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这里孟子所说的「正命」,又与后世道家所说「性命双修」的「命」有所不同,而接近佛家大乘菩萨道的戒律。他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这是孟子在说明一切人的生命存在,生来自有固定的因缘。这也是大家困惑所要追问的问题。既然现有的生命,早已是命中注定,那又何必需要努力修为呢?这不是宿命论吗?其实一般人所谓的宿命论,是认为自己的命运,被另外有个主宰已经定好了,无法改变。其实,这里孟子所说的命,不是他力所定的宿命论。《诗经·大雅·文王》早有「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的古训,由此可见我们的传统文化,素来都不是迷信宿命论的,而是要人人自求多福的。

这恰恰如同佛家所说的命,并非另外有个主宰,早早为你定构一生命运的模式。佛家所谓现有的命与过去、未来的因果关系,都是唯心自造,既非因缘也非自然,其中奥妙,一般人实在很难理解。所以佛家有几句名言:

欲知前生事 今生受者是
欲知来生事 今生作者是

今生我们所受到的一切,都是前生的业力习性带来,很难改变;若问来生如何,就看今生做了些什么。在佛家的唯识学中,生命中带来的过去的业力,名为种子,「种子起现行」,由种子发起现在的行为;「现行熏种子」,由现在一生行为的结果,又成了未来的种子。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就是三世因缘生法的道理,是佛法的透彻之处,真是天衣无缝。我的理解也许还不到家,但我研究各宗教的哲学,都没有办法超越因缘所生法的原则。

但是,孟子所说的,只是现行的命,想要将我们这个现行的命改变,是可以做到的,不过必须行大善、至善,做到去恶为善,止于至善。这谈何容易啊?有的人在某件事情上,虽然出了钱或出了力,但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不是真正行善;真正的行善,是不为人知的,也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了解,可能还被他人毁谤辱骂。对于这种情况,学佛的人就会想到《金刚经》上的话:「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就是说自我反省观察过去生所造的恶业,到这生余业未了,虽做好事,仍然得不到别人的首肯与赞赏。所以反而要感谢那些责骂、毁谤自己的人,因为他们的责骂与毁谤,使你的余业果报早些消除了断。

另有人怀疑,一件好事未做的人,还做了若干坏事,却生活得那么富裕康乐,这又是什么道理?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也曾提出一个疑点:「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又说:「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不过他写这篇文章,对这类的困惑不作答案,只提一个问题,让读他文章的人自己去思索。

《孟子与尽心篇》什么是正命

孟子这里所讲的是现世之命,一切都是命定,但我们要不怨天不尤人,「顺受其正」,就是正命地活着。世界上每个人对现实的人生,都是不满意的,当遭遇不好时,或者怨天或者尤人。孔子曾说过,人应该不怨天不尤人,这是最难做到的学问修养,有时明明自己错了而不知道,或反省不出来,于是就怨天尤人。信宗教的人也会说,我再也不信上帝,或者不信菩萨了。其实讲这样的话,已经是最大的怨天尤人了,因为在他心理上是认为自己没有错,错在上帝、菩萨或他人。再不然,正如现在报纸上说的,我没有错,这是社会问题,是社会的错。试问社会是谁的?社会只是一个名词,是人群结合在一起的大众,叫做社会。换言之,社会即是人群,自己也是社会的一份子呀!明明是自己个人的错,为什么推过给社会人群呢?

再说,怨天尤人就是迁怒。孔子说颜回的修养最高,「不迁怒,不二过」,他错了没有怪到别人身上。有人只是小的迁怒,例如有人正在生气的时候,别人有事找他,他就骂这人一顿,这也是很明显迁怒的一种形态。可是一般人反省不到,迁怒的结果往往会坏了大事,害己害人。有的夫妇之间,并无大的纠葛,然因迁怒而闹成反目成仇,竟而成为生离死别的悲剧。

其实人性都是善良的,做错了事,立刻会脸红一下,但不到两秒钟,就认为不是自己的错,错的都归之于他人。认为如果不是别人如何如何,自己就不会这样错,归根结底,总认为是别人的错。人就是这样既不会反省,又常会迁怒他人。真正的修养,在动心忍性之间,能够确实检查出自己的错误,然后「顺受其正」,所受的一切遭遇,不怨天不尤人,不迁怒不二过,这就是正命地活着,也就是佛法所说的八正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中的正命。

讲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宋代名儒朱敦儒这两首《西江月》的词,非常豁达,非常自在,和孟子「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很有关联。这是文学中的哲学,大家不妨记住,碰到烦恼的时候,朗诵一番,比求神拜佛的祈祷,或道家、密宗的符咒,更有妙处。

世事短如春梦 人情薄似秋云
不须计较苦劳心 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 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笑且相亲 明日阴晴未定日日深杯酒满 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 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 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苦安排 领取而今现在

孟子说:「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真知道正命而活的人,不会站在岩墙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扩而大之是说明,知道是过分危险的地方,尽可能不去;过分危险的事情,尽可能不做;绝不故意斗狠逞强,去冒可能有意外丧命的风险。

但有一点,当国家民族有难,如果自己的牺牲,可以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拯救许多生灵,那就毫不犹豫毅然而去牺牲。这也是正命,是圣贤菩萨的用心,如文天祥、岳飞就是。但是不必要的危险,则不必去冒。年轻人喜欢做不必要的冒险性嬉游,就是「非正命而玩」。有一个人在花莲奇莱山堕岩死了,另有一人很不服气,说那个人差劲没出息,他也逞能去爬,结果也爬得不见踪影了。这种非正命而玩,就成了非正命而亡。

所以「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人生的责任尽到了,做完了,一切尽心了,寿命到了,顺其自然就去了,这是「正命」。因好勇、斗狠、赌气而死的,就是非「正命」而死。所以为国家民族而死于战场的,是「正命」,在中国历史上认为,那是为正义而亡。聪明正直者死而为神,这神并不是由什么皇帝封的,而是当时以及后世千秋万代,共同所敬仰的。

中华民族对于「正命」而亡者,有如此尊重!所以信奉宗教的人可以注意。「正命」也就是在儒家的《孝经》中引用孔子说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其实,儒、佛两家的精神是一样的,佛家说,人若无故损伤自己的身体,在自己身上割一刀,那就如同出佛身上的血一样,就是犯了菩萨戒。因为每人都是佛的身体,如果有一天悟道了,就成肉身佛,所以不可以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宋儒陆象山曾说过几句话,大意是「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真理只有一个,中国是这样说,印度是那样说,大家都是父母所生的血肉之躯,只是言语文字表达的不同而已。

孟子的性命之说,暂时到此为止,和佛家性命之说的思想,非常接近,几乎是一样;如果认为和道家所说的不同,那可并不尽然。下面再看。

《孟子与尽心篇》你想得乐吗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这一段是孟子对于「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性命之理,所作的阐释。这是真学问、真修养,讲如何做工夫。

「求则得之」,当然最初要自己立志(发心)求道,道就在自己本身,诚心去求,就可以成道。「舍则失之」,如果不立志发心去求,就无道可得了。「求在我者也」,因为道是向自己内求的,只要活着就有命,有命当然就有灵性的存在,会思想,有感觉,就有心。有心、有性、又有命在,那么一切性命之理的大道就在自己这里,不必外求。

佛家主张无我,是不要另起一个妄心之我,而求真我。所以小乘的基本理论,讲的是苦、空、无常、无我;而释迦牟尼佛涅槃的时候,又翻转来讲了四个字:「常乐我净。」他刚生下来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就指明了人人自性本来有个天真的我,但这个我,不是另起妄念的我。佛在人世间几十年,在他将涅槃的时候,问他证得了什么,他说我已经证得本自寂灭「常乐我净」,那个天真的自我找到了。所以孟子也说「求在我者也」,等于同一道理。

孟子又说:「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求道是有方法的,但是想要得到这个道,则「有命」,要有正命,非正命不行。有的人修道,拼命注重任督二脉、奇经八脉的打通,结果往往不是高血压而死,就是得了或轻或重的神经分裂症。因为「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像这样的「向外驰求」,是没有益处的,不是穷理尽性的「内明」,只是把生理反应的境界、工夫,当做是道,没有找到真我,所以不能成道。其实那些感受并非坏事,那只是身体气脉变化的境界而已,境界是会变化的,是无常的。

所以孟子告诉我们「万物皆备于我矣」,人现在活着的自身,就和宇宙的功能一样,没有一点缺损。活着性命的本身,具备了下地狱的种性,也具备了上天堂的种性,更具备了成佛成圣人的本性,当然也具备了成**的性能。孟子「万物皆备于我」这句话,相当严重,佛法也如此说,只是将「我」字换成「如来藏」,含藏了一切种性的功能,别名「真如自性」。

现在孟子告诉我们,求道怎么求,「万物皆备于我」,一切都在我自己这里,所以要向内自求。庄子也有「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概念,如何求法呢?只要「反身而诚」就到了。不过要注意,他不是说反心,不是佛法中说的观心,也不是看念头。「反身」,反哪一个身?怎么反?瑜珈术有倒立莲,头顶在地面,脚向上直伸,这不是孟子说的反身,那还是向外求;所谓「反身」,是要找出自己的真身本体来。孟子「万物皆备于我」这句话,在佛家的《心经》也说了,就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道理。平常我们把这个肉体的现存之身,看得很重要,因为它是表达生命存在的一个重要工具;如果没有这个工具,则在世间的应用上,这个存在的生命,是无法表达出来的。

但是我们仍然要去找到那个真身本体,那个永远存在的生命,把那个重要的东西找到而常存不变,这就是孔孟之道所讲的「诚」,那就「乐莫大焉」了,身心内外,充满了快乐。我们看到许多修道的人,面有菜色,或愁容满面,或一脸怨恨,或神秘兮兮,这都是非道。如果是「反身而诚」的,绝不是这种样子,而是慈、悲、喜、舍的形象,就像是「弥勒佛」一样,笑口常开,充满了喜乐,逗人们开心。他笑些什么?有一副对联说得好,「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这就是「乐莫大焉」的样子。

从前大寺庙的建筑,就是一个话头,具有深奥的含义。一到山门口,就看到哼、哈二将,一左一右,一个是鼻子哼气,一个是张嘴哈气,表示进入此门是呼吸间的事,要注意,呼吸是很重要的。再进内是四天王殿,两边是四大天王,又称四大金刚,一个手中弹琵琶,听声音,就是声闻;一个手执雨伞,发慈悲心,遮覆天下人;一个手拿宝剑,斩断一切情丝烦恼;一个用手执蛇(绳索),降伏群魔。这四大金刚的形象,就是告诉人们修养身心的方法,同时也代表了见、闻、觉、知的作用,所以着手用功的人,都没有离开见、闻、觉、知四个重点的转化。

天王殿中央供奉的是中国式的弥勒佛,转过来背面供着的是韦驮菩萨。这位护法天神站在那里,端庄、正直,手持降魔杵,有英雄大丈夫的气魄。如果是双手「合十」,作问讯状,降魔杵横搁在两手的臂弯处,这个寺庙便是「十方大丛林」,游方和尚可以在那里挂单;如果两掌压住降魔杵头,植地而立,则是「子孙丛林」,不大接待外来的游方和尚。据说韦驮菩萨本来是站在山门外的,因为他的职责是护法,出家和尚或在家学佛的人,有犯戒不对的,他看不下去,举起棍子就把人打死了。由于佛慈悲不忍,故而叫他对面而立,这叫做「不看僧面,看佛面」,所以后来韦驮菩萨是面对着佛。

再进去到了大雄宝殿,就是佛祖释迦牟尼的三身——法身、报身、化身,左边是迦叶,右面是阿难,两旁有十八罗汉。有的大丛林专门供有罗汉堂,五百尊罗汉形貌完全不同。大殿后面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就是入世行善,救苦救难,不求人知。这样的寺庙,就等于说明了全部的佛法。

这些道理,都在「反身而诚」一句语义之中,做到「反身而诚」,就发乐了。例如修止、修观、修定、修慧,都要「反身而诚」。又如修不净观、白骨观,以及安那般那(观出入息),也都是「反身而诚」的修法,工夫到了「乐莫大焉」,可以发暖得乐。读了孟子的这些话,也可见儒家亚圣的孟子,的确不同凡响,是有实际修养工夫的。

讲到行为,做工夫,行慈悲,要「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就是要勉强自己去做。人最会原谅自己,例如说修止静(打坐)的工夫,一天最好多坐几次,自己却会说忙得很,没有时间。所谓忙,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并不是真忙;其实是怕坐久了一身酸痛。这就要「强」迫一下,勉强自己去修正,对待自己不好的习性,不可太过放任,要带一点强迫性来自我转变。「恕」就是做人做事的时候,对别人要仁慈、宽大,饶恕别人,这是行愿的基本。换言之,「强恕」的两个要点,就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如果这样做去,「求仁莫近焉」,仁的境界就来了。仁是儒家所用的一个代名词,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此心活泼泼的,空灵的,本来无一物的」那种境界。

《孟子与尽心篇》谁有惭愧心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又说:「行之而不着焉」,大家的生命,本来都在道中,「习矣而不察焉」,因为被行为习惯所蒙蔽了,自己不知道,也就是《周易》所说的「百姓日用而不知」,我们天天在道中行,不知「道」在哪里。试想想看,我们能不能知道,早晨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无从自知。念头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都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言行举止,念头都在喜、怒、哀、乐的情绪中搅扰,所以就不知道自己「心性」本来清净的真相了。大家被无始以来的习气所左右,烦恼就来了,可怜得很。因此「终身由之而不知,众也」,所以一个人的生命本身有道,但没有反省自修,反而迷心逐物,向外驰求,这样就叫做平常人,也叫做凡夫、众生。

从这里我们看到,如果不这样深入去研究,而又随意批评孔孟只是教条,那只能说是自己没有彻底了解其中的内涵罢了。

上面这几段,如引各家的学说,来作详细的阐述,可以写成一部有关性命之学几百万言的专书了。但「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因为记问不是学问,只是知识的传播而已。例如韩愈所说的师道,是「传道、授业、解惑」,那就比较接近人师的榜样了。所谓「授业」,也不是传授技艺之业,而是立德、立命的基业。《孟子》中的这一段,内容广泛得很,为真学问之所在,我只是扼要地提出来一点点,大家须要再做深入的研究。

孟子接着说的,还是修养的道理。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这「无耻」两个字,在现代人的观念中,好像变成一句骂人的话,不大好听,不容易被人们接受。所谓「耻」,换一个名词来说,就是惭愧心。我们常常会对人说:惭愧!惭愧!这就是「耻」,就是知耻;那件使你惭愧的事,往往是无耻之事。如果做人做事,不知随时随地反省检查自己过错的话,德行是不会有所进步的。如果能时时自我反省,发现自己的过错,那么这一天活着的生命,就是有耻,就是有惭愧心。假使犯了过错,不但不自我反省,反而自我辩护认为没有错,甚至推过于别人,那是「无耻之耻」,那就真正叫做「无耻矣」,也就是根本无惭无愧了。

孟子再说:「耻之于人大矣」,有惭有愧之心,是平常进德修业最大的关键。佛家学说也是如此,认为惭与愧,是人生修养非常重要的善行。「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有些人,非常聪明伶俐,做错了事,自己运用机心,很巧妙地为自己辩护,肯定自己没有错,这一类「机变之巧」的人,就是用心极不诚实,非常狡滑的人。「惭愧」两个字,对这种人根本用不上了。

孟子又说:「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简单地来解释这句话,就是当你不如人的时候,假如自己还没有惭愧心,那你怎么能够做到和人家一样呢?人都有好胜上进的心理,看见别人比自己好,却困于自己的坏习惯,只是自卑,不肯自求进步。其实,不必怕不如人,只要发一个惭愧、有耻之心,自己努力,别人也许十天就能做到,自己百日、千日总可到达与别人同样的程度吧,甚至超越。可是一般人,往往不会自我承认无耻,反而容易犯一个自卑感的毛病。例如看见同学有很高的成就,就不敢去看这个同学。其实深刻进一步来说,能够有自卑感,已经是有知耻的动机,但是必须要拿出勇气,不要被自己的自卑感淹没,更要奋发向上进德修业。所谓「知耻近乎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做人做事要这样,修养心性更要如此。

《孟子与尽心篇》贤君贤士最平凡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孟子说,古代的贤王、圣明之君,都是好善的,对于国家的决策,只注意如何有利于国家、天下、社会、人民;自己虽为一国的领袖,且有绝对的权力,可是他忘记自己的权力。换言之,他只着眼于社会大众的利益,不去考虑如何增加自己的权力。在制定政策时,只要是对国家社会,对老百姓有利益的,就下定决心去做,并不考虑这个决策是否损害自己的权势,更不是以增加自己的权力为出发点。同样地,一个领导人,甚至一个普通人,也都应该有这种精神。但是,人很难做到这一点。

例如一个人很有学问,但往往会自认是饱学之士,看不起别人。其实应该忘了自己「有学问」这回事,在街上看见一个推车的、挑菜的,也要谦虚,想到自己还有向他们学习的地方。可是,一般人连穿一件新衣服都忘不了,走在街上,要多拉几次衣服,似乎怕别人不知道;如果有人赞美他的衣服,他更会沾沾自喜。所以忘了自己所拥有的,是很难做到的。如果有权力而能够忘掉,就是保持了一分天真、善良与仁慈的童心。这是古代内圣外王的基础,是中国文化个人基本修养的本份。

所以大家要特别注意,这句话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乃至于出家当和尚的,本来很平凡,慢慢被人尊称「师父」,再被尊称「大法师」或「上师」,这样对他三叫两叫,他便自以为是活佛了。一般人除夕过年的时候,口袋里多了一些钱,自己就会「抖擞」——炫耀、自满、自傲——起来,这就是不能「忘钱」。在古代的圣王之中,能有「好善而忘势」的精神,是值得后人效法的。

孟子说,上古有德行的读书人,也能做到这样,自己有权势,忘记自己的权势;自己没有权势,则忘记别人的权势,这也不容易。但是,忘记别人的权势,并不是傲慢的态度。如果心中有傲慢,认为你越有钱有势,我越不睬你,这非但不是忘记,反而表示注重对方的权势。这就是我慢,觉得自己比那些有钱有权势的人更伟大。如果此心平等,安贫乐道,就会把一切人都看得平常,不论别人有钱有势或无钱无势,总归都是人,以平等心对待,既不傲慢,也不特别轻视或尊重,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的礼貌,应如何便如何。如果认为对方有权势地位财富,自己故意「以贫贱骄人」,不予理睬,而表示自己清高、了不起,这就已经错了,「起不了」啦!这只是自卑感在作祟而已。

孟子说:「古之贤士,何独不然。」古代有修养的知识分子也是一样,只问人家有没有道德,不问人家有没有地位、权势,忘记了对方的权势。所以古代称赞高士们「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的美德,因为他心境平淡,忘记了这些权势地位。例如宋朝的杨朴,始终不肯出来做官,宋真宗仰慕他的名,几次要他出来,他都不肯。最后宋真宗派人到他家里坐候,他没有办法,只好到京城里去见皇帝。宋真宗对他说:现在终于把你请来了,你是喜欢作诗的,而且诗作得很好,一路上一定有不少好诗了。杨朴说:我在路上没有作诗。宋真宗说:那么你离家的时候,你的朋友们一定作了许多好诗,为你送行吧!他说,朋友们也没有诗,只有我内人(太太)作了一首诗送我。宋真宗说,那你太太的诗怎么说呢?杨朴就念出来他太太的诗:

更休落魄耽杯酒 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 这回断送老头皮

宋真宗听了这首诗,哈哈大笑,因此送了他很多礼物,放他回去,表示再不叫他做官了。实际上,谁知道他是不是假太太之名,表明自己的态度呢?宋代历史上,这类的高士也不少。

再说孟子说的这类高士,并不是傲慢,也不是看不起政府,他只是不需要攀附权贵而已。例如宋代的邵康节,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像他这样有大学问的人,欧阳修、司马光这帮好友,曾多次请他出来做官;他说,在政治上有你们出来,就已经很好了,我的身体又弱,不要为我添麻烦,让我在家瑞安享余年,能活几岁,就活几年吧。老朋友无论怎样邀请,他都不肯出来。

又如现在年轻人看别人的文章,认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事实上也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由自己来写,苦写三天也写不出来。有些人看似满肚子学问,办个刊物,写上一年,学问也就写完了。要知道,学问的补充很难,成本很大,说不定读了一年书,两篇文章就写光了。不要以为自己本事大,所以人要能知耻。「知耻」不一定要含羞,而是要知道自己的分量,不要做出超越自己分量的事来;假如自己做了超越分量的事,就必定招来耻辱。例如举重的选手,自己只能举起九十公斤,偏要去参加举一百公斤的比赛,结果不但得不到冠军的荣誉,反而招来失败的耻辱。这种太过超越自己能力的行为,就是不知耻的结果。有时候,人狂起来就忘了自己在哪里,像一些学佛的青年,「未得谓得,未悟言悟」,自认为开悟了,就了不起了,那是「开误」了。一个真正开悟的人,多么平淡!多么谦虚!开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有人恨不得在头上写个「悟」字,那是迷之又迷了。

因此孟子在这里说到,古代的贤君、贤士,始终觉得自己很平凡,所以面对势利,不感到势利;面对贫贱,不感到贫贱,因此能够独立而不倚。

《孟子与尽心篇》先穷后达的那个人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孟子谓宋勾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宋勾践」这个人,姓宋名勾践,与越王勾践同名。

孟子对他说「子好游乎」,等于庄子所说的「逍遥游」,也就是说「游戏人间」的意思。人生本来是一场戏,世界是一个大舞台,看谁唱得好。但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终究是一个演员,唱完退到后台,我还是我。这个原则,一定要把握住,在演的时候,哭要真哭,与剧中人合而为一,进入状态;演张三时自己就是张三,演李四时自己就是李四,人生本来就是戏。孟子提出的「好游」,就是如此而已。

孟子说,一个人活在这世间,如果自己身心不健全,「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叫他「嚣嚣」,也潇洒不起来。再说真有德性修养的人,自有高尚品德的自尊心,能「尊德」,所作所为,都能够好善、反省,能「心不负人,面无惭色」,胸襟开朗,对得起天地鬼神。这就是「尊德乐义」,这样才可以「嚣嚣矣」,才可以真的逍遥自在了!

因此孟子说了两个要点:「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一个真正有学养的人,尽管一辈子不得意,但不离开自己的人生本位,义理所当为则为,就是所谓的「穷不失义」。

宋朝了不起的名儒范仲淹,在他《岳阳楼记》中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脍炙人口的名句,流传万古。后世青年,有人把这两句作为读书做人的目的,且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就他的这两句话而言,已经属于「立言」的大事了。

大家都知道,范仲淹出将入相,不过宋代儒家的理学,可以说都是由他一手振兴起来的,许多大儒,也是由他敬重培养成就的。他当年在西北镇守边疆,张载(横渠)年轻时,去西北投军。范仲淹看见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对他说:你前来投军,报效国家,这是对的;在我,有你这样的青年来投效,我当然欢迎,不过报国的途径很多,你有更好的前途,可以去努力,何必应募来当兵呢?张横渠还是一腔热血,慷慨激昂,说了一番道理。范仲淹说:年轻人先沈住气,我送你一点路费、一本《中庸》,回去把这本书读好以后,再来找我吧。张横渠听了他的话,就回去读书,后来果然成为一代大儒。

张横渠读书成就以后,有四句名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自宋代以来,为历代读书做学问的知识分子所备加尊奉的。其实张载这四句名言,与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互相呼应,相得益彰。也可以说,他之所以读书成就,成为名震一时的关西大儒,其中受范仲淹的影响,最为深远。

除张载之外,当时由范仲淹培养出来的人才不少,如宋代名相寇准、文彦博等人的成就,都与他有密切关联。再如宋初山东的名儒孙复,也是范仲淹无意中推崇出来的。

范仲淹初期,是任知府,拿现在体制来比较,是省之下、县之上,相当于抗战前后的行政督察专员。当时孙复非常穷困,带了一封介绍信去见他。范仲淹见他是一个有品德的读书人,问起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孙复说起生活困难,范仲淹即送他一年的生活费用和回家的旅费。

范仲淹这类的事做得很多,做过了也就不会计较于心。第二年孙复又去找他,范仲淹想起他曾经来过,觉得这个人,怎么老远地来打秋风,就对他说:你怎么不在家好好读书?他说生活没办法,而且还欠了债。范仲淹说,你这么遥远地跑来跑去也不是办法,这样好了,我写封信给你家乡的县长,请他帮忙你,我也负担一部分。这样才彻底解决他的问题。

不到十年,全国传闻,泰山下有一个姓孙的学者,学问道德非常之好。范仲淹听到这个传闻,就找他来见面,发现原来是自己帮忙过的那个读书人。后来范仲淹在笔记中感叹地写道:人最怕的是穷,当处身于极度穷困之中时,如果没有人伸手扶一下,就要过不去了;如果有人在此时,纵然是无意中伸出援手扶他一把,让他渡过难关,他就可能成为英雄、豪杰乃至圣贤。他说,平心而论,对孙复的帮忙,只是无意间的事,不像是对张横渠有心培养,但却培养了这样一个大儒,所以心里非常高兴。

其实,范仲淹自己就是孤儿出身,幼年时父亲去世,母亲被贫穷所逼,只好带了他改嫁朱家。他也改姓朱,单名叫说。当然,这种日子不好过,他在稍稍长大后,就拜别母亲和朱家,住到庙里读书。每天煮稀饭后再让稀饭结冻,划成三块,度过一天三餐的日子,勉强解饥。考中功名以后,才复姓归宗,最后出将入相。因为他知道民间的疾苦,生活的艰难,所以我们现代的助学制度,他在那个时候已经创办了。他当了大官以后,赚的钱,买了许多田地,收入所得,自己完全不要,用来兴办义学,帮助清寒子弟读书。并在每个县里,兴办义仓,积存余粮,遇到荒年,开仓放赈。这些社会福利的善举,都是他创导的。

他一生为官,从来不摆官架子,后来并把母亲接回来奉养。他的四个儿子纯佑、纯仁、纯礼、纯粹和侄子纯诚,后来都做了大官,都是名臣,对国家有相当贡献。他在边陲带兵的时候,叫他的次子回家收租,一次收了四大船的租谷回家,在路上看到范仲淹的朋友石曼卿(延年),上前问候。石曼卿流泪告诉他,母亲死了,连棺材都没有钱买。范纯仁即将收来的租谷,全部赠送给石曼卿。范仲淹正在书房读书,见儿子空手而回,就问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范纯仁将经过说明,范仲淹听了,非常高兴,对儿子大为嘉许。

我们看范仲淹的一生,就是「穷不失义,达不离道」这两句话的最好说明。这也就是孟子在这里所讲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不过就文章说,「千古文章一大偷」,这句话也是脱胎于老子的「后其身而身先」一语。三个人的话,是同一个观念。不过,孟子的变化说法,比老子那句话达畅多了。《老子》是春秋时代的文体,简练又简练;孟子与范仲淹写的,就是白话文了。

《孟子与尽心篇》有我无我

孟子接着说:「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一个人的学问修养做到了,虽然一辈子倒霉,人格始终不褪色。不要因为自己没有钱,而将自己的人格打折扣,那就整个失败了。「士得己」就是有我,「己」就是我,「得己」就是保得住我自己。

我刚才说人格的保持,年轻人要特别注意。若干年前,两三个大学的佛学社团联合邀我作一次演讲,可是我听见是佛学社团就头大,讲佛讲得不好会讲「糊」,讲得胡里胡涂的。我当时对他们讲的题目是「有我与无我之间」。学佛要无我,形而上道——自己讲修养,要到达「无我」之境,才可以入门,但还不是最高。做人做事,一定要「有我」,才能够立大功成大业。一般学佛的人,拿了这个「无我」的名词,就把鸡毛当令箭,到处「无我」一番,结果佛既学不成,人也做不好,这是学佛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

做人一定要「有我」。例如写一篇文章,如果其中「无我」,则不值一读,不会有内容,老师就会批「不知所云」四个字;画家画一幅画,「无我」就没有东西。做人「无我」则怎么做人?是谁在做人?我就是我,不能变成你。更不能今天变成张先生,穿上西装;明天又变成李小姐,抹上口红。那成什么话?所以做人要有我,每人有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品德,自己的风格。至于风格对与不对,在于前面说的「尊德乐义」这个范围。各人在这个范围之内,建立各自的品格,老实人是老实的风格,慷慨的人是慷慨的风格,这就是「我」。

所以「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穷了还有我,如果穷到了无我,那就是孔子说的,「小人穷斯滥矣」。得志了,则「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得志以后并不忘形,不离开「尊德乐义」之道,更要好善。得志以后,到了上位,就要记住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去为大家做事。在我个人的体验,不想运气好,更不想得志。所谓运气好,只是一个字「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倒霉的结果则是「闲」。如果「忙」与「闲」可自己选择,我宁可选择倒霉,太忙了吃不消。

而且更讨厌的,是脸上的皮肉也要忙,见人就得笑,不想笑也得笑。如果没有地位,不笑就不笑!别人也不在乎我笑不笑。有了地位,只好对人笑,不笑就被指为傲慢、官腔;有时会笑到脸上的肉发酸,也很可怜。「达」就要「不离道」,能这样的话,一般人才不对他失望,那就是众望所归了。现在选举胜利的人,就有人送一块匾额,上题四个字「众望所归」。当然,现代的选举,当选的人是否真是众望所归,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两句是孟子流传千古的名言。凡是中华民族的青年,都应该牢牢记住,这是人生的价值观,和人生的目的。如果对于自己人生的价值和目的都搞不清楚,那简直是胡里胡涂地过了一生。

《孟子与尽心篇》凡民与豪杰的区别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欿然,则过人远矣。」

孟子说,周文王是历史上的贤君,也是历史上的明王。文王、武王父子两代,在当时十位贤臣的辅助下,以他们的智慧共同努力,确实做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局面,而使周朝延续了八百年。这十个大臣,就是历史上所称的贤臣,其中一人是文王的太太。一般的人才,要靠好的领导人,才能有机会站出来;这类人还是普通人才,非靠背景,靠别人提拔不行。而真正的英雄豪杰,无论在任何环境之下,都站得起来。

关于这个观念,历史上有一个例证。大家都知道,韩信在年轻倒霉的时候,受过「胯下之辱」。因为他身上佩了一把剑,在街上遇到几个小流氓,拦住他说:「你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居然还敢神气活现地佩剑,有种的咱们比划比划,没种就爬过去。」他们叫韩信从他们的胯下爬过去。韩信气得将剑拔出了一截,可是一转念间,还剑入鞘,照他们的话,爬了过去。这班小流氓哈哈大笑,非常看不起他。

他当时没饭吃,有个洗衣服的老太太,起了同情之心,就把自己的饭包送给他吃了。后来韩信做了三齐王,得志后回到故乡,找到了当年那几个流氓,那些人吓得脸也白了。韩信却说:你们不要怕,当年如果不是你们那样刺激我,我可能不会努力,更不会有今天。老实说,当时我要杀掉你们,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我划不来,而且要犯罪坐牢,因此我忍了。现在,我给你们事情做,去当个低级军官,可不要再骄横了,好好地干,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这就是韩信。所以他当了三齐王以后,汉高祖和他闲谈,问起他能带多少兵,他说:「多多益善。」汉高祖再问他,像我刘邦能带多少兵?他说:最多十万。汉高祖说:可是你为什么为我所用呢?韩信说,你虽然不能带兵,可是能够「将将」。

有一次韩信与带兵的同僚们谈话,就笑他们,虽然你们功成名就,不过是一般平凡的角色,你们是靠运气,靠别人给你们机会才有成就,并不是你们本身真有了不起的才能,所以值不得骄傲。他引用了一句古人的名言——「公等碌碌因人成事」。事实上也真的如此,人多半是靠运气和别人给的机会,才能站起来,这就是孟子说的「凡民也」。

这一段,孟子是告诉我们,如果一个人有志气、有才能,不管任何环境,自己都会站起来的。也就是说一个大丈夫,不依附任何人都能够站起来,只是遭遇各有不同而已。

所以,孟子又说,假定有一个人,有好的背景,和韩家、魏家有很密切的关系(韩家与魏家,是孟子当时的大家族、大财阀,也是特权分子),可是这个人并不引以为荣,这样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人。所以一个青年,家庭良好,社会背景良好,而有高度修养,但做人很平凡,做事很踏实,自然前途无量。

台湾二三十年来,像这样自己起来的青年有很多,他们把自己的家世,看得很平凡,做人规规矩矩,骑脚踏车去上学,这就是了不起。这种人,就是有过人之长,将来有前途,一定有他的成就。

这里两节书,说了正反两面的情形。第一点说到「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一个大丈夫,没有地位,没有背景,自己终于站了起来。所谓站起来,不是发大财、做大官,而是对社会人类有所贡献。第二点是说,有社会地位,良好家庭,背景很硬的人,而自己能看得非常平淡,并不骄傲于人,并且不依赖家世背景,而自己能够站起来的,也是超越了一般平凡的人,将来会有伟大的成就。

《孟子与尽心篇》谁是好领导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孟子又由做人的道理,扩而充之,讲到为政。人生的个人修养,到达了不依赖身世、背景、环境而能够自己站起来,进而能够领导社会、领导政治,然后能够做到「以佚道使民」。「佚」就是安逸,「佚道」就有很多内涵了,发挥起来,可以写一本专书。简单来说,所谓「佚道」,就是看不出来有所作为,很安详,就是老子说的无为之道,无为而无不为。

一般所谓很能干的人,他有作为,别人看起来,他很忙,指挥这人往东,又命令那人往西,大家也就跟着他团团转,忙得很。如果是一个真正懂得「佚道」的人,作一个领袖或领导一个公司,看来好像大家没有事,其实人和事什么都安排好了。以现代的名词来说,就是最高明的科学管理、企业管理、人事管理;在政治上是平静,社会没有事,经常很太平。因为社会本来不乱,就不需要做事;社会乱了,警察就忙了。

所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老百姓在「佚道」的治理下,虽然劳苦一点,但对上面不怨。我几十年的见闻和人生经验,发现不管当小主管大主管,上面很少不被下面埋怨的;即令最好的领导人,下面虽当面恭维,背后却在埋怨。而且有时的埋怨,并不一定是领导人不对,所以尽管是「佚道使民」,想达到「虽劳不怨」,也是非常难的。譬如要求大家遵守交通规则,是为了行人车辆的安全,也可以说是「佚道使民」;可是要他过一个地下道,或者天桥,这种不算劳苦的小事,也还是有人要埋怨的。

其次「以生道杀民」,上天有好生之德,处处在爱护人,不希望老百姓犯法,尽可能使他免蹈法网,可是仍然有人不畏死而犯法。为了大家的安全生活,逼不得已而杀掉为害大众的人。

像这样最后受刑被杀的人,虽死但不怨恨杀他的人。这种死而不怨杀者的史料,上古很多,中古以后历史记载的,则偶然有之,并不多。在历史上,成功的大臣做得到,如上古舜时的鲧,不但不怨,而且他的儿子禹,更继承父业,终于治水成功,这是最显著的史例。

孟子进一步对历史作了评论。因为孟子生于战国群雄专讲霸术的时代,故而为历史政治哲学,对王道、霸道下了定义。在孟子所说的霸道中,如果是一个真正的霸主时代,人民还是「驩虞如也」,大家的生活还是比较平安康乐的,如齐桓公、晋文公时代,这是真正的霸主时代。至于「王者之民」,就是三代以下,乃至周朝的初期,生活在王道政治下的人民,就是「皞皞如也」,大家都是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在这种王道政治的社会,「杀之而不怨」,人民犯罪,虽被杀也不怨恨。「利之而不庸」,在真正王道的社会,虽有发财的机会,人人生活安定优裕,但并不贪图过分的利益。

这是孟子为王道政治的思想绘出的蓝图,也就是大同思想。以现代的民主自由政治思想而言,真正民主自由的社会,就是王道社会。

「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在这个王道社会中,人民的个人道德与治国的政治道德,以及文化,是在不着痕迹之中进步发展。而真正的道德,是「不知为之者」,不知道是什么在促使这个社会进步,而社会自然默默地在进步,这一种社会现象,就是在真正的王道政治下,才能达到的。

「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这一段话,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朋友们,是挑起民族承先启后责任的人,凡是中华民族的子孙,都要挑起这个责任。

一个知识分子,担负有国家民族文化的责任,对于道德的修养,人文修养,要做到「所过者化」,才合于继祖承宗的标准,也就是要做到内圣外王。真正的圣人,大家就自然受他的影响,受他的感召和教化;口头的教化是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身教是以自己的行为影响别人,超过了言教,但还是不够,要能够做到「所过者化」。可是如何化呢?「所存者神」,到达神化的境界,就是由精神的感召,改变了别人的心理与行为,只要他人在那里,一般人就会对他肃然兴起恭敬,就像对庙宇中的菩萨,或供奉的神明,或教堂中的十字架一样,戒慎之诚。

一个人学问道德修养的目标,如果不能达到这个程度,那是可耻的。前面孟子曾说人贵知耻,假如做到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他的成就能「上下与天地同流」了。说到「同流」,使人容易想起一句成语「同流合污」,那是狭义的看法,是一个坏的状况;但从广义着眼,天地生长一切万物,有好的,有坏的,的确是「同流合污」的。但天地并没有对万物分好坏,毒药可以致人以死,但有时也可以治病。万物因时间、空间、对象、环境的不同,使用的动机方法不同,才有是非善恶好坏的差别。「同流」就是像海洋一样,充满了生机;学问道德修养的目标,就是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向这一目标努力。所以孟子最后说,「岂曰小补之哉」,人不要轻视自己,尤其一个知识分子,不要轻视了自己的责任,要立志对社会有贡献,对宇宙有贡献,有天地一样的胸襟。

前面提到过,张载(横渠)有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凡是知识分子,应该有这样的志向和抱负。出世修道,也同样是「为天地立心」。因为维持文化精神的人,虽寂寞穷苦,但是他们是「为天地立心」;而那些延续人类文化于不坠的人,就是「为生民立命」,在佛学上讲,就是延续「慧命」。

「为往圣继绝学」,就是今日我们所说的孔孟之道,这是我们中国的文化。说来非常可悲,已经是命如悬丝了。这一民族文化的命运,如千钧的重量,只有一根丝在吊住,连我们这些不成器的人,也被称作学人。而我们自己反省,并没有把文化工作做好,而且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往后看,还未曾发现挑起「为往圣继绝学」责任的人,所以青年人要立志承先启后,而且能继往才能开来。

与这四句话有同样精神的,是佛家《六祖坛经》中的——「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二者虽儒佛不同,但意义相同,不要有门户之见。

孟子在这里,为中国文化思想哲学,立下一个千古不移的原则。他说,「仁言」不如「仁声」那样能够深入人心,产生较大的作用。也就是说一切言语文字的教化,比不上声望的影响。「善政,不如善教」,好的政治,不如良好教育对人的影响,因为受教者是终身获益的。「善政,民畏之」,一个好的政治方案,好的法令,可以应付现实的问题,但其利益、效果,到底有时间、空间上的限度;时过境迁,则当别论,不能对永恒的未来,有所改善。教化则不然。「善教,民爱之」,如孔孟之道,千秋万代,永远有益人类,太阳没有毁灭以前,他的价值永远存在。所以「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这句话对于低吟「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作先生」的教师们,是一种鼓励,可以写来贴在案头,自我安慰一番了,因为教育家负担的是善教之责。

孟子申述,良善的政治,固然得人民的爱戴,「善政,得民财」,一个方案下来,可以立即得到利益。但施政必依法令,法令对人总有所限制,老百姓遵行法令,多出于怕犯法的心理。「善教,得民心」,对于善的教化,老百姓就以欢喜的心情,爱好的心情而接受。所以善政就得民财,善教就得民心。

中国上古的政治哲学,是「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三者并重的,也是相互兼施的。为政者是作之君,是领导人;同时也是作之师,兼负了教化的责任;也是作之亲,像大家长一样,养育百姓。后来,君道与师道分途,两者始终不能合一,这是人文历史的演变。

下面,大问题来了,这是孟子学说的中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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