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下篇)
孟子与公孙丑(下)(01)天时 地利 人和
《公孙丑》下章,是由养气、不动心的个人修养问题开始,发挥到外用的行道。把个人的学问修养行之于社会,贡献于国家、天下,真做到了,就是圣人。目前学术界流行起禅宗,到处都是禅,一般人看了几本书,好像就懂了禅,其实连禅的影子都还没有看到。就算真悟了道,也还是困难重重,正所谓“悟道容易,修道难;修道容易,行道难;行道容易,成道难;成道容易,弘道难”。这条圣贤的道路实在是不好走的。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天时 地利 人和
孟子在此举出当时的时代事件以及他个人一生的事迹,给我们作参考。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段话说得很妙,颇有《孙子兵法》的味道。我们前面曾经提过,中国文化里,人的地位很高,所谓“天、地、人”三才。上天、下地、人居其中,参赞天地之化育。所以中国人自称万物之灵,说起来实在蛮难为情的,这是人自吹自擂、自我陶醉的说法。不过在我想来,牛、猪、马、鱼这些万物会把我们人类看成“万物之魔”,是专门吃它们的坏蛋。但是在人的立场,的确不错,人是天地间最能干的,因此有所谓“天地人”三才的观点。而孟子在这里也提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论国家天下事或者个人的一生命运、成败得失,都离不开天、地、人这三项要素。虽然三者中最重要的是人和,但是三者息息相关,缺一不可。如果说只有人和,没有天时,也不得地利,还是成不了事。
天时相当于命运,地利相当于环境,人和则相当于伙伴。孟子这句话言简而意赅,不仅可作为军事哲学的纲要,而且是政治哲学的中心;小而言之,也是个人成功哲学的原则。于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句话就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名言。我们看美国总统大选,当年卡特当选新任总统,当然是得人和的缘故啰!但绝对是人和的因素吗?不然!还配合了天时。为什么还配合了天时呢?这些年来,美国不论在经济、外交、军事、社会、政治各方面的发展都非常令人失望,使得民情急于求变,希望能打出一片新的局面。因此卡特就在天时、人和的有利条件下脱颖而出。
说到这里,我们顺便提一下,家喻户晓的《三国演义》里那位拿鹅毛扇的诸葛亮,早在未出茅庐之前就断定了“三分天下”的局势,他所依据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三要素,曹操得天时,孙权得地利,刘备得人和,三者势均力敌,因此造成了鼎足三分的局面。
至于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大得“人和”。春秋时各路诸侯都没有他这样威风,但是他不得“地利”,以致无立锥之地,“栖栖遑遑”如丧家之犬。同时他又不得“天时”,时代大势所趋,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于是他有“时哉!时哉!”的感慨,乃至最后的“获麟而叹”。年轻同学将来到社会上做事,不论献身任何一种行业,也不论立志于大事、小事,都必须注意这三个要素——天时、地利、人和。
孟子这句话是针对什么而说的呢?古人好像从未讨论过这个问题。
依我个人看法,孟子当时因对各国的政治、军事有所感触而发此言,好比是个时代评论。那么孟子这句话所依据的历史背景是什么呢?就是晋国。晋国在春秋末年时国势衰微,政权操纵在四个大夫手里,就是智伯、韩、赵、魏这四位。后来智伯有心篡位独揽政权,于是配合韩、魏,共同攻赵。赵襄子一路败逃,最后逃到仅剩的地盘——山西一个小城。三家兵力重重把他包围,赵襄子困守了三个月,城里老百姓饿得连老鼠都捉来吃,但是他始终不肯投降。于是智伯观察地理形势,准备利用黄河上游的水决堤灌城,把整个城淹没。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襄子反攻了。怎么反攻呢?原来他策划了间谍工作,反过来说动韩、魏联合起来倒戈,打垮了智伯。虽然这只是春秋时代一个诸侯国里的小小内战,但是在战史上乃至战术上,却是有声有色的一仗。好比元朝当年围攻襄阳六七年,也始终无法攻下。像这种孤城困守的战绩,是什么道理?什么力量?原因何在?值得研究,尤其在座研究心战、政战的朋友们,更要特别注意。
孟子由于这个历史经验的启发,发挥多方面的哲理。首先他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赵襄子凭着人和,在困守三个月的艰难下反攻胜利,打垮了敌人。其中涉及了思想战、文化战、经济战、心理战、政治战等,学问多了。
“三里之城”,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环而攻之而不胜”,重重地把人家包围起来,当然是有他的天时因素,但却没有获胜,这就是“天时不如地利”的缘故。
相反的,这一段也是说智伯这方面,当时为了攻击赵襄子新筑了一个堡垒,居高临下。“城”、“池”都是古代的战争工事。“城”就是城墙,“池”则是在城墙周围挖的河沟,有如我们现在的战壕。“兵革非不坚利也”,武器战备又新颖,“米粟非不多也”,后勤补给非常充实。结果打了败仗,“委而去之”,输给了敌人,“是地利不如人和也”,就是“地利不如人和”的原故。
这是我们就历史经验所作的解释。刚才我曾说过,孟子这些话是对各国有所感而发的,下面重点就来了。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人民的归顺依附,不能只靠国界来范围;国防的坚固,也不能只靠山川地理的优势;至于威望临于天下,当然也不能只凭借众多的兵力。不论是“域民”、“固国”或是“威天下”,主要关键在于“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什么叫“得道”呢?就是以“仁道”为中心,再配合文化、政治、教育、思想、经济等种种的德政。后面这些文字都很简单,我们就不再浪费时间来解释了。
孟子与公孙丑(下)(02)孟子的架子
刚才我们已经提到,《公孙丑》上下两章是相连的。上章是学理的发挥,由内养到外用,下章则引用事例加以说明。下章一开始,孟子先引用大题目,举历史的故事为例,紧接着,孟子要现身说法了。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这段很有意思了,孟子不是在齐国嘛,在齐宣王那里,起码也是客位,是外国来的客卿。齐宣王对他虽然不像对苏秦那样的言听计从,但也蛮尊重他的。孟子有一天准备去看齐宣王,齐宣王也想见见他,和他谈谈,于是就派一个侍从参谋之类的使者来告诉孟子,“寡人如就见者也”,宣王照理说应该来看孟先生的,“不幸有疾”,可是这两天感冒了,不大舒服,怕风。“朝将视朝”,明天早晨早朝开会,会后“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不知道能不能请孟先生去看看他。
要是我们一听,那还不好!一定兴冲冲地说“一定的,一定的”,第二天不到六点钟就起床了,等待着这荣幸的一刻,那多好啊!齐王召见,多神气呀!但是孟子怎么讲呢?“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一一我们现在有时候还看到“造门拜访”这个用语,就是“登门拜访”的意思,比“登门拜访”要恭敬—点。我们可不要看到朋友信上说“造门拜访”,就以为他要重新造个门来拜访,那就滑稽了。孟子听到使者说宣王感冒了,不能出门,他就说对不起,我这两天也感冒了,我也不能出门,不能去看君王。你看!孟子架子好大,而且答复得很妙。
第二天孟子却故意到殡仪馆去亮相了,吊祭他一个姓东郭的朋友。嘿!明明没有感冒嘛!孟子的学生公孙丑看了,心里有点发毛,觉得不对劲,就说:老师啊!太过分了吧!昨天还跟宣王说有病不能出门,今天却又亲自出来送丧,给大家看见恐怕不大好吧?这样子对齐王太不礼貌,得罪齐王,也不大好吧?孟子怎么答复呢?“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这没有什么不对呀!昨天生病,今天好了嘛!朋友发丧,我应该到,这是礼貌,这有什么关系呢?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啤,而造于朝。”
齐宣王听说孟子有病,就派人来慰问。其实齐宣王也知道他这叫做“政治病”、“外交病”,既然你不能来,我就派个医生给你看病。孟子的堂兄弟孟仲子,据说是跟随孟子求学的,当时孟子已经出门了,他就出来替孟子应对说:“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之前宣王有命令,请家兄(孟子)去见他,但是他生了病。我们老一辈的人写信,有时会用“不幸有采薪之忧”这种说法,意思就是生了病。这个典故就从《孟子》来,“采薪”就是“打柴”,“有采薪之忧”就是身体不舒服,不能去打柴劳动的意思。
说到这里,又联想起一事,好在年幼时在家读过这些书,否则后来出外做事会碰到些为难的地方。譬如在台北,有位朋友知道你最近没有钱用了,就寄了两千块给你,信上说“以为桂玉之费”,要是现在年轻同学一看,糟了,要跑到西门町去帮他买什么“桂玉”。
到底什么叫“桂玉之费”呢?这个典故出自唐朝,当时首都在长安,许多要考功名的住在长安,到处拜访,请前辈推荐,如果没有人推荐,就不能报名应考。像李白、杜甫、韩愈这些大诗人、大文豪,还没考取功名之前也都很可怜地到处拜托,请人推荐。白居易有一次就基于这个原因,去看一位老前辈顾况,见面之后,白居易报上名字,这位老前辈一听就说“长安居,大不易”,这里的生活费很高啊!白居易当然说“是啊!是啊!我有些作品,想请您指教”,就拿一些诗给顾况看,第一首诗就是: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这位顾先生一看就说,“好!你可以在长安住下来了”。当时长安的生活费相当高,“米珠薪桂”,米的价钱好比珍珠那么高,柴薪的价钱则好比肉桂那么贵。几千年来中国没有朝科学方面发展,于是专门在文字上玩花样,这个典故到后来就演变成“以为桂玉之费”,意思就是给你做生活费,补贴一点伙食费或房租的。我为什么要连带提到呢?因为你们要研究中国文化嘛!看到古书,碰到“采薪之忧”、“桂玉之费”这类的词句,你们真要头大了!翻遍了参考资料也无法解疑,因此我只偶尔提到一些,使你们研究中国文化时方便一点。
这个“采薪之忧”,就是指生病的意思,“不能造朝”,不能去见宣王。“今病小愈”,现在病是稍微好了些,“趋造于朝”,已经上朝去啦!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抵达了。于是赶快叫几个人在路上等着孟子,告诉他暂时先不要回家,直接上朝去,齐王等着见他。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我们这位孟老夫子真是聪明,也蛮别扭的。他要求宣王的是礼贤下士的精神,所以一看情形不妙,结果家也不回了,叫部车子转到朋友景丑氏家去过夜。他这位朋友晓得内情以后,就对孟子有一番责备,说得很好。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礼制下,一个家庭中,父子间的关系是人伦的中心;出外任职,君臣之道就是维系社会的法纲。君臣、父子间不是阶级的划分,而是礼制的关系。“父子主恩”,父子间以恩情为联系;“君臣主敬”,君臣间则以诚敬为桥梁。这是我们文化中的伦理道德。景子说“丑见王之敬子也”,我看宣王对你是够恭敬了,一直低声下气地想办法和你见面,可是你老兄总是别扭,我看你对宣王实在不大恭敬。
对于景丑氏的责备,且看孟子如何答复。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孟子就说:嘿!你这是什么话!你们齐国人对君王的建议向来只陈述利害关系,而没有文化思想最高哲理的建议,难道你们齐国没有文化吗?难道你们不知道仁义之道这根本大计的重要吗?也许你们心中认为,对这些君王们谈仁义,那岂不是自讨没趣,他们怎么会听这一套!如果你们齐国人的心理是这样的话,“则不敬莫大乎是”,那你们齐国人对君王才是大大的不敬。而我一个外国人却不然!我虽不是尧舜,但是我一定建议宣王走万世圣王之路。“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因此你们所有齐国人都不如我对齐王来得恭敬。我所提供的都是最宝贵的意见,而最宝贵的意见往往是看不见的,当时也都是不值钱的,无法收到立竿见影之效,看起来既迂腐又穷酸。孟子这套君臣之道的哲理,可说是讲得太高了。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景子又说了:“否”,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我的话。你老兄一天到晚标榜中国文化,同时以文化道统为己任,如果以中国文化的古礼来说父召,无诺”,父亲叫你的时候,不可说“等一下就来”,一定要马上就去。国君召你的时候,“不俟驾”,也不能说今天司机请假没有车子,明天再去吧!走路也要走去的。而你本来是要与宣王相见的,但宣王找你几次,你却摆架子始终不去,“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如果依礼法标准,好像不大对吧?他三番两次地请你,而你一直避不见面,我责备你的是这个“不敬”。
对这段话,且看这个以好辩出名的孟夫子如何辩下去。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孟子说:你说的是这个道理啊!于是他引用曾子的话说明中国文化的精神,这里面有很高深的哲理。现在让我们先解释一下原文。当时国际间,晋楚两国的国势都称霸一时。孟子引用曾子的话——“晋楚之富,不可及也”,意思就是说,你要知道,国际间不只是你齐国有钱,晋、楚和你们齐国也不相上下的呢!我为什么不到晋国去,不到楚国去,而到你们齐国来呢?这一段话,孟子并没有讲出来,不过他引用曾子这句话,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们读书要注意了,如果只看表面的文字,很多重要的关键就无法掌握。如果话还没有说意思就表达了,就是所谓的大手笔的一种写法,我们读懂了书,也就会写文章了。
在座有些年轻朋友或许会不服气地说,书上明明没写,你怎么知道他是这个意思呢?我们继续看下文就知道了。“彼以其富,我以吾仁”,晋楚虽然强大、富有,但无法用财富打动我的心。我虽然是一个老百姓,但是我有我的仁道原则;他们有钱,但是我不为他们的钱所动,我的仁道是无价之宝,他们买不动我的。
“彼以其爵”,他们可以给我很高的官位,“我以吾义”,但是我处世以义理为原则,不义的爵位我不要,我有我的人格。他们的爵位和我的义理一比较,“吾何慊乎哉”,我心里没有遗憾,坦然得很!
我们看中国历史,很多人是这种作风,我有学问,可是不帮你做事,不肯助纣为虐;你有钱有势,要花钱买动我,我偏不干!你硬要买的话,那就把吃饭的家伙——脑袋给你,反正这个吃饭的家伙也不能代表我真正的精神,这是中国文化可贵的一面。
“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现在是孟子的话了,他说难道曾子讲这话也不合礼法吗?我认为他是有另外一番道理的。今天我到你们齐国来,是尊重你们的齐宣王,认为他了不起,我才来的。下面他引申理由,“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诸位要注意啊!今天社会只讲现实,所谓现实就是财富,房屋住得漂亮,汽车坐得新,钞票多,就是如此而已。另一面的精神天地,则远非现实所能影响。所以孟子在此提出了“达尊三”,所谓“达”,就是共通的;所谓“尊”,就是最高尚的。天下一致认为最崇高可贵的共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爵”,爵位。英国虽然近年日渐没落,但是还保有这种制度。英国统治香港一百年以来,用的不是大英律法,绝大部分是皇清律,是沿用清朝的法律。当然,随着年代的变更,条文也有所变动,但原始蓝本是皇清律。所以香港乡下老百姓看到英国警察,还是叫“大人”,把警察局叫“差馆”;当年英国统治印度时,也是沿用印度当地的法律制度,这是英国政治手段的高明。近年世界各地有许多协会的组织,如红十字会、狮子会等;英国有个兄弟会,据我研究,英国的兄弟会是模仿我们的青帮、洪帮而来。在座有学社会学的朋友,不妨研究一下。这一段是题外的话。
说到英国还保有这种爵位的制度,譬如香港,年高德劭、对社会福利有贡献的人,香港政府就封他为“爵士”,这是英国的一种政治手段。“爵”和官位、职位的观念不一样,所谓官拜大将军,这是官职。但历代的爵官分类颇复杂,例如唐朝,就有“职事官”、“勋官”、“散官”、“封爵”之分。“职事官”就是有实际职务的官,如“尚书令”、“刺史”之类,好比今天的院长、市长。“勋官”是武官的官阶,好比今天的“将”、“校”、“尉”。“散官”是文官的官阶,称为“大夫”、“郎”之类,好比今天文官的“委任”、“荐任”、“简任”、“特任”。“封爵”则称为“王、公、侯、伯、子、男”,并有“食邑”。例如唐初名臣长孙无忌,他具有“太尉检校中书令同中书门下三品扬州大都督监修国史(以上共兼三个职事官)上柱国(勋官)赵国公(封爵)”这种身份。研究这方面,要参考“唐六典”、“九通”之类有关官规、官制书籍才可以。从这点也可见中国文化是博大精深的,许多现代人事制度还不如古时健全。
第二件是“齿”,这个“齿”是代表年龄。中国文学中有“马齿徒增”的说法,年纪大了,自认为一事无成,于是对朋友感慨“马齿徒增”。我们看了会觉得很奇怪,原来要想知道马的年龄,就看它的牙齿,马的牙齿会随年龄而增。孟子这里说的“齿”,就代表人的年龄、辈分。
第三件则是“德”,德性、修养。“朝廷莫如爵”,在政府公家机构必须尊卑有序,以爵位、官职定先后。几年前,有位同学来对我说,另一位同学升官了,比他的阶级髙。我说,好呀!不过你要注意,同学归同学,你们回到我这里来,吵架、打架都可以,但是在外面的公事场合中,你见到他要规规矩矩地敬礼,规规矩矩地跟在后面。这位同学就问,那不是太虚伪了吗?我就说这是国家的体制,友情是私交的事,回到家里再谈友情,在公事场合应该以公论公。年轻同学们将来到社会上做事,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尤其现在国际间交往愈来愈发达,同学们出国留学或经商的也很多,和外国人一接触,我们无形中就负有国民外交的使命,如何做到不卑不亢,这是一门学问。
“乡党莫如齿”,回到家乡那就不同了,年纪大、辈分高的最尊贵。尽管你在外面官做得大,回到自己家乡,见到不识字、种田的长辈照样要行礼,哪怕是遇到同辈的学长,而他还是个一品老百姓,你也要请他坐上座。像蒋公中正当年回到浙江家乡,看到老前辈照样行礼,这是中国古礼。又譬如我从前坐船出门念书,经过祖坟的时候,赶紧站起来,拱手作礼。
如果骑马,经过祖坟或长辈门前就要下马步行,走过百步才能上马,这些都是中国古礼。有些同学听了就说,这个太形式化了。嘿!形式大有用处,因为习惯形式可提升为精神的实质。
现在就是因为没有形式,所以精神也没了,形式和精神是两位一体的。
“辅世长民”,至于说辅助世道,善化民心,对社会国家的这种贡献,那就“莫如德”,没有比道德学问更尊贵的了。爵位再高,辈分再长,都无法与之相比。
后来中国两千多年的法治精神,就是依此而来。在座不知道有没有学法律的,现在法律进一步发展出法理学,就是研究法律的哲学基础。中国以往有汉律、唐律、宋律(刑统)、明律、清律等,各个朝代各有他们自订的法律。我常对法界朋友说我们现在讲法律很有意思,近百年来,我们也跟着那些高鼻子的洋毛子说世界有两大法系,一个是海洋法系(英美的),一个是大陆法系(欧洲大陆的)。而我们呢?几乎大部分是抄袭大陆法系,小部分抄海洋法系,而编成六法全书。为什么不看一看我们中国自己的法律系统呢?为什么不研究汉律、
唐律呢?难道中国没有法律吗?中国以往不但有各个朝代不同的法律,而且法理也很高明。现在美国国家的大法官常引用判例,为什么引用判例呢?因为立国纪元太短,依据呆定的条文,有些案子找不出一条适当的条文来判决,于是就引用相似的判例为依据。
前几天有位同学从美国回来,提起一件离奇的谋杀案,和佛教密宗的念咒子有关。有个会念咒子又懂一点修持方法的人住在山上,自己种田,收了一大堆嬉皮弟子,教他们打坐、念咒子。他教的正是济癫和尚常念的那个观音菩萨六字大明咒“晻嘛呢叭咪眸”。有一天,一些电影明星在聚会,这些弟子拿着刀,嘴里念着“晻嘛呢叭咪晬”,像疯子一样闯进去杀人。结果被捕后,据这些弟子说,当时念着咒子就好像吃了迷幻药一样,自己意识中觉得是受了师父的感召,奉行师父的命令,于是拿起刀来杀人。但是这位师父呢?始终在山上,没有下山。现在这位师父也被关了起来。你说他有罪没有罪?美国当局目前对这件案子很头大,还找不出恰当的判例来引用。
我们中国古时候呢?如果找不出法律条文定罪,那么就找法理,到哪里找法理呢?四书五经,这叫做“经义断狱”。照古圣先贤的思想,认为应该宽恕的,就赦免;如果在行为上没有触犯条文,但是就法理观点看有伤天害理的地方,照样判罪,这是中国文化中法律的特有精神。所以我建议学法律的同学要研究一下中国的法律,同时最好再配合佛教的戒律。佛教“律”部里面的东西,和中国《礼记》里面同样的丰富,其中有很多哲理、伦理的规范。我们应该在两大法系之外重新整理一套东方法系,这是有志于复兴中华文化的同学们所应注意的。现在我把这把钥匙交给你们了,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孟子接着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现在宣王是很尊贵的,因为“朝廷莫如爵”,他是一国之君。但是我年纪比他大啊!我学问道德也不差啊!宣王有其爵,而我有其二—齿、德,从这个道理来说,他不是应该来看我吗?
孟子怎么跟人家争这个呢?简直像是饭没吃饱出去跟人家争豆渣吃,真是奇怪了!但是孟子有他的道理。现在让我们继续看下去: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
注意啊!孟子这里说,一个君临天下的明主,一个真正了不起的领导人,“必有所不召之臣”。中国有句古话,“天子有布衣之友”,像汉光武和严子陵,又如朱元璋和田兴。这些平民老百姓作风特殊,不好功名,不肯做官,皇帝如果愿意和他们做朋友,那可以,但也绝不亲近;如果说要他们做官的话,那他们就会逃跑了。所以一个君主要想真正有所作为,就必须有风格超然的人给他提供远见。而这种人绝不像普通一般世俗之人,不能用爵位、官职加以规范的。即使贵为君王,但是在真理之前,必须要礼贤下士。这类清明的贤者,就是中国文化里所谓的“王者之师”,曾子也曾经说“用师者王,用友者霸”,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不要以为当了帝王是很舒服的事,可以任性地为所欲为。我常说中国文化非常高明,你看,古时候皇帝自称“孤家”、“寡人”,真是孤孤单单的。有时偶尔想起一个笑话,刚刚要笑,看到对方严肃地板着面孔,这个笑话也就不好笑了。想找个说知心话的人,没有;想跷跷腿,不好意思,这种味道真难受。所以古时候皇帝时常换上便衣,去找一些“布衣之友”说说笑笑,因为皇帝尽管是皇帝,但毕竟是人,总需有点人的生活情趣。当然那种境界不是我们普通人所可想象的。不过有个位子,中年以上朋友总尝过这个味道,那就是家长。一旦我们年纪大了,做起爸爸、妈妈,下面一群儿女,如果再加上一些孙子,那就成了爷爷、奶奶。这种高高在上的滋味,也不好受。如果老伴不在,连讲话的对象都没了,只好买张公共汽车票,找老朋友去。所以帝王们必须要有“布衣之友”,同时也要有“不召之臣”。
“欲有谋焉,则就之”,有重要决策时,必须请教这些朋友,因为这些人比较超然,比较客观。不但在道德学问方面对他有助益,另一方面也可以谈些知心话。“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如果做不到这一步的话,那么好比“有限”公司,会前途“无亮”。
下面孟子列举历史经验:
“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
伊尹是汤的宰相,但是私下商汤以伊尹为师,处处向他请教,“故不劳而王”,所以商汤成为千古明王,日理万机而悠然自得。“桓公之于管仲”,齐桓公当初也是向管仲求教,把政事交与管仲,而他自己只喝喝酒,也不管什么事。孟子不说王道,而是霸道,结果齐桓公“九合诸侯”,多威风!后来管仲一死,齐桓公也就垮了。
现在天下局势很糟糕,诸侯各国实力相差不多,作风也差不多,都喜欢用听话的干部,而不愿意用对自己有所建议的人i才。这一点不仅是当时诸侯的通病,而且是人类的通病,到现_在还是如此。年轻同学们将来如果做了公司老板,或者某个单位主管,对这层修养要特别注意。我们看下面,孟子为了强调这点又引述历史典故。
“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商汤当时对伊尹、齐桓公当时对管仲,都不敢随便下命令,随便使唤他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更何况还有比管仲高明一等的人哩!这个人是谁呢?下面不说了,我们替孟子说:“更何况我呢!”前面已说过,孟子是不屑于做管仲的。
在这一段,孟子说明自己的立身处世,同时代表了儒家的典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风格,绝对不是一般世俗功名富贵所能左右的。
孟子与公孙丑(下)(03)受授礼则
上一节,孟子借着和齐宣王拉锯式的外交战,表明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同时说明臣道和君道的精神。现在,又换了一幕。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这一段文字是古文的叙述体,“馈”是赠送的意思。陈臻是孟子的弟子,他提出一个问题,他说:老师啊!前天,齐王(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送老师兼金一百。什么是“兼金”呢?所谓兼金就是上等的金。据考证,春秋战国一直到汉朝期间,所谓的“金”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谓的黄金,而是一种高级的铜。所以这里的“兼金”就是指质地纯美而贵重的上等铜,在当时是非常值钱的货币。齐王送孟子一百镒(一镒相当于二十两),结果孟子不肯接受,一毛都不要,把这个大红包退回去了。“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但是后来路过宋国时,宋国国君送了七十镒,没有齐王那么多,结果孟子接受了。“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后来在薛国时,薛国国君送了五十镒,孟子也接受了。
这个学生陈臻觉得很奇怪,所以就提出来问,他并不是觉得孟子这位老师贪财,而是不懂为什么多的不接受,少的反倒接受了。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陈臻说,“前日之不受是”,前几天不肯接受齐王的赠送,如果是对的话,“则今日之受非也”,那么现在接受宋、薛两国的赠送就不对了。“今日之受是”,如果说现在的接受是对的,“则前日之不受非也”,那么从前的不接受就不对了。“夫子必居一于此矣”,所以不管怎么说,老师总有一种处理方式是不对的。
这个学生和老师针锋相对起来。在《论语》中,我们也常看到孔子的学生对孔子紧迫盯人地追问。由此可以看出古时候教育风气的自由、亲切。现在呢?教育普及了,师道尊严没落了,学生们也不提问题了。我在大学上课时,经常请学生们提问题,但是他们总是没问题,为什么呢?事后和他们闲谈才知道,有些老师被问得不高兴,就扣学生的分数。这是站在学生的立场而言。反过来,站在老师的立场来看,学生们的求学热诚实在不够,书本怎么写他们就怎么背,只要能应付考试,就天下无事了。现在让我们看看孟子怎么应付这个学生的问题。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孟子回答说:我这两种处理方式都没有错。像我们小时候出门念书,都瞒着亲戚朋友,不让他们知道。因为照中国规矩,出门念书的话,乡里亲朋都要送礼的。有些红包就写着“以壮行色”,如果给年轻人的红包,有时就写“鹏程万里”,或者“前途无量”,等等。这种社会风气就好比现代的奖学金、助学金之类,虽然没有像现在一样制度化,但是在人情的气氛下,不但使受者倍感亲切,同时不会像现在的奖助学金常发送给一些有钱人家的子弟,失去了奖助学金的意义。在过去,一个贫穷家的子弟要出门念书,有钱的人家如果不送一些礼金的话,出门念书的人家虽然不会责怪,但是乡里朋友们都会批评,觉得他太不够意思,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这就是“礼”,不是制度,更不是利害关系,也不是希望他将来读好书,做了官,来回报这些送钱的人家。
但是象我们出门读书的,接受了亲友的礼赠,也是一种心理负担,因为礼尚往来,我们回来还要还礼,很麻烦的。譬如我在杭州念书,回家时箱子行李要装一大堆杭州的土产,诸如杭州的扇子啦、剪刀啦,或者女人梳头用的篦子啦。买起来费事,带起来也辛苦。这些中国古礼和现代的红白炸弹不同,当时民风非常淳厚,不像现在,常常有人轰炸得太过分了。
现在我们回到《孟子》原文:“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这个“辞”不是推辞的辞,而是指措辞的辞。宋国送孟子的帖子上写着“馈赆”两个字,等于说,要出门了,送一点路费,送一张飞机票,这是中国古礼,人家依礼给我,我当然要接受啊!
当我到了薛地(当时齐国边境的重禁,孟尝君父子相袭的封地),民风强悍,良莠不齐,“予有戒心”。他们说“闻戒,故为兵馈之”,薛国的当局尊重我是客卿,身居异地,必须加强保护自身的安全设备,诚意送钱给我,这是薛国的一番诚意,我当然接受馈赠。
你刚才问我在齐国为什么不接受齐湣王的馈赠,“则未有处也”,这要注意了,在齐宣王时,孟子起码是一个顾问,还有些顾问费、办事费。现在到了宣王的儿子湣王,他虽然还说不上是个昏君,但也是半个昏君,历史上有名的燕齐之战,后来乐毅率领燕兵反攻,连下齐国七十二城,就是齐湣王时候的事。孟子在这里说“则未有处也”,我当时在那里什么名义都没有,只是一个做客的身份,没有任何立场,我以什么名义接受人家的馈赠呢?“无处而馈之”,没有立场、没有名义,他随便送钱给我,“是货之也”,这个钱就有问题了,好像要收买我一样,大丈夫不受人收买,“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我不吃这一套,我不接受。所以我说我都对,不接受也对,接受也对。
孟子这段现身说法,就是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在为人处世之间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合理的、合宜的,则当仁不让;不合理的、不应该的,则丝毫不苟取。孟子这番说辞是正统的儒家风格。如果我们翻开《庄子》看看,在《杂篇》、《天下篇》、《让王篇》里,也提到很多这类的问题,所不同的,庄子的笔调是嬉笑怒骂,言辞幽默而锋利。在此我们无法列举书中的例子,否则就喧宾夺主了,同时诸位手中也没有《庄子》这部书,所以我们只简单提一下《庄子•让王篇》里面的一小段:“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富贵的人,自己太求安逸,保养得太周到了,反而多病,很多人的病就是养尊处优来的富贵病。相反的,一个人贫穷时,要有人穷志不穷的气概,不可以为了利害而动摇自己的品格。《庄子》里面诸如此类的事理很多很多。
又譬如我讲解《论语》时,提到《庄子》里所说的屠羊说,他姓屠羊,名说(音悦)。古人的姓氏,不像我们后代的赵钱孙李等一代传一代。上古时候,姓牛啊、姓马啊通常都是就当时环境而定的,譬如养牛的大户就姓牛,养羊的大户就姓羊。不仅中国,像美国的皮鞋李、日本的犬养毅,前者的祖先是做皮鞋的,后者的祖先是养狗的,也都是这个情形。屠羊说就是以杀羊为职业,专门卖羊肉。
当年伍子胥帮助吴国打垮楚昭王,眼看楚国就要亡国了,屠羊说不肯投降,追随昭王逃亡。后来楚昭王复国了,想起屠羊说,于是派左右高级干部送奖金给屠羊说,屠羊说不肯接受,他说:楚王一逃,我的羊肉生意就不能做了。楚王是为楚国而逃,留有用之身,以便反攻复国;而我是为丫羊肉生意而逃,没有一点功劳,怎么可以接受奖赏?大臣们报告楚王以后,楚王更觉得屠羊说了不起,于是再派人去,而屠羊说又说了一番道理,还是不肯接受。楚王因此就越觉得他了不起,派大臣再去,同时要封他官爵,请他为国家做事。这么一来,屠羊说就更不肯接受了,又说出一番理由。总而言之,他是说:楚王为国而逃,他逃他的,我逃我的,巧合的是两个人逃到一路上。当时国家有难,我不能出力,是我做国民的耻辱,如今能够复国,是楚国的福荫,以及楚王的光荣,而我只是享受到恩泽的一个老百姓。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呢?笑话!笑话!
一个小小的生意人,竟然有如此清风亮节,而对权位毫不动心,而且极尽谦虚之德。所以后来楚王特地召见他,他和楚王面对面辩论,说得楚王哑口无言,最后只好放他回去,他还是去卖他的羊肉。
现在话说曾国藩,当年他平定太平天国立下大功以后,同时也遭致很多毁镑,甚至有人著书立说,对他弟兄两人批评得很刻薄,很难听。曾国藩感慨很深,同时怕弟弟曾国荃(排行第九,又称九帅)受不了要发脾气,杀人问罪,于是写一首诗给他: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 万事浮云过太虚
他们弟兄两人平定太平天国后大得皇帝宠信,但却也因此树大招风,所以说“人间随处有乘除”,天下事就是如此,在一方面有所得,则另方面就有所失。因此他奉劝弟弟翻开《庄子》,看看屠羊说的风格,效法他的谦德。人世间的功名利禄、毁镑责难,都如空中浮云,都会过去的,也都不是真实的。
孟子与公孙丑(下)(04)牧民的职责
现在我们再回转来看《孟子》。送礼的一幕收场后,又是另外一段故事开始了。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
这个故事没有完,我们暂且到此停住,先解释一下这前半段的文字。
“孟子之平陆”这个“之”就是“到”。古代的“之乎者也”不一定完全是虚字,譬如现代的“的呢吗呀”也一样,如目“的”、中“的”的“的”(目标)就不是虚字了。孟子有一次到平陆这个地方——齐国边疆的一个小县。他对这个地方的主管邑宰说,你那些拿枪拿刀、负责守卫的部下,“一日而三失伍”,一天当中差不多要三次离开岗位,常常看不到人,不忠于职守。假如有这样的事,你是不是要开革掉他?“曰:不待三”,这位主管说,如果有这种情形的话,不等三次失职,只要有一次出了毛病,后果就不堪设想,马上就要开除的。
孟子实在很会说话,套出了平陆大夫的“不待三”之后,马上就反过来说: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照你这么说的话,你老兄犯的错就多了,“子之失伍也,亦多矣”,你也经常失职,以至于“凶年饥岁”,每逢战乱或者收成不好的荒年,老百姓没有饭吃,于是“老羸转于沟壑”,年纪大的老人们就饿死在路边。现在年轻人们看了这一段话,会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们当年的确亲眼看到过这种惨状。抗战刚开始时,四川由于军阀割据,作威作福,民国初年就把民国七十几年的税征收了,弄得民穷财尽,虽然素有“天府之国”的美称,但是冬天一到,经常有人冻死在路边。那个时候,四川人的头上都包一块白布,脚呢?什么也不穿,寒从脚底生,所以也容易冻死。
说到这里,又牵涉到一个民俗学上的问题。印度人还有西亚的回教人们也都喜欢头上包一块白布,人类为什么会有这种共通的习俗呢?过去在大陆,女人头上喜欢包一块布,这倒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医理上说,女人过了三十岁,头部容易出毛病,需要保暖。现在女人们出外做事,必须打扮,不好意思再包那么一块布,在办公室里也不好戴顶帽子,风气使然,没有办法,很多女人就只好让自己头痛了。其实倒是有一法可以补救的,在晚t睡觉时,最好把头部包起来,平常多注意保养,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我们当年初到四川,看到路边冻死的人,不禁就想起孟子I这句“老羸转于沟壑”,实在是非常悲惨的一幕。“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年轻的为求活命,也都逃到外地,另谋发展。孟子的意思是告诉平陆的大夫,你看看,你的地方行政搞成这个样子。古代人口稀少,老的死,少的逃,去掉了几千人,平陆这个地方几乎就没有什么人了,所剩下的就只是些老弱妇孺。
孟子多会说话!先举出一个士兵不守岗位的例子,问这位大夫应该如何处分。这位大夫就说,不等三次就要把他开除掉。孟子抓住机会,就指责这位大夫的失职,言下之意,大有问他是不是该杀头的味道。当然,孟子说话很有分寸,同时也很巧妙,他只点到为止,数说了一些行政上的失职以后,这位大夫怎么办呢?他一定是脸涨得通红地说:“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距心”是这位大夫的名字。他说,唉!孟先生,这件事实在是很抱歉,我虽然有心把地方治好,但是许多地方限于法令,乃至人事上的陋规,相沿已久,以至于弄到这个地步,我一人的力量实在有限,没有办法啊!孟子听了以后怎么说呢?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孟子说,哪有这个道理!譬如有个老板出钱请人负责照料牛羊,说好了每个月给这个人多少经费。“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当然,这个人就必须尽心职守,想办法为牛羊找到一块牧地,让牛羊去吃草。如果找不到好的牧地,没有办法让牛羊吃饱,“则反诸其人乎”,是不是应该想想办法、研究一下,怎么样才能达成任务?“抑亦立而视其死与”,难道就站在一边,眼看着这些牛羊饿死吗?
孟子就藉这个例子责备他,身为一国的地方官,负有牧民之责,就必须尽心职守,设法使百姓吃得饱穿得暖,结果却使百姓们落得这样可怜的下场,怎么能推卸得了责任呢?如果说无能为力,没有办法达成任务,就应该辞职才对啊!
天下无处不能吃饭,虽然说吃饭难,其实真肯为吃饭而卖力的话,就不难了。譬如现在这里许多大学生,各个都是公子哥儿、千金小姐似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到了国外,人境随俗,把围裙一穿,去端盘子洗碗了。甚至许多拿了博士学位的,找不到工作,也只好端盘子、洗碗碟。结果克难成家,后来也做了老板。如果拿这种精神在自己国内发展,照样成功。并不是美国好生存,就业机会多,实在是只要肯干、肯努力,吃饭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大家为什么感叹吃饭难呢?原因是“好逸恶劳”的劣根性,谁不喜欢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指挥别人做事呢?
孟子责备孔距心既不能有所作为,却又恋栈,不肯离开官职;既然不肯离开嘛,总应该有所建树才对。孔距心被骂到这里,只好承认“此则距心之罪也”,老师说得对,我是错了,我犯了失职的罪过。
过了几天,孟子在边疆考察完了,回到齐国: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他见到齐王,就对他说,“王之为都者”,派去做地方首长的,我看过了五位,“知其罪者,惟孔距心”,其中只有孔距心这个人他能知道自己的过错,肯认错,这种修养非常难得。后来这位孔先生大概要高升了,因为孟子“为王诵之”,又加油添醋地特别加以赞叹。齐王就顺便问起他们碰面的经过、交谈的内容等,于是孟子又趁机打丫头、骂小姐地刮了齐王的胡子,数说了齐王一番。“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齐王修养还不错,同时也很高明,赶紧说这都是我的错。当然在下位的人有错时,居上位的人也推卸不了责任。
我们看孟子,当时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奔走于诸侯之间,一心一意要救世救人。反过来看看很多学佛的朋友们,时常把“度众生”挂在嘴上,结果连自己都度不了,“名”来了开心,“利”来了开心。求不到名利呢?那就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竟然还说什么“弘法利生”,不是“红发(弘法谐音)”,是白发——头发都白了。像孟子这样,才是真正在“弘法利生”,处处教化,虽然没有当权施政,但是却随时随地注意民生疾苦,提出建议。如果当时诸侯乃至其他当政者能够稍稍改正的话,无形中会有多少人受惠啊!能挽救多少生命啊!
这一段又表达了一个知识分子士大夫立身处世的方针。引申而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任何一个人都应该为社会国家、为人类尽自己的力量。至于谈话的艺术,那又是一门学问了,说得不好的话,说不定就把吃饭的家伙给送掉了。像孟子的说话技巧,就是值得我们效法的。目前正逢山河变色,又是一幕“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的历史悲剧,而年轻朋友们从小过着安逸的生活,无法体会其中的凄惨。但是我还是期望你们能本着“自立立人”的精神,担负起文化道统的重任。
孟子与公孙丑(下)(05)职责与言责
孟子谓蚔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蚔鼃是齐国的一个官员,本来在灵丘这个地方做官,后来辞职不干“而请士师”,希望能做“士师”,在齐王旁边,能对刑罚方面的事有所建议。孟子说“似也”,你这番用心是很可取的,“为其可以言也”,希望能常和齐王见面,对他有所建议,使他能有好的政绩。“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现在你就职以后已经有几个月了,怎么没听说你发表过言论,使齐王有所改正呢?“谏”是下位对上位进劝的话。这位先生听了孟子激发的话,于是向齐王提出了建议。
蚔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蚔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蚔鼃向齐王提出应该改进的办法,但是齐王没有采用,于是“致为臣而去”,这个“致”就是退还的意思,“致为臣”也就是“致仕”的意思,辞职不干了。这位仁兄实在了不起,被孟子一说,马上从善如流,对齐王提出谏言,想对国家有所贡献,无奈齐王不肯采纳,蚔鼃无法达到自己的理想,只好挂冠而去。齐国人知道了这件事,就说孟夫子这位先生教别人倒是教得蛮好的,但是他自己到底做得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公都子是孟子的学生,在外面听到这些消息,就回来向老师报告。孟子听了,并不介意,同时说“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依据中国文化的精神,既然身居官职,不能尽心公务、不能达成任务的话,就应该引咎辞职。因为做官的目的就是贡献自己的力量,为社会国家谋福利,既然达不到目的,再占着这个官位就失去了意义,说句难听的话,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在中国历史上,“言责”是一股无形的力量,相当于现代的监察制度。孙中山先生也深知这种精神的可贵,因此在著作三民主义时,以西方的三权分立为主干,再加人中国原有的考试、监察两种制度,特地编成了五权宪法。
在古代,监察御史专门负责评论,即使对皇帝也不例外,看到皇帝有不对的地方就奏上一本。奏文里面都引经据典,加上一番大道理。但是有时候词句实在太严厉了,皇帝看了真不是味道。所以在中国古代,皇帝实在不是好当的,表面上看起来是专制政体、君主独裁,其实我们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这种传统的法治精神。为官者经常抱着要对历史、对百姓负责的存心。所以我常说,要懂中国历史,不能只看正面的历史,还必须看反面的历史,就是历代大臣的奏议。皇帝尽管不好,不愿意采纳忠言,但是做臣子的宁愿以身家性命做赌注,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进谏忠言。所以在历史上,有些大臣为了第二天要上奏章,经常连夜不睡,有的甚至棺材都准备好了。他们同时留下一份奏章的副本,因为万一第二天上朝触怒了皇帝,会被杀头;或者是自己甘愿以死尽忠,不惜生命的代价,要对历史文化负责。
像清朝的朝珠就有这种特殊的作用。据说朝珠、马蹄袖都是洪承畴想出的办法,让汉人在受辱之下不要做满人的官;无奈大势所趋,宦场诱人,汉家英才终究还是人其彀中。在清朝,官员们见皇帝时,必须把马蹄袖一甩,同时弯下腰,让朝珠碰到地,象征为皇帝效犬马之忠。大官们的朝珠里有一颗是红色的,据说放有鹤顶红,毒性很大的,舌头一舔就死。好比二次大战时,希特勒率领的纳粹党就在假牙里面装了药,一看情势不对,就拿下牙齿,服毒而死。大臣们“心存君国”,到必要时就以死报效,积极地说,是尽忠报国;消极地说,就是怕死后在历史上留下不直言进谏的污名。现在市面上有一本唐朝的《陆宣公奏议》,大家不妨买来参考参考。
说到这里,顺便插一段题外话。从前当大官实在是不舒服的,每天早上两点钟就得早朝,连觉都睡不好。所以唐朝有两句诗,以一个年轻的官太太身份为此感慨:“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做皇帝的也是天不亮就必须起床,通常都是老太监站在门外敲钟,第一次敲过,皇帝未起床,就再敲第二次,再不起床,老太监就不客气了,手上拿条热毛巾,往皇帝脸上一蒙,顺手就把皇帝给拉了起来。皇帝睡眼惺忪的,II换好衣服,就连拖带拉地被架上了朝。国家大事讨论两三个钟头以后,早朝结束,皇帝回去吃了早点,又要打瞌睡了,于是再睡上一觉。这就是“回笼觉”这个典故的由来。
同时我们再看看现在的公务员们,以及整个社会的风气,不要说死后不怕人骂,活着的时候也尽管人骂,不在乎,只要他官做得大,钱赚得多,管他别人怎么说!但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美国肯尼迪总统有句名言:“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凡是中国人,是不是也都应该自己反省反省呢?
所以孟子说,既然不能报效国家,不能为社会尽力,那么就不应该留在职位上吃闲饭。而我现在呢?是自由之身,在齐国“我无官守,我无言责”,既不是公务员,又不是监察委员,只不过是个外地人,拿个居留权,住在这里。“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所以进也好,退也好,我有充分的自由。孟子这番话说得有道理,那么他到底是进呢?还是退呢?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呢?这就是歇后语了。孟子在这句话里没有说明,但是我们从《梁惠王》篇一直看下来,他的确是时时以国家天下为念,并不只是发言刺激别人,让别人丢官。他只是苦口婆心地处处说教,但是毕竟不在其位,很多话也就不方便说了。孟子所表露的,就是儒家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精神。
中国文化另一面的道家人物则稍有不同,他们大都采取“进退裕如”的态度。“进退裕如”这句成语,就是从《孟子》满这一段话而来。道家人士往往只负言责,而不肯居官。譬如南北朝时期有名的人物陶弘景,据说他后来成仙。梁武帝经常请教他国家大事,封了他高官厚爵,但是他却挂冠而去,隐居到山里,修道去了。不过,梁武帝每逢国家大事决策的时候,还是派人到山里向他请教,所以后世就称他为山中宰相。像这一类就是道家的风格,端上一大桌“满汉全席”,只要别人吃得高兴就好,他退在一边欣赏,还是吃他的青菜豆腐。
这些儒、道的风范都已成为过去了,将来会怎么演变呢?但愿新的生机、新的局面能出现在不久的将来。
孟子与公孙丑(下)(06)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
下面,《孟子》的原文又换一个话题了,如果用白话文加以改编,《公孙丑》下章可热闹了。用白话文改写古代的历史当然是件好事,但是也不要太离谱。例如有人说伍子胥和西施谈恋爱,就实在是冤枉了古人;又例如说韩昌黎是得风流病(梅毒)死的,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们以文人或者学者的身份来说,一旦下笔,就必须对文字负责,说清楚点,就是必须对历史文化负责。写上一篇好文章、有价值的文章,流传五百年的话,就好比你活了五百年的寿命,这五百年当中有多少人会看这篇文章?有多少人会受它的影响?所以古人写文章都不轻易下笔的,一旦下笔,一定非常谨慎,因为稍有不慎的话,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行事也。
“卿”是古时候的官阶,相当于大夫之职。“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齐湣王派孟子代表齐国到当时一个小国滕国去吊丧。大使就代表了一个国家,如果是元首特别信任的大使,就再加两个字,所谓“全权大使”。譬如大使到国外签约,虽然说他出使时就具有了代表权,但是还是要打电报回来请示。如果是全权大使的话,就可以随机制宜,不必再打电报请示了。孟子这次出使,到底是普通大使还是全权大使,我们不得而知,当然应该是取得了齐王的信任。
但是齐王很奇怪的,“王使盖大夫王骝为辅行”,又派了一位亲信的大夫和孟子同行,做副大使,帮忙孟子。这正、副两位大使一路到滕国去,他们两人就天天相处在一起。“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孟子也很奇怪,平常最爱说教的他,这次代表齐王出使滕国,在来回的路上,对此行的任务一句话都不说。一路上大概只有闲话,譬如天气冷了、天气热了等,但是正题却不谈。譬如应该如何安排某某部长的拜见,应该如何做些国民外交,等等,一概不提。于是,那位喜欢发问的公孙丑又问了。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公孙丑问:齐王派老师以卿大夫的身份出使,这个特任官的职位实在是不小了。由齐闰到滕国来回的路程也相当远,“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但是老师这一路上却绝口不提国家外交与国内行政的事,这是什么道理?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孟子说,反正有那位先生在,他已经全盘筹划好了,还要我多管什么闲事!原来齐王对孟子没有充分的信任,也没有重用他,只不过为了同际的声望,所以请他挂个大使的名义,再派一个亲信跟着他,也等于是监视他。而孟子肚里有数,干脆摆摆样子就算了。这应该说是孟子的错呢?还是齐王的错呢?还是他们都没有错呢?
由此使我们联想到从唐末开始的一种制度,到了明朝更为普遍,那就是“监军”。监军职权很高,通常都由太监担任,因为皇帝不放心重兵在外,于是派太监去监军,结果部队里的总指挥一一元帅就尤法直接下达命令。因此之故,明朝的军事渐渐一败涂地了,因为大家都抱着“既或治之,予何言哉”的心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不相信我,派个人来监督我,那我又何苦卖命呢?由《孟子》这段事,我们读懂了后世的历史;同时我们也由后世的历史,读懂了《孟子》这段事。
所以这些书实在不容易读懂,我们过去考功名,四书五经是必读之书,年纪轻轻的怎么读得懂?常常越读越糊涂,冤枉了圣贤。那么,你说年纪大了,就读懂了吗?也不见得。如果对中国文化的认识不够,人生经验不够,没有做过官,没有带过兵,没有这些人生经验的话,还是不懂;必须要在各行各业打过滚,然后再读这段书,那就要哑然失笑了。到那个时候你会把书一放,“予何言哉”地感叹一番了。此所以圣贤之学的难懂。
这一段一段的故事,都含有人生处世的哲理,我们不要读一段就只懂这一段,必须要运用智慧,触类旁通。书本是古人的经验,目的在启发我们后人的立身处世。年轻同学将来有你们的天下,当然环境、处境有别于古人,但是“人情世故”的大原则却是不变的。如何活用古人的智慧开创你们未来的人生,那就看你们自己了。
下面这一段和丧事有关。
孟子与公孙丑(下)(07)葬礼的演变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赢,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孟母三迁”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现在孟子的这位伟大的母亲死了,“孟子自齐葬于鲁”,孟子从齐国回到鲁国奔丧。在中国古礼,奔丧是件很隆重的事,一直到六十年前,这种风气还存在着。我们看历史,宋、元、明、清好几位官员因为没有回家奔丧,就被专门骂人的言官提出弹劾,结果皇帝下令“永不起用”,永远不封官职了。这就是中国文化“以孝治天下”的精神。但是如果身为军人在前方打仗怎么办呢?同样地要回家奔丧。除非是特殊情况,这位将军离不开前方,于是由皇帝特别颁布“移孝作忠”的命令,戴孝上阵。
孟子料理完丧事后,“反于齐”,又从鲁国回到齐国,“止于羸”,半路上走到羸这个地方的时候,“充虞请曰”,充虞是孟子的学生,他利用休息的时候问孟子,“前日不知虞之不肖”,前几天跟随老师回鲁国,为太师母料理丧事。注意!老师的母亲称太师母,不是师婆,现在很多年轻学生带了孩子来,喊我师公,实在是没有这种称呼法,照《礼记》应该称“太老师”。师公、师婆这些头衔,大概只有在扮演张天师画符念咒时才出涵。
充虞说,承蒙老师看得起我,“使虞敦匠事”,让我负责棺木以及坟地的建造工程,当时“不敢请”,我有问题也不敢问,只是闷着头照老师的意思做。现在看老师心情比较平和一点,不再那么伤心,所以有个问题想请老师指教。什么问题呢?“木若以美然”,棺木似乎太贵了,太浪费了。
过去对丧礼非常重视,一切费用也都很可观,所以人实在是死不起。讲究的棺材往往要好几十万。从前最好的棺木是西康建昌(现在的西昌)的建材。我有位朋友,是个孝子,现在已经过世了。当年他在大陆时,不论到哪里都带着他老太爷的棺木同行,后来到台湾,他老太爷的棺木也运来台湾。这些运费算算,实在相当可观。
孟子对学生的疑问怎么回答呢?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忮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孟子从古代历史文化的演变说起。在上古时候没有葬礼,人死了往旷野里一埋就好了。所以孔子在《易经》上就说过“不封不树”,没有坟地的界限就是“不封”,也不树立墓碑作为标记就是“不树”。后来慢慢发展演变,就有了“土葬”的葬仪制度。
说起葬仪,西藏人很妙的,父母死后,儿女把父母抬到山上进行天葬,让秃鹰来吃,吃得越干净,表示儿女越孝顺,父母就可以升天。所以我们在西藏常看到一些鹰鹫,那张嘴大概是吃野兽、人肉吃多了,所以红红的。在西藏,买了肉必须盖在碗里端回家,如果像我们这样提在手上,被鹰鹫一口就给叼走了。至于印度,则流行火葬。另外北欧还有些地方流行水葬。而回教葬礼也很简朴,他们在人死之后洗干净用白布包起来,装进棺材,不看风水,抬到挖好的坟坑,然后把棺材下层一抽(是活动的),死人就落坑土葬,他们再把棺材抬回家,下次再用。到底哪一种葬法才对?怎么样才合乎孝道?实在很难说。
葬仪发展到孔孟时代,已经很具规模了。因此墨子就提出反对,他主张薄葬,当然也有他的道理。至于道家老庄方面呢?他们不管什么厚葬、薄葬的,反正他们看到为死人哭就觉得好笑,他们认为“生死一条”,生好比白天,死好比晚上,是请假去另外一个地方休息休息,有什么好哭的?总之,中国文化里,诸子百家,花样繁多,如果只读了四书五经就大言孔孟代表了中国文化,那就实在太幼稚了。中国文化包罗万象,孔孟思想虽然伟大,却只是我们文化中的一环而已。
丧礼到了现在,集古今中外之大成,前面古乐、洋乐,再加上军乐队开道;后面则道士、和尚等,来个公开展览。等而下之的,父母一断气,就往殡仪馆一送,早点挂号,生怕去晚没有空位,就必须在家里多搁几天。到了殡仪馆,拿冰块镇住,然后排队,轮到了,就一把火烧掉,我们看了真要捏把冷汗。我在《论语别裁》里也提到过,照中国古礼,人死了在四十八小时内不能随便搬动的。这牵涉到医学。近代医学界许多事例,证明了我们中国这个古礼是非常有道理的。一来为防假死,医学上有一种病无以名之,就叫“假死”,用医学判断,的确是死了,但是过一两天又莫名其妙地活了。二来涉及更深—层的道理,现在医学正朝这方面努力研究。照佛学理论说,人的呼吸停了,心脏脉搏停了,但是这个人还没有完全死,还有一部分知觉是我们旁观者无法体会也看不出来的。如果这个时候就把他拿冰块一冰,再打上几针防腐剂,岂不痛苦万分!临死还要再受一番折磨,这一点的确值得我们注意。
孟子这里说“古者棺椁无度”,古时候没有一定的葬礼,“中古棺七寸,椁称之”,到了中古时候,有了成规,棺木七寸厚,棺材外面的椁也要配合。从皇帝到老百姓,都是这个规矩。“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漂亮、美观,才觉得尽到了心意;实在是父母去世,做子女的太伤心了,总要为父母准备一张好床,略尽一点最后的心意,才能心安。如果没有办法、没有财力购置名贵的棺木,就要斟酌情形而定,不可以过分铺张浪费。假如有能力、有财力购置上好的棺木,当然必须尽心竭力把这件事做好。孟子又说,如今,我虽然不是达官显要,但总在外国——齐国当个顾问,经济环境许可,当然必须讲究些。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礼制,我为什么要例外呢?
“且比化者”,“化”就是物化、变化的意思。宇宙万物在道家看来只不过是“物化”的作用,因此他们觉得“死亡”并不可悲,因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万物随时都在变化,“死亡”只是其中的一个现象、一个过程,不是结束。从整体观念来看,人死了,肉体变成泥土,而后土地上长出青菜萝卜,青菜萝卜又维系了人的生命……如此循环不已的物化,就构成了这个大千世界。孟子继续说,“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佼乎”,父母死了,如果随便就埋到地下,使得父母的身体和泥土、虫子等混在一起,做子女的内心会像刀割一样的痛。‘‘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据我所知,一个大丈夫尽管心存君国,志在天下,但却不能为了“天下之事”而忽略了父母。这里又流露出中国文化中“以孝治天下”的精神了。
孟子与公孙丑(下)(08)直道做人难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沈同是齐国的一个臣子,“以其私问曰”,他私下以个人的想法请问孟子:是不是可以出兵攻打燕国?孟子答复说:“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子啥是燕国的君主,读古书读得有点呆了,他看上古时亮舜的禅让政治传为千古美谈,于是起而效法,不当君主,把大位让给一个名叫子之的臣下。子之是燕国的一个高级千部,非常有心,知道燕王这种心理,就故意安排,布置圈套,使得燕王把王位让给他。孟子认为子哙不应该随便把君位让给子之,而子之也不应该接受子哙的君位,孟子举沈同与部下之间的关系为例。
譬如你很欣赏你的某个部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你却不报告你的顶头上司齐王,就私下把你手中的官位封给他。“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他本来是齐国的一个官员,如果没有奉齐王的命令就私自从你手中接受官位,你认为这样子可以吗?拿我们现在来说,就是一个公司的高级干部,不向董事长报告就私自任命他喜欢的部下为业务经理,这个样子当然是说不过去了。“何以异于是”,同样的,燕王虽然贵为一国之尊,但是上面还有周天子,如今没有呈报周天子,竟然私下禅让自己的国位,当然是不合理的。这是战国时代有名的史实,结果子哙把国位让给子之以后,一两年就出了毛病,引起战乱。子哈的食古不化,变成了千古的笑柄。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沈同问过这个问题以后,很巧的,果然齐国出兵攻打燕国,同时占领了燕国大部分的土地。在战国时候,这种趁火打劫、不仁不义的举动比比皆是。于是有人问孟子说,听说你劝齐国出兵攻打燕国,有这种事吗?孟子这里的回答很妙,既不说“无”,也不说“有”,他回答的是“未也”。是什么意思呢?I下面他申述理由,他说:沈同问我,像燕国这种情形,是不是可以出兵攻打他呢?我说可以。谁知道他听了之后,竟然就通过了内阁会议,出兵攻打燕国。他如果再问,谁有资格可以攻打燕国呢?那么我一定说,不是你们这些诸侯国所可以攻打的,你们一出兵,就带有侵略性质,像燕国这种情形,只有周天子下命令,才能出兵讨伐。
孟子继续以比喻说明:如果有人问杀人犯是不是该处死?我们当然予以肯定的回答:“应该。”如果他再问谁可以处死他呢?那么我们一定回答说,只有执法的士师才可以杀他,别人则无权如此做。“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如今虽然是齐国出兵侵略燕国,但是齐国的地位与燕国一样,都是诸侯,又不是周天子,有什么权力去伐燕呢?燕国虽不好,齐国与他地位平等,却去侵伐人家,实在是没有道理。所以,我怎么会劝齐国侵略燕国呢?
这一段说到这里,有几点值得研究:
第一点,我们都知道孔子被尊奉为至圣先师,而孟子则为亚圣,比孔子略逊一筹。现在我们看孟子这段答话,此所以亚圣之为亚圣的道理。如果换成孔子,别人问他这个问题,他一定不这么回答。孔子会说:“燕有可伐之罪,然非子之国而能伐之也”,此所以孔子之为至圣。当然,孟子这番辩论很对,但是他当初明明知道问话者的动机,如果直截了当地回答:“打是应该打,但却不是你们可以出兵打的”,多好!但是他却偏偏只答了一半,等出了毛病人家来质问,才说自己没有错,然后讲了一大套逻辑。就好比有人头痛,来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吃药,我们就说“可以”,而没有告诉他应该吃阿司匹林,结果他吃了泻药,泻了肚子。所以孟子到底只是亚圣。
第二点,话又说回来,亚圣自有亚圣的道理,孟子之时是战国时期,不像孔子生在春秋时代。战国时期,学术风气好辩,喜欢斗嘴,这是时代趋势,人难免受其影响。因此孟子也多少带了纵横捭阖的气息。开始只露上一手,如果要再问嘛,就得再磕个头再说。
第三点,使我们联想到黄山谷的一句词:“是非海里,直道做人难”,黄山谷和苏东坡一样,在政坛上因为受政敌的打击非常不得意,因此他感叹直道做人难,说直话、以直心待人,反而受人误解,惹上一身麻烦。所以,有时候做人实在不得不圆滑一点,差不多就算了,当真不得,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存心光明磊落就好。
第四点,告诉我们处世的典型,在某种场合说某种话,要有分寸,不能逾矩,太过分了就不行。接下来,还是前面这段故事的延伸。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齐湣王打败了燕国子之以后,统治了燕国两年。“燕人畔”,后来燕人拥立太子平为燕王,起兵抗齐。齐湣王于是说“吾甚惭于孟子”,对于孟子说的那番话,觉得很难为情。他明知孟子不赞成他出兵,但是却一意孤行,结果自食恶果,受_到燕国的反击。齐国的一个大夫陈贾就在旁边劝慰齐湣王:大王不要难过,其实这件事不算什么。于是他举出历史经验,“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您与周公相比,您认为谁比较高明、比较仁智呢?齐湣王马上说:怎能这样比较呢?周公在中国文化里也是一位圣人,我对他非常景仰,所以自认比不上。这里又牵涉到人类的普遍心理问题。
人往往“重死轻生”,看古人觉得了不起,看今人却觉得起不了。人又往往“重远轻近”,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也就是所谓“菩萨照远不照近”。人更往往“重难轻易”,对难以到手的,觉得分外珍惜;对容易得到的,往往不知爱惜,这种心理是古今中外一样的。
齐湣王也是如此,所以他说你怎么这么说?周公是古代的圣人,而我,是现在剩下的人,你怎么把“圣人”和“剩人”比到一块儿呢?
我们看陈贾怎么样引经据典来拍这个马屁。
他说:“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周武王灭了商纣,建立周朝以后,周公辅政,把纣王的后代分封在殷,派他的哥哥管叔去监视。结果后来管叔挑唆殷人反叛周朝,于是周公只得派兵镇压,杀了管叔,把殷商后代重新分封,移迁到宋。
“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如果周公预先就知道管叔会叛变,却仍然派他去殷监督的话,那么周公就是不仁,等于陷兄弟于不义;如果周公原先不知道管叔会造反,所以派他去殷监督,那么周公就是不智。“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不管怎么说,周公总有一样不对,不是不仁,就是不智。古代圣人尚且如此,不能十全十美,更何况齐王您呢?
年轻朋友们要注意了,有朝一日你们当了老板,这种马屁不知不觉地就会来了。你们看这里马屁拍得多好,不着痕迹,而且引经据典、冠冕堂皇的,替齐湣王排除了内心的愧疚。
“贾请见而解之”,接着第二个马屁又来了,陈贾在齐王面前自告奋勇,表示要去见孟子,为齐湣王解说,更进一步排除齐湣王愧对孟子的心理。陈贾见孟子能否达到解说的目的呢?且看下面事情的发展。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
陈贾的确很高明,一点都不含糊。他见到孟子,绝没有说我来是为齐湣王解释,大王心里觉得很抱歉,请你千万别误会……婆婆妈妈地说上一大堆,如果这样就算不上是什么人物了。
他首先就问:周公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明知故问,孟子也就明知故答:“古圣人也。”周公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圣人。于是陈贾再问,“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周公派管叔监督殷商的降民,结果管叔煽动民众起兵造反,历史上是不是有这回事呢?孟子说:是的,是有这回事。陈贾再问:周公是不是知道管叔会造反,而故意派他去然后借刀杀人呢?孟子说,你别乱猜想,周公不会想到自己兄弟竟然会造反。“然则圣人且有过与”,陈贾套出了孟子的话,很高兴地说:那可好了,周公还是智慧不够,认人不清,以致造成历史上的错误。“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孟子说,你错了,古代宗法制度下,兄弟间长幼有序,如果父母不在,那么长兄就如父,兄长具有相当的尊严,弟弟对哥哥不应该怀疑的,否则就是不敬、不悌,有亏于礼法。如今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既然派管叔去殷监督,就应该完全信任他,所以周公这个错误估计实在是情有可原的。陈贾不含糊,孟老夫子更厉害,以礼法堵住陈贾还不够,又继续说:
“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这段话,无异大大藉题教训了陈贾一顿!
孟子说,古代人一旦错了,马上认错,改过;现在的人呢,犯了错往往将错就错。古代的君子,犯了过错,就好比日蚀、月蚀,大家一看就看到了,他们并不遮掩。但是他们一定马上改过,好比日蚀、月蚀一过,太阳、月亮立刻恢复了原有的光辉。“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现在时代不同了,在上位的人犯了错,幕僚人员不但不劝阻,而且还编造些理论顺着拍马屁,支持上面的错误。孟子这就是指陈贾而言,用佛家的话来说,孟子是有他心通啰,不待陈贾说完,就猜中了他的心事,同时很婉转地教训了他一顿。
这一段记载了孟子在齐国的为人处世,对当时政府的负责人身教、言教的要求,一丝不苟。
孟子与公孙丑(下)(09)门阀 财阀 学阀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盘为我言之。”
“致为臣”也就是“致仕”的意思,用现代话说就是退休。孟子在齐湣王时期不大得意,于是退休不干了,准备回自己家乡。齐湣王得到这个消息,就亲自御驾来看孟子。“前曰愿见而不可得”,上次我想亲自来拜访你,无奈公事太多,抽不出空来。这个外交辞令说得多好!“得侍同朝,甚喜”,我能和你老先生在同一个朝廷做事,实在是件很高兴的事。现在听说你要弃我而去了。这位诸侯说得多客气!但是他下一句并没有说“请你不要走”,他怎么说的呢?他说得很高明,“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是否能再和你见面?这不等于批准孟子退休了吗?他为什么这样说?是真的愿意孟子离开吗?也不见得,看后面就知道。
其实齐湣王是想留住孟子的,他之所以这样说,还是怕碰钉子的成分居多。如果恳请孟子留下而孟子不留,做君王的就太没有面子了。“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孟子回答说,我实在不敢抱这个奢望,不过,我内心却是非常希望能再和你见面的。似乎两个人在大耍外交辞令呢!记得我们小时候到朋友家,朋友招待吃点心,我们也就学这句古话——“不敢请耳,固所愿也”,然后拿起点心来便往嘴里塞。
齐湣王去看了孟子以后,孟子大概还有些事必须料理,所以他并没有马上离开齐国。有一天,齐王对一位亲信的大臣时子说:“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我想在齐国拨出一块地方盖批房子,请孟子到那里主持,教育子弟,不管多少学生,所有的教育经费一概由我供应。“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让知识分子以及髙级官员们能够看看孟子的这种风格和典范,也就达到教育目的了。你姑且去替我转达这个意思,试一试,摸摸底子。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孟子当时虽然没有孔子的那种味道,但是威严还是蛮重的,时子并不认识孟子,所以不敢直接来找他,透过他的学生陈子告诉他齐王有这个意思,请陈子转告孟子。陈子将这话报告以后,孟子就说:“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这个“然”,并不是答应说可以的意思,而是说反话,等于我们现在笑着说“是吗”的意味。孟子说,时子通过你代表齐王来讲话,难道他已料到我是不会答应的吗?接着他说,“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齐王现在等于计划为我办一个大学,给我很多钱。前次他送我的十万块钱俸禄我都不要了,而今难道为这万把块钱我就干吗?我是为了钱吗?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
季孙是鲁国大夫。接着孟子引用季孙的话,谈到发生在鲁国的一件事情。季孙说,这事情好奇怪喔!有一个人名叫子叔疑的,他希望自己的政治理想能够发挥,“不用”,结果还是不能达到目的,“则亦已矣”,只好算了,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虽然想贡献自己,为社会、为国家做点事,既然没有机会,也就算了。但是,他另外耍了一个手段,自己不出山,装作高尚,却把他的兄弟子侄布置上来,都在鲁国居上位,当要职,将政权都把持了。
天下人哪个不想大富大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但是为了求富求贵,就制造派系,形成一个小集团,把别人的政治前途都垄断了。现代工商界用的专有名词“垄断”,就是出自《孟子》这里。不准别人上来,这怎么可以呢?接着,孟子就拿市场的贸易行为来作比喻。
“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践丈夫始矣。”
在这里,我们必须先了解一下五千年来的传统商业观念。古时候,市场上的交易行为,就是拿我所有的,换我所没有的。譬如我家生产毛巾,你家生产手表,我们大家隔一阵子集中在市场上做现货交易,这是最原始的商业行为,叫做贸易,后来才慢慢用货币来作为交换媒介。中国古代商业行为很进步,
三千多年前就有专人负责市场的管理,有法令、规章,不能乱来的。“贱丈夫”就是大丈夫的相反词,在这里是指专门垄断生意的人,“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他们多方面观察,知道哪个地方缺什么东西,哪个地方某种东西又太多了,便在中间操纵居奇,赚钱获利。这种人在现代这个社会里,被认为是第一流的商业人才;但是在孟子那个时代,却为社会一般人所不齿,这是古今观念的不同。
“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这里写出中国市场管理的演变,从政的领导者看见商人这种垄断的不良行为,于是开始课税。古时候课税的动机,就在防止商人投机、垄断的恶作风。孟子把这类投机取利的人称为“贱丈夫”,在现在人看来,这类人物却成为“贵丈夫”了。
好了,这一段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点,如果我们写有关中国商业发展史或者赋税发展史之类书籍的话,这一段是个重要的参考资料。
第二点,就是孟子对垄断问题的看法,此所以亚圣之为圣也,而不是亚圣之为亚也。要是换成你我,有钱的老板既出钱,又出房子,又出人,那还不好?真是求之不得。但是孟子却不然,他这种独立不移的精神实在值得我们效法。
我常说在秦汉以后就没有儒家了。秦汉以后,虽然处处标榜孔孟,但是却没有看到真正的孔孟之徒,大部分都是拿孔孟的招牌骗饭吃而已。孟子这里说出的“必求龙断而登之”,不仅是商场上的现象,在科考制度之中以及社会上各行各业都有这种垄断的现象,这就是所谓门阀、门第的观念。往往一代为官,子孙亲朋就逐渐把持了政权,普通人要想在这种情势下跻身其中,那真是谈何容易!
到了唐朝,虽然兴起了考试制度,但是法久弊生,也难免形成门第的垄断。发展到中、晚唐,政坛上因此而有“牛、李”两党之争,各以牛僧孺、李德裕为两大政魁,两派意见之争非常严重。李德裕为宰相李吉甫之子,并非科考出身,因祖荫人仕,专门提拔清寒子弟。牛僧孺则为科考进士出身,属于学阀门派垄断团体。唐武宗时,牛僧孺人相,威权独重。唐宣宗时,李德裕为牛党所陷,贬往崖州。当时有诗云:“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望崖州。”就是以这个历史背景为典故的。崖州是广东边区的一个小县,唐朝时还是没有开发的蛮荒之地。那些清寒子弟眼看恩师为了提拔他们遭人陷害,从宰相之尊被贬到边疆荒区,难免痛心疾首,悲泪纵横。
我们看中国历史,汉、唐、元、明、清一路下来,不仅政治上有门阀,军事上有军阀,经济上有财阀,学术界还有学阀。但是,我们看看孟子这里,他绝对有机会可以形成一股学阀的威势,但他却毫不动心,我们不免再度赞叹亚圣之为圣也!
孟子与公孙丑(下)(10)处世的艺术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斋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
这里就开始讲故事了,也等于是孟子的传记。孟子离开齐国,到了昼这个地方。有一个热心人想替齐王留住孟子,请他不要离开齐国。结果如何呢?“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这人见了孟子,坐下来想和他谈谈,孟子不搭腔,反而躺了下去,不理他。这人很不高兴。当然不高兴,别说是这个人,若换上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会不高兴的。但这个人还是执弟子之礼,很谦虚地说:“弟子斋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我对老师非常诚恳,见面之前先沐浴、烧香,没想到老师根本不理我,从此以后,我不敢再来求见了。言下之意,大有“你孟夫子又算老几呀”的味道。
孟子听了,对他说:来!你请坐,我和你讲老实话。
“昔者鲁繆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繆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
孔子的孙子子思,是曾子的学生、孟子的老师,孔子死后,文化道统传到子思了。鲁国当时的国君缪公对子思非常尊重,他经常派两个最亲信的干部在子思旁边,以便随时传话。鲁缪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为什么不干脆把子思请到宫里来住,或者请他住到隔壁,不是更方便吗?这就是年轻同学们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了。你们自己将来从事外交,或从事工商业,对于人事问题的处理要特别小心。人与人之间相处,尤其是高级干部之间,有些问题要研究、讨论的时候,必须有个转圜的余地,如果不是这样,事情就容易搞砸。比如年轻人谈恋爱,结婚以前都很好,但结了婚以后,太亲近了反而闹别扭。这时,就需要朋友出来说话了。
中国人讲究伦理,也就是伦常。所谓伦常就是社会的次序,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艺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中,朋友列居其一。大家或许会觉得奇怪,好像朋友一伦不相干,而事实上朋友非常重要。任何一个人,许多心里的痛苦、心里的烦恼,上不可对父母言,下不好对兄弟、妻、子开口,对着好朋友东拉西扯,什么都可以向他发泄。就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一帖药都用得着它,离不开它,因为它的性质是中和的。人生不能没有朋友,否则会很痛苦。
所以不要以为鲁缪公的这种做法是手段,他确实是深懂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艺术。做人实在难,往往不能走直路,如果坚持要走直路,一定会碰壁,稍微一转弯,事情就好办了。《孟子》这里的重点是告诉我们,鲁缪公以至礼对待子思,但中间如果没有人来缓和缓和,就无法安顿子思。这是事实,但这一则史实在一般历史资料中没有记载,读了《孟子》才知道有这回事。
孟子提到泄柳、申详这两个人,他们都是鲁国当时的贤人,也很了不起,尤其是申详,是孔子有名的弟子子张的儿子。虽然他们不如子思在鲁缪公心目中的分量,但是鲁缪公也很器重他们。当时他们两人也都有缪公的人在身边,替他们传话转園。
孟子讲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呢?他是说,我与齐王之间的关系也同样需要有人在中间做转圜。
“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孟子对这个客人说,你很恭敬我,待我以长者,希望改善我和齐王的关系。你有这个理想,但是你有这个本事吗?为人处世的艺术是很不简单的,你想撮合齐王和我的关系,那么你是不是能做得像鲁缪公与子思之间那么的圆满呢?
年轻的同学们想想看,孟子为什么这么讲?道理在哪里?孟子这些话,等于是在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自作主张,很热心地跑来留我,如果我真答应留下来了,难道你做得了主吗?齐王并没有托你呀!“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所以,你说我是不是不该理你?是你不了解我呢?还是我不了解你?
所以读古书要用脑子去读,用智慧去读,否则字义虽看懂了,却仍旧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意思,读不通。我们前面曾说过孟子这个亚圣的称号,说过他之所以为亚、所以为圣的地方,现在看了这一段,简直会认为他既不亚也不圣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脾气那么大!话也不说一句,就跑去睡觉了。其实他是有道理的,这就要靠你自己去深人体会了。
这个人冒冒失失地,谁的命令也没奉就热心跑来,莫名其妙地参与其间。等于人家夫妇吵架,邻居突然有个人莫名其妙地跑去劝架,本来只是小小地拌个嘴,被他这么一热心调和,东说说、西说说,害得人家越吵越厉害,无法收场!这不是多事吗?就是这个道理。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孟子很不得已地离开齐国,因为齐王不采纳他的意见,等于现在特地跑一趟美国,希望对美国政府有所贡献,但是人家根本不理睬,所以只好买张机票又回来了。
为了这件事,背后就有一个齐国人叫尹士的,批评孟子说“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我们这位了不起的孟夫子,如此跑了一趟齐国,结果毫无所成地回来了!如果说是他事先不知道齐王不像汤武那般英明,是无法扶助的,却热心地跑去找他则是不明也”,可见是他孟夫子自己的头脑不清,看不准。“识其不可,然且至”,如果说孟子明知齐王不行、不能扶助,只因人家是当权的,就非去看人家不可,“则是干泽也”,无非是想要得到一点好处罢了,那就更不值钱了。“干”是“干禄”的意思,指希求而言,“泽”可引申为利益好处。
“千里而见王”,千里迢迢地跑来见齐王,“不遇故去”,“不遇”,不是指碰不到,而是际遇不佳的意思。孟子和齐王父子——齐宣王与齐湣王都很好,只是和他们的政治意见不同,“故去”,因此他离开了。
“三宿而后出昼”,孟子想要离开齐国,走就走吧,买张飞机票不就马上可以离开了吗?但是,他却在那边徘徊了三天,还故意留住,大有回首依依之感。“是何濡滞也”,他这样拖拖拉拉的是干什么?他是希望齐王留住他吗?“士则兹不悦”,他的这种行为很叫我看不惯。这个人说:老实讲,我因此很看不起他,大丈夫和人主搞不好,说走便走,他却光是嘴上叫,而又留恋着不肯走。既说走,又希望人主能回心转意留住他。好比两个人吵架闹翻了,挟着一个皮包要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说:“你看怎么样?”那不是太没骨气了吗?
且看孟子对尹士怎样反应的。
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律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高子是齐人,是孟子的弟子,他把尹士的这些话报告了孟子。孟子讲:“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老实说,尹士怎么能够了解我的苦衷?我千里迢迢地跑去找齐王,是希望帮忙他、辅助他。当今社会一两百年的战乱,民生如此痛苦,而齐国是当今第三个霸主,我当然希望能辅助他安定民生,使天下太平。“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结果我与齐王意见不同,政治观点不同,我不得不走,这难道是我所希望的吗?我是不得已的。
我要离开齐国时,在“昼”这个地方一连住了三晚,我为什么说去,偏偏又留恋着,不忍心离开呢?老实说,我现在虽然离开齐国了,“于予心犹以为速”,内心还正后悔走得太快呢!“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如果齐王改变态度,就一定会追我回去。
孟子继续说:但是直到我抵达齐国的边境“昼”这个地方,回头一看,齐王并没有派人来追我回去,我才死了这条心,等于佛家讲的毅然决然地把心放下了。“予虽然,岂舍王哉!”我虽然死了这条心,不过话说回来,悲天悯人的心理还是没有放下,我并没有完全放弃齐王呀!难道除了齐国外,我不爱去别的国家吗?只是当时的情势“王由足用为善”,只有齐国才可能辅助天子实行王道呀!假如齐王肯实行我的计划和理想,则不只是富强了齐国,从此天下人也都得以太平了。所以我心里还是希望能改变他的观念,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我天天都还在盼望着。
“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齐王不了解我,别人又如此地批评我,难道我是气量如此狭窄的小人吗?如果君王不接受自己的意见,我就发脾气,悻悻然满肚子不高兴,并且一怒绝裾而去,这算是大丈夫应有的气度吗?
髙子把孟子的这些话回头转告尹士。尹士听了说:“士诚小人也。”哎呀!孟老师说得对,我错了,我完全把观念搞错了,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们看这一段故事,如果只照字面解释,孟夫子可真是亚也不亚、圣也不圣,连冷猪头也不让他吃了,牌位也不替他立了。其实孟子完全是悲天悯人的胸怀,绝不是为自己的功名、富贵着想;他要救社会、救国家,只有靠权势才有办法。那时候的第一强国是秦,第二强国是南方的楚。秦国是绝不可能行王道的,而楚国又是个新兴的国家,思想、文化各方面不同,也不可能。于是只有靠第三位的齐国了。当时齐国的经济力量绝对可以和秦、楚相抗衡,所以孟子想使这个国家富强起来,天下就可以太平了。他的用心在此,而并不是贪图高位。以前许多高位给他他都不要,宁可带便当吃冷饭。所以不要随便冤枉古人,不要错怪了他。
五四运动时要打倒孔家店,孔家店的大老板是孔子,二老板是孟子。孟子的这些地方,都是他们所要打倒的罪状。所以我们读书要像庙里塑的菩萨一样,顶门上必须另具一只眼睛,好好地思考,把道理点出来。这只眼睛就代表慧眼,并不是顶门上真的又长出一只眼睛来了,那样就不是智慧,而是妖怪了。
孟子与公孙丑(下)(11)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曰,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孟子离开齐国了,在路上,就有一个名叫充虞的学生问孟子说:老师,我看你的气色不好,好像心里很烦、很舍不得离开的样子。还记得老师以前教导我们要不怨天、不尤人。但看老师今天这样子,好像又怨天、又尤人似的。这个学生一定很年轻,所以问起话来这么直爽。
孟子被他这么一问,就答道:“彼一时,此一时也。”唉!孩子,你知道我教你们不怨天、不尤人的时候,当时的环境、心情跟现在完全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你说得不错,我心里确实很难过。
孟子接着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句话,已成为历史命运的名言。我在两三年前算历史命运时,更肯定了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自周公以下,五百年有孔子;孔子以后五百年有汉武帝、董仲舒等;又过了五百年,出了梁武帝和达摩;再五百年后,就是宋明理学家王阳明等;之后五百年就是现代,是中国文化自周公以来的第七个五百年。我们已经老了,不行了,年轻的同学们赶紧努力,以后就看你们的啦!
中国历史上五百年出个英雄,我说三百年出个戏子。这不是开玩笑的,我所谓的戏子并不是现在的所谓电影明星,而是指真正唱得好的戏子,唱得神化了的,这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诗人也好、画家也好,都须经过民族历史文化长期的培养。尤其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更非经过几百年的培养不可。历史、文化造就人才有如此的困难!绝不是目前这种速成班、专修班所能造就出来的。所以说五百年出个英雄、三百年出个戏子,可也真不容易啊!
下面这句话值得注意。“其间必有名世者”,在这五百年中间,一定有“名世者”。什么是名世者呢?就是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一出现,他的声名、威望就震撼全世界。所以清朝的一位历史学家赵翼写了一首讲历史哲学的诗,他说:
李杜诗篇万口传 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
气魄好大!年轻人要有他的这种气魄才行。你们年轻的一代都喜欢创新,我认为不管哪一方面,要创新都必须有学问基础,没有基础能创个什么新?现代人动不动就出书,新书出_得汗牛充栋,但是这七十年来所出版的书却很难找到一本值得流传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大丈夫必须有这种把握才下笔,一下笔就须得有流传数百年的价值才行,绝不轻率!现在报章杂志上的文章只有五分钟寿命,如果能有一个月的寿命,已经是了不起的作品了。通常是看完了就丢,所以只有五分钟的寿命。
下面,孟子继续他的话。
“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自周公开始到孟子的时代,有七百年历史。周朝开国三四百年就已经开始乱了,到了孔子的时候更乱,所以孔子非常忧心。今天下午,有个朋友介绍一位医生来看我,他说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教人为善,而依他行医数十年的经验观察所得,
人心是越来越坏了。医生只能治疗生理上的疾病,却没办法医治人的心理疾病。这是什么道理呢?他的这番话很值得注意。我们自称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民族,但是我们的教育并未能挽救人心的恶化,人真的是越来越坏了。孔子、孟子处在那么乱的时代,一直希望有“王者兴”,所以孟子说“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盼望着,就快到了吧!孟子不像孔子那样有神通、能前知,所以他把时间估计差了几百年,一直到汉高祖以后,天下才近似太平,民生才安定下来;到汉武帝时,才重新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基础。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孟子这句话,牛可吹大了。他感叹说:唉!上天不希望天下太平,假如上天希望天下太平的话,除了我以外,谁还有这个抱负啊!年轻的同学们,包括当年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这句话——“舍我其谁”,好大的口气!现在我们老了,最好就是你们年轻同学了,可是你们要有准备,要有学问、有修养,到时候才能担当大任。
“吾何为不豫哉”,我是心里很难过,我为什么难过呢?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太悲惨了,而我却始终还没能施展我的抱负,我怎能不难过呢?谁来救这个世界呢?
好了!孟子的传记到此告一个段落,以后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了。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孟子离开齐国,到了“休”这个地方。公孙丑说:老师呀,我有一个问题,在肚子里憋了好久,现在我们回到自己国家了,我想请教老师,您在别人的国家替人做事,退休金、待遇也不拿,这难道是“古之道乎”?这是传统的文化观念吗?应该这样做才对吗?
孟子答说:不是的。在齐国,虽然齐王对我那么好,很客气,但他不是真心的,所以我不能接受他的待遇。吃人家的饭,就得替人家做事。“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当年我在崇这个地方头一次和齐王见面,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他不会走我这条路线,他只要霸权,只想侵略人家,所以我就准备离开了,当然不能接受他的待遇。但是,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他会改变主意,听我的劝导。
“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我已经决定要走的时候,齐国与燕国打起仗来,国与国之间打仗,各方面的事务都比较忙乱,在这个时候提出辞呈,太对不起人。再则,因齐国有军事行动,为了避免间谍的嫌疑,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所以只好留下来。
“久于齐,非我志也”,现在齐国总算安定了,像齐王这样把我冷藏在冰箱里,这样不上不下的,我留在齐国不能对他们有所帮助,这不是我的愿望,所以当然要离开。
孟子最后还是离开了齐国,冋到鲁国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