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娄章句(上)31~40
31、平乱或利用乱 32、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33、得民心得天下 34、长寿富有平安享受 35、獭祭诗书 36、古代的人口 37、孟子的预言 38、良医的趣事39、什么是自暴自弃 40、项羽刘邦的自暴自弃
《孟子与离娄》平乱或利用乱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 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这个就是孟子的文章。孟子的文章,同庄子的文章一样,都蛮难读的,蛮奇特的,因为文字看上去古里古怪。但是为什么写古文都要学他呢?他的余韵好,平仄非常好,一个字一个字朗诵起来,意思有转折。本来一句话,「你吃饱了没有?」很简单,但他不是那么说,他会说「如果你肚子饿了,也可以吃饭,也可以吃面」,就是那么一个味道。同样一句话,他的文章就是这样。
他说「不仁者,可与言哉」,这个时代,很多人的思想里已经没有仁义了,没有办法跟他们对话,他们不会接受的。我们现在讲就是说不会接受,他不是说不会接受,他说「可与言哉」,哪里可以跟他们对话呢?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下面他申述理由,「安其危而利其菑」,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这个很重要,这就是谋略。乱世中的一般人,所谓政客,不是政治家,都是走这个路线。我们看到当年美国的基辛格,乃至今天白宫总统以下的幕僚、智囊团,对世界的做法,都是以这句话为原则。当然他们没有读过《孟子》,但是(处于)乱世的人,对付天下之乱、(以及)制造天下乱的人,走的都是这条路线。苏秦张仪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天下一乱,他们才有办法。至于天下乱了,人们痛苦,那是你们的事,同他没有关系;把你们搞乱了,他才好表现自己的才能,就是「安其危」,在最危难的时候,他自己非常平安。当然也可以讲,他不懂事,在这样危难的局面下,他自己还认为平安得很。「安其危而利其菑」,唯恐天下不乱;别的地方发生灾难,正是他的好运,正可以利用这个灾难,施展他的所长。这种思想这种做法,「乐其所以亡者」,看到别人危亡时,很高兴,因为可以有机会自我表现。
「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孟子说这些没有仁义思想的人,没有远大的胸襟,没有爱天下人的观念,如果可以跟他们谈国家天下的大事,那世界上、历史上就找不出亡国的事情了,也没有败家的事情了。
这本来是很直接的话,被他文学化的文章表现得非常美,可是越说越不懂了。其实他的意思是讲,要想国家不亡,家庭不衰败,只有行仁义之道,才能救亡图存,这样说就很明白了。可是中国古代的古文,同现在所有文学家一样,都是要写得文学化,一篇文章如果像讲话那么写下来,就不叫文章了,不好看。文章一定是七拐八翘、歪歪曲曲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结果说了半天,原来还是这个东西。可是在文学上,那样写出来,就是好文章。实际上每一篇好文章,如果把它归纳起来,只有几句话而已。像打少林拳一样,本来一拳就打倒你,很简单;偏要扭两下,跳到边上逗两下,然后才把你打倒,表示武功好,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会写文章的人,看许多文人只是在那个地方玩花样。不过有个好处,对聪明人,教给他这个办法写文章,他一旦钻进去,一辈子的精神都消磨在这个里头了。
《孟子与离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下面就有味道出来了,孟子所处的那个战国时代,他所遇到的那几位领袖,齐宣王啊,梁惠王啊,大小国家的每个领袖,他都看过之后,已经到达目中无人的状况了。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办法了,他也没有办法了,只好卷铺盖回家,收拾书箱好过年,于是他就回去了。
他引用了一个童谣,「有孺子歌曰」,他听到有小孩在唱童谣,在春秋战国时候,童谣就是民歌。注意,要想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在这个地方就要注意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是春秋战国的文学,民间唱的歌。这个「沧浪」,并不是固定指哪一条江,可能是中原地带的一条江河。他说,如果是干净的水,我就拿来洗洗帽子,古代的帽子有些是竹子编的。孟子这个时候为什么拿这个歌来讲呢?到了中原,靠近北方啊,黄沙特别大,有人帽子是要洗的,草帽就可以洗。如果这个沧浪之水是脏的话,他说那就洗洗脚吧。干净水洗帽子,脏水就洗脚,就这么一个民歌。
孟子引用这个民歌来讲,说孔子当年听了民谣啊,也有感慨,孔子说,「小子」啊!年轻的同学们啊,「听之」,你们注意听啊。这个歌代表的意义,是遇到清水嘛,就洗洗头上的东西,头是比较宝贵的;遇到脏水嘛,只能够洗洗脚,就不能洗脸洗头。为什么?「自取之也」,水本身本来没有区别,洗头和洗脚是一样的,可是因为水质干净与不干净的关系,人的应用、看法、作用就不同了,这是照文字上解释。
换句话说,这就代表在时代清明时,一个人就应该出来服务;时代太混浊了,无法救了,他也只好回家。为什么孟子引用孔子的话呢?孔子当年周游列国,看到这个时代没有办法救,因此回家去了。所以孟子这段话又是个机锋,含藏的非常好,他学的也是孔子的精神。我姓孟的嘛,今天也要卷铺盖回家了,也不干了,年纪也大了。这几句话,也就是后世文学所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同样的意思。
下面孟子再引申这个意思,他说:「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他又引用《诗经·太甲》里所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这里文字很明白,凡是中国人,读过中国书的,这几句话都晓得讲。一个人为什么被别人侮辱?是你自己找来的,你的作为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人说,老师,我在这里,好像人家看到我都很讨厌。如果他能够反省一下,可能就会发觉,自己总有使人讨厌的地方,才会召来这个后果。所以孟子说,一个人必自侮才会被别人侮。
这就是因果律,这个因是在自己的内心,每个人自己内心思想是行为的开始,所以都是由于自己,并没有一个另外做主的,命运是操在自己的手里,就是这个观念。所以他引用《诗经·太甲》篇里的话,「天作孽」,这个「孽」代表罪恶;佛经那个「业」,包括善、恶、非善非恶的「业」。所以这篇诗里讲,上天造孽,还可以逃得掉,天灾还可以躲得过;人祸,人要自己造孽,就不可活,没有办法逃脱。
上次我们引用道家的思想,《阴符经》说天发杀机、地发杀机,还可以躲得过;人一发杀机啊,天地反复。人心最厉害,连天地对人都无可奈何。
《孟子与离娄》得民心得天下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孟子》这一篇,后代宋儒把它画一个句点圈断了,应该说是把文章切断了,这是不应该的。本来是一篇连续的文章,读书人在读的时候,常常打一个圈圈,或分一个段落,这叫章句之学,相当于现在分成一节一节的。宋儒这样一来,原来的文意反而断裂,《孟子》全篇前后连续的理论观念反而散裂不全了。
这一段我们可以看到,孟子对当时的政治非常灰心,他要救世的理想没有办法实现,只好卷铺盖回家。他认为这个时代的人不怕因果,自己在造恶业,谁都救不了。
接着,他说了一个理论:「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这就是文章了。本来一句话完毕,他一层一层用文字表达。「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你说我们读《孟子》才发现,为什么苏东坡啊,唐宋八大家啊,曾国藩,以及清朝以后桐城派,都学《孟子》、《庄子》的文章呢?这就叫做写文章。我是不大会写文章的人,不过年轻时我喜欢读也喜欢学。什么是写文章呢?本事是两个字:啰唆。你尽量把它啰唆一下,就是好文章。不啰唆叫做讲话,不过有些人讲话比写文章还要啰唆。
所以我们看《孟子》这段文章,你们注意看它的文学味啊。「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这话很合逻辑,一段一段地来,「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你看,这个就是文章。假如说,「得失天下,在得失民心」,几个字就完了嘛。得天下,失天下,在于民心得失;最多十几个字,就完了。
所以我经常提到写文章的趣事,宋代那个名儒欧阳修,要主修唐朝四百年的历史。当时很多有名的文学家是他的助手。有一天他们大家出去玩,路上看到一匹马发疯奔跑,把狗踏死了。欧阳修说,咦!好题目,要大家写一篇报导,并且要用最少的字来描写。这些都是大学者,有人写几十个字,有人写十几个字。
古人的文章简练,否则五千年的文化数据要多少地方来放啊?故宫博物院不够堆耶!所以古人要「简」,把很多的观念用文字简化拢来。
欧阳修说,如果你们这样写历史,四百年唐朝的历史要多少房间放?要多少纸来写?大家就问他,你怎么写?他说只要几个字:「马逸毙犬于途」。马疯了乱跑,就是「逸」一个字代表,也就是思想乱跑、放逸。然后,马一脚把路上的狗踏死了。只要六个字就完了嘛!这才是记历史的文章。
如果孟子的文章用欧阳修这个方法一改,就变成记史了,因为这四句啊,太啰唆了。可是在文学立场讲,为什么说他好?因为古人是读书不是看书,古人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要念的,坐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念。所以非要这样写,音韵声音才漂亮,这里来个「也」,那里来个「也」,像唱歌一样,还有「之、乎、也、者」。有一半是口头音,就是白话的「的」、「呢」、「吗」、「呀」,所以我们就懂得文章为什么那样写了。
你懂了这个窍门以后啊,古文你就会写了,包你会写。你不要以为我说这个是笑话,真的喔,我是下了苦功来的。所以诗啊、词啊、文章啊,我都把它们悟出来了,原来如此,会了我就丢掉,不写了。
所以我二十几岁时,四川有一位老师是清朝最后一榜的探花商衍鎏老先生,我向他请教古文,然后懂了这个窍门。我有一天问:商老师啊,假设我现在这个样子写,如果退回去百年,跟大家一起考个进士,行不行啊?他说:嗯,行喔,假设在前清,你考进士大概没有问题。我说这样啊!下面我就不说了,所谓翰林学士的文章不过如此,就这么一个窍门。像欧阳修那是真功夫了,「马逸毙犬于途」,简化、明了,所以大学者有大学者的道理。现在是顺便讲到写文章的事情。
《孟子与离娄》长寿富有平安享受
「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上面有一点衍文,是故意的,孟子文章的手法变化得好。下面他讲「所欲,与之,聚之」,讲政治原则。诸位年轻同学注意,现在是工商业时代,你们将来当老板,或者做官,做一个领导人,就是这个原则。下面人所需要的,你能够给他,「与之,聚之」,大家要吃饭,你能够弄来米,给大家吃饭,这就对了。「所恶」,下面人不要的,你不要给他。换句话说,当一个家长也好,一个领导人也好,一个老板也好,如果一个真正的大丈夫,要建立事业的人,天下的苦头自己来吃;好的东西都归你们,这是仁政的道理,仁恕的道理,也就是中国文化做人的道理。
我们这个旧本子上,有朱子一段小批注,我也非常同意。朱子引用《汉书·晁错传》:「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之而不伤;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之而不困;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之而不危;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这是汉朝晁错对汉景帝讲的话,也就是政治的大原则,是古今中外人的心理。人的心理要什么呢?第一要寿命,要活得好好的,还要活得长命。第二是要钱,个个都富有,要幸福,要福利。第三要平安,天下太平。第四呢,还要享受,一共是四点。汉朝的晁错提出来,朱熹的批注上有的,不需要我再引用。
人类所需要的,其实就是每一个人的想法,我们自己想想,也是当然如此。所以我们找人算命,问能活多少岁啊?算命的说,放心,起码八十几到九十啊。这样一定多给两个钱,本来五十块也要给六十块,因为讲得好听嘛!问将来有没有钱?哎,大富。富到什么程度?这个大富,没个标准的,穷人今天得一百块钱就算大富了,反正你不给他说明就不要紧。再问老运好不好?哎,享福,平安啊,好啊,真好。反正给他说好听的,这就是人情。人,要寿命,要财富,要平安,要享受。所以呀,要读书通理才能明白。现在大家讲群众心理学啊、政治心理学啊,这种学、那种学,原则都在这里,古书上都有。不是说外国人的思想比我们特别高明一点,没有这回事;我们自己宝库里头,前辈的经验太多了,都有书写下来,只是我们自己不去研读而已。
孟子现在作结论,「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所以民怎么会归仁呢?刚才我们解释「仁」,是福利、福惠,天下哪个人不要求福利,不要求享受?所以说,孟子孔子讲仁政。仁政的道理,现在孟子自己作批注,「所欲,与之」,就是别人要的,我给他;「聚之」,我帮忙他拿到,都给他,这就是「仁」。「所恶」的,别人讨厌的,不给,我自己来承受,痛苦我来负担,这就是仁政。那样一来,当然天下都归仁啊,那还不好吗?痛苦的归你,好的归我,我当然来啊,于是天下就归仁了。
所以严格地说,照哲学的立场来讲,人性的反面就有那么可恶,那么自私。孔孟之道,是站在一个领导人的立场,站在一个君位的立场,讲付出的道理,讲仁义的道理。如果我们站在哲学的另一个立场看人类的心理,人为什么需要别人给我们仁?可见我们自己是非常自私的,对不对?是不是这样?你懂得了这个道理,就可以研究哲学了,也可以读懂孔孟之道了,人性的反面也就了解了。
孟子讲的是正面,「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所以人喜欢归仁,就像水都喜欢向下汇聚一样。换句话说,人类众生的心理,也像「兽之走圹也」,就像那些野兽喜欢走到旷野一样。
《孟子与离娄》獭祭诗书
孟子说了一个原则,这个就是谋略学,后来应用于心理作战、文化作战,以及各种作战谋略学中,都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则。他说,「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这个「渊」就是水潭,「驱」就是赶,用竹竿去赶鱼。譬如我们修一个养鱼池,通溪流,想从溪里赶些小鱼到我们的鱼塘。这时只要买两个水獭放到溪流中,小鱼为了躲水獭,自然游到水塘中了。因为水獭这个动物是专门吃鱼的。
中国古人相传,水獭成了精,专门在人夜睡的时候来压睡梦中的人。如果你床头放一条鱼的话,水獭精据说就不来压你,它去吃鱼去了。
关于水獭精吃鱼,有一个典故。水獭把抓到的鱼摆成一圈,它在中间到处看,好像对鱼磕头。这在文学上叫做「獭祭」,因为古人看到水獭在拜鱼,所以叫「獭祭」。实际上它要吃鱼,等它玩弄够了才吃。
为什么讲到这个呢?因为现在人写各种文章、各类书,那个形式就像是獭祭,就是这个玩意儿。譬如写文章,引据拿破仑怎么说的,叔本华怎么说的,然后列举一大堆参考书。这样的方式,在中国古人认为是丢人的,称之为「獭祭诗书」。獭祭诗书在《礼记》上叫做「记问之学」,你懂得的都是数据而已。《礼记》上讲,当老师的有个规定,「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因为记问之学只是知识,不是学问。可是我们现在拿学位的,要批注,就是学獭祭的本事,一篇文章一定要有个来历出处,没有出处是不行的。
我现在也变成这个习惯,因为跟现代人学会了;像我们当年写文章时,如果后面注一个出处的话,会被老辈子笑话的。为什么?因为老师会说:你认为我这个老师看不懂吗?难道你读的书我没有读过吗?
孟子讲,所以啊,要把这个鱼赶到深渊里头,不要人去赶,你只要养两个水獭,鱼怕水獭,就通通躲到这里来了。在丛林中要想养鸟,要人去赶鸟来多麻烦,你养一个专门吃鸟的鹞子,那些鸟都躲到你这个地方来了。他说历史上记载商汤与周武王时代的老百姓,为什么都向汤武这边逃呢?「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把老百姓赶到汤、武仁政的地方,就是夏桀与商纣。所以鹞子也好,水獭也好,都是坏蛋,他说你要行仁政怕没有群众吗?假定你的对手和敌人是一个坏蛋,老百姓自然都逃到你这边来了嘛!换句话说,替自己增加势力的,正是敌人这方面。
《孟子与离娄》古代的人口
下面继续孟子所说的理由,「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就是说当时那些诸侯之国的领袖们,假设有一个真能够「好仁」,推行仁政,就算自己不想称王,也自然会有人拥护你坐上王位,领导世界,领导国际。再说什么叫做「仁」政?「仁」是个原则,至于「仁」的方法,每一代每个时期都不同,也就是因时因地而不同,这是大家特别要注意的。
《孟子》在文字上都是歪七扭八的,倒着去说,这就是文学,读起来非常轻巧;尤其是朗诵,通顺而舒畅。譬如我们念古诗,念到汉武帝所作《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那个「兮」字现在念「西」的音,古文所谓楚音,湖南湖北那一带,几千年前究竟怎么念,是什么音,不知道。有人考据,「兮」等于后来唱京戏所谓「啊」,「秋风起啊……」就是拉长声,后来「兮呀兮呀」,管你西也好东也好,反正这个字就是个虚字。为什么古文里头虚字多呢?为了音韵念得铿锵,所以写文章同作诗一样,文章一念出来,有些字在中间吵起来了,因为不协调,马上就要想办法换字。
再回来讲刚才孟子说的,哪一个国家的领袖能爱好推行仁政的话,其他国家的老百姓自然都跑过来了。不过这里头有一个问题,我想青年人应该有思想,有思想就有问题,什么问题?粮食不够,节育还来不及,跑来那么多人干吗?对不对?是不是会有这样想法?但是大家要知道,春秋战国的时候,人口就是财产。那个时候全中国当然无法统计,大致也不过两三千万人而已,好多地方都还没有开发。我们过去讲四万万人口,那是满族入关康熙以前的统计。四万万人口一半男一半女,成家以后两个人又生四个,或者生六个,几百年生下来不得了啊!尤其中国人,生产力特别旺盛。
现在觉得世界上粮食不够,人口过多成了问题,生怕人口跟土地不成比例。在我很笨的看法,这个问题闹了几十年,尤其外国人在闹,外国人闹闹可以,我觉得人口不会成问题。以中国来讲,大概再加一倍还能够活得下去,粮食也够分配。不过其他许多国家,像欧洲有些地方就不同,不像中国。
再说西方人拼命提倡节育,在他们某种理论上可能有道理,但是,其中还有个很秘密的大问题,就是与黄种人、与各有色人种有关的国际上一个大问题。其中涉及了种族,也就是政治理论的立国精神,是否与种族有关,这是非常大的问题。所以我先提起青年同学们注意。
这个问题很大啊!因为是与土地政策、粮食分配有关,有关人类的生存,更是一个国家人民永续存在的问题。换言之,这与农业经济、国家经济、世界人类的经济等问题,都牵连在一起。所以,我觉得盲目跟人家叫节育是不妥当的。当然站在女性生孩子痛苦的立场来讲,节育是个好事情;而站在一个立国、一个民族国家永久的大计来讲,就是四个字:值得深思,要好好考虑,因为这真是个大问题。
现在再回来讲《孟子》,当时的诸侯各国需要的是人口,所以哪里推行仁政,人们就向哪里集中。那个时候人口就是财产,是最大的财富,不是现在的人口观念。
现代有许多人写文章、著书立说,常常忽略了时代背景,以及当时的地理背景。许多学者对古人批驳得一塌糊涂,但他忘记了我们跟古人相隔了几千年,历史、地理、环境统统不同。那个时候的社会,没有电灯,可能还有野兽出没,道路都不畅通。所以读书作学问,这个地方千万要留意,不然书读错了,觉得古人不对,古人睡在棺材里把牙齿都笑掉了,觉得我们这些后辈真是莫名其妙,乱讲一通,不了解那个时候的情况。
《孟子与离娄》孟子的预言
孟子又评论说:「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孟子最后的结论说,现在领导人的欲望,都是想领导世界、统一天下,像齐宣王、梁惠王都是这个思想;楚国及秦国秦始皇的上代,也都是这样的思想。可是他们的政治方法、用的政策,都不对。
等于说一个人生了七年的病,「求三年之艾」治自己的病。「艾」是针灸用的。针和灸是两件事。譬如出家人头上烧的戒疤,就是灸的一种遗留。灸是很麻烦的,把艾草打烂,叫艾绒,放在姜片上一小点,再放在穴道上,然后点火烧这个艾绒,叫做灸。
讲到《孟子》所谓「七年之病」,是说一个人已经病了七年,就是久病了,假定有风湿病,医生决定要用灸来治,病久了要用老艾、存放了三年的陈艾,亲戚朋友到处找,找得很辛苦。
「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他说其实啊,没有生病的时候就要做准备。所以中国人无病吃中药,在没有病的时候吃药,是预防的作用。真到病来的时候再吃药啊,有时候就来不及了。
其实每个人随时都在病中,尤其你们大家修道打坐的,自己不通医药,我可以严重地讲一句话:你们不要学修道了,没用。打坐是能够去病的,可是起码半个月以上,才去一点病。如果配合服药,两个钟头就好了。为什么你们平常把命看得那么值钱,生病却不肯吃药,又把自己看得那么贱呢?平常不上课,我不愿意讲这个道理,现在讲到孟子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才顺便说到病和医的问题。
所以他说药是平常要准备的。如果平常不准备不储藏,永远不会有三年的陈艾。这个道理就是说,万事要先做准备,如果天天想发财,用钱不节省,又不肯去赚钱,那个钱会掉到你身上吗?所以,「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要预先准备。
他批评当时这些诸侯们,「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他说六国的诸侯个个都想统一天下,领导国际,所用的不是仁道,而是用急功近利的政策去达到目的,用技术手段去统治、领导,而不是走基本的、政治最高道德的原则去领导。他们根本就没有立志向这一面走,反而是背道而驰。所以孟子的结论,是对当时的诸侯一竿子统统打完了,说他们「终身忧辱」,一辈子都在忧烦之中,都是自己找来的痛苦烦恼。
这句话,我们现在看了,好像孟老夫子在说大话,讲理论。如果翻开战国时候的历史,看孟子那个时代,他的话没有错。每个国家的君主几乎没有过一天舒服的日子,都在「忧辱」的状况中;而那些「忧辱」,都是自己找来的。
最后他总括的结论是「陷于死亡」。这句话,在他死后过了一段时期就应验了,六国灭亡,被秦国统一了。孟子这句话,我们现在看来是文字,拿历史哲学来看,孟子讲的话是预言,他死后没多久就兑现了。
因此,他引用《诗经·大雅》中《桑柔》这一篇来说,「‘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这一篇诗是描写农村社会的田园诗,描写春天那个桑树的枝条很柔软,等于《易经》上有一句话,「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就是说明一个非常危险的现象,在桑树很细的枝条上挂了一个大草包,像鸟笼一样挂在上面,很快就要掉下来了。也等于后世所谓命若悬丝的意思,太危险了。
这两句诗是形容一个境界,也就是说,这个时代啊,有一种现象,「其何能淑」,永远搞不好。「载胥及溺」,一般人和社会,及整个的时代趋势,都是向水里头掉,自己要跳下海去自寻死路,那有什么办法!所以孟子说,战国的这些君王们天天想平天下,但这个天下他们永远不能平,因为他们所做的事都与平天下背道而驰的。
《孟子与离娄》良医的趣事
宋朝有出将入相的范仲淹,他有两句名言:「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一个人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好宰相,治国平天下,起码要做一个好医生。这两种人都是对社会有贡献、救世救人的,不是读书出来只为了金钱和职业。
医学上有两句话:「人之怕,怕病多」,一般人最怕的是病多,怕病的痛苦;「医之所怕,怕道少」,医生的怕,是怕学问少,方法少,这个「怕」就是苦恼。所以病家跟医生,所怕的事、所担心的事是不一样的。
当一个时代到了衰败的时候,各种病象、稀奇古怪的毛病都出来了,整个社会是病态的。大政治家就是个良医,要有办法医好这个病态的社会。医书上记载,古代一个名医扁鹊,他的一双眼睛就像X光,一看就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看清楚了,扁鹊就是这样的良医。其实这两句话,用之于政治哲学上也是一样。一个大政治家,治疗社会的病态,要有学问,要用心思,不能不学无术;学问不够,方法就不够。所以医之怕,就怕道少,就怕学问不够。
古代医学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许多名医根本就不用药治病;拿现在讲,他们已经懂得心理治疗,两句话就把人的病治好了。
我常讲清朝那几个名医的笑话,相传叶天士的医案,是不是他不能肯定,因为清朝好几个医生是名医。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太太难产,家人去找叶天士,当时他正在后花园下棋。那家人站在旁边,急死了,忽然秋风吹落梧桐树的叶子,他把那个叶子拿起来说,你回去,把这片叶子熬汤给你太太喝就行了。这个人赶快跑回家,熬了汤,太太喝了还真的生下孩子了,这就叫做名医。
又有一次,他在下棋,古代都是赌铜钱,又一个难产妇人的家人来,硬拖他走,他就抓一把铜钱放在口袋,一进那个产房啊,就把铜钱抓出来,往地上哗啦这么一撒,孩子就生下来了。人家问他,他就说,人嘛,生到世界上就要钱,没有钱他怎么肯出来?(众笑)在现在医学上也说,因为产妇太紧张了,突然给她「哗啦」一惊,注意力松开了,孩子当然生下来了。
《孟子与离娄》什么是自暴自弃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
「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离娄篇》开头到现在,整个的思想系统就是孟子当时对于世局、政情的一个论评。这一番话,孟子在什么地方讲的呢?从他的经历记录中看,可能是在见齐宣王、梁惠王之间所讲的。
孟子跟齐宣王和梁惠王当面所谈的话,我在《孟子旁通》里头有专门的一章,记述他在谈话完毕回到住所后,与学生朋友之间对世局的一番谈话。我们已经拖了那么久,对他的话还没有作结论。
孟子说:「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这里又开始了一个高潮。在我们后世大家都知道一句成语「自暴自弃」,这四个字就是从《孟子》这里来的。现在我们看孟子对「自暴自弃」是怎么个讲法。
这个文字,我想同学们一看都懂了,严格解释很麻烦的,因为这是韵文,有韵律。我们可以这么解释,自暴的人,就是我慢,有偏见,刚愎自用;我见很强的人「不可与有言」,不可以同他讲话提意见,其实也就是同他无话可说的意思。不过,这样解释不一定对,也不能说不对。到底应该怎么解释?值得讨论。再说「自弃」,就是有很强烈自卑感的一种人。常常听到年轻人讲,老师啊,我是没有希望的了,我不行了,我是***啊;或讲我是笨蛋啊,我永远没办法。这些都是「自弃」的话,不过这些还算是客气话,真正「自弃」的人,有些是灰心到极点,想走自杀的路,结束自己的生命。像这种人,「不可与有为也」,照文字解释,是没有办法与他共事,是不是真的应该这样解释?也是问题。关于这些,我们必须先看下文。
「言非礼义,谓之自暴」,说话不合礼义,就是「自暴」。孟子有个批注,一个人的言论,就代表了他的思想。从哲学的立场来讲,言语是表达到外面的思想;换言之,一个人的思想,就是没有发表的语言。所以思想是在里头的言语,譬如我们说,有个人一天到晚不讲话;如果拿禅宗祖师一句话形容,就是四个字——「其声如雷」。他一天到晚自己跟自己对话,打雷一样,大声得不得了。因为他在里头自问自答,自己发脾气,自己开玩笑,自己后悔;如果他自己跟自己真不讲话了,这个人连思想也没有了。世上只有两个人不讲话,一个躺在殡仪馆,一个还躺在妈妈肚子里。其他凡是生命,没有不讲话的,凡是生命就有思想。所以中国人有一句老话:「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要晓得这个人的思想啊,你只要听他嘴里的话就知道了。
不过人的嘴巴有时候跟头脑两样,常常头脑转得快,嘴巴来得慢,手写更慢。我想大家都有这个经验。如果一个人把每一分钟的思想字字都记出来,起码得好几张稿纸。有人常常因为思想来得太快,来不及写,自己也讨厌,恨不得能慢一点想;结果稿子不写了,反正跟不上,算了。
当然,最好一个字都不漏,那是真正的工夫了,这要真正的定力。我们测验自己一下,打坐做工夫的人更要注意,自己一天之中都在想,我假设问你,你早上醒来第一个念头想什么?一定记不得,恐怕刚刚进门的时候你的念头想什么也记不得了。所以真正的修养定力都要弄清楚。尤其是学佛的朋友们要注意,修道学佛,你以为打坐很舒服,半天没有想,以为这个叫定,哼!你这个定力也属于「自暴」与「自弃」的范围,就有这样严重。所以自暴自弃的范围是很广的。
因此孟子说:「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一个人的言语思想如果不纯正,不合于「礼义」,没有逻辑,就叫做「自暴」。这里头有个问题了,什么叫「礼」?什么叫「义」?你们诸位年轻同学,对不住,我要向你们吹牛了。我看过老一辈子读线装书出身的,那个装模作样之讨厌,他言必「礼义」,已经中了「书毒」,是中了四书五经毒的模样了。所以我们同学们都骂:假道学!其实四书五经不是这样的啊!那是书发了霉,霉被他吸进去了,他中的是这个毒。这不是真正的「礼」和「义」。
所以「礼」、「义」两个字要特别慎重。现在我们简单地讲,一个人的思想言论都合于真理,处处合乎规矩的限度,有逻辑条理,就是合于「礼义」。
譬如我有个朋友,四十多岁,在外国当教授,五六年前在我们这里教书。我经常看到他都怕,虽然他也叫我老师,不过我也称他为老师。有一天我请他来专门谈话,我说你啊能不能放轻松一点?因为他进来叫一声老师,然后坐得四平八稳,半天不动。他不是假装的,没有人看见时他也坐得四平八稳。我说你可以把腿翘一翘,再笑一笑,轻松一点嘛!他说老师啊,我从中学开始起,读四书以后,就觉得要这样做人,养成这个习惯了。我说你这个习惯倒蛮好,但是我觉得未免太枯燥了。我说《诗经》讲「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天机是活泼泼的啊,不是你这样死板板的。他说是啊老师,我在你这里听课这么久也知道,我想改,但改不了啊!不过我们当年读古书,言必中矩,循规蹈矩就是这样。我说这个是不对的啊,你这样下去叫病态心理。
当时在场的还有好几个同学,现在都还在这里,可以证明我的话。几年以后他到美国了,最近听说在美国进了精神病院。他所认为的言必「礼义」,是不懂得「自暴自弃」的含义,其实「自暴自弃」以外应该还有个病名,叫做「自梏」,或者是「自卑」,这是另一个道理。
对于「自暴」和「自弃」的第二个解释,「吾身不能居仁由义」,我的身体不能「由义」而居住在「仁」的境界里;也就是说,他的行为不是走「义」的路线,这种人叫做「自弃」。这是孟子对「自弃」的结论,下了定义。这个定义的范围,还值得我们讨论。
我们人,当情绪高涨的时候,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自我崇高,自我英雄;当情绪低落的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所能,活不下去。所谓「壮不如人老可知」,这是古人的一句诗,年轻都不如人,现在老了,那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人啊,经常在这两种心理之间摇摆不定。借用学佛的比喻,说一个人不能得定,原因不是散乱、思想乱跑,就是昏沈、想睡眠。实际上那是讲修养工夫,是指打坐修定的一个景象,不散乱就昏沈。这是讲普通人一般的心理状况,包括身心两方面。其实我们检查自己,真做学问修养工夫时,我们每天随时随地的情绪思想也是这样,不是狂妄自我崇高,就是自卑感来了,都是在这两种状况中翻来覆去。
《孟子与离娄》项羽刘邦的自暴自弃
孟子所谓的「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以历史的故事来看,汉高祖打下了天下,当时一切制度尚未建立,刘邦坐在上面当皇帝,有功劳的部将们在下面乱吵,一个读书人陆贾就告诉他,必须要建立制度。汉高祖说了一句话,那一句话就是「自暴」。他说「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就是骂那个读书人,意思是说老子的天下是打来的,你懂什么?!就是这个态度。
碰到陆贾这个书生,那是真书生,真是儒者,他说对啊,「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天下可以从马上打来,但是天下不能在马上治之。如果你这样了解《史记》上的记述,那就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因为他们当时对话不是文字。他们的对话就是:老子的天下是打来的,你吵个屁啊!那个陆贾就说:好!天下是打来的,你不能永远打下去吧?汉高祖聪明,态度马上变了,他说对啊,那怎么办?陆贾说我有办法。高祖说好!你弄个计划来,我看看。这是描写汉高祖「自暴」的一段。
再说汉高祖在「自弃」的时候,是没有起来打天下之前,整天喝酒,当个里长一样的小吏,什么都不管。朱元璋也是一样,没有饭吃当和尚,到处流浪。他们这些人,也不晓得自己后来能当皇帝,那个时候非常「自弃」。
再说「言非礼义」,我们看到历史上项羽和刘邦对立的时候,项羽当时很得意,「言非礼义」,说话狂妄。历史上记载,他年轻的时候,读书不成,去学剑。可见他功课不好,书读不好,老子不读书了,去学剑术武功。学剑又不成,可见他很没有耐性,然后就读兵书,因为学剑是一个打一个的,没有意思,他要学万人敌。看见叔叔在那里读兵书,研究军事嘛,他就想学万人敌。项羽万人敌也没有学好,历史上描写他这几句话,就是「自暴」,最后失败了,八千子弟都打光了。一个撑渡船的老头劝他过江回家去,家乡还有年轻人会跟你出来;但他说无颜见江东父老,没有脸回去。还有人说项羽晓得不能上当,只有一只船,这个老船家,你晓得是不是敌人的?万一渡江一半,把他丢下水,那就完蛋了,他宁可干脆自刎。这是后人的猜想,实际上,他到失败的时候无颜见江东父老是真话,那个心理已经低沈到「自弃」的境界了。
再看南北朝时那个苻坚,淝水之战,苻坚要来打南方,那个威风之大,有人说江不能过啊,你准备不够。他说那一条小水,隔得了什么?我的部队那么多,「投鞭断流」,每人手里的马鞭丢到江里去,水都可以截断,都可以当桥过去,怕什么?结果他被打得片甲不留。那一种话,就是「自暴」的话。
换一句话说,「自暴」就是狂妄,每人都容易犯这种心理的毛病,有时候道理上知道,但当情绪高涨修养又不够的时候,不应该讲的话就冲出来了。譬如我们看到有些人,有时候脾气一来,天不怕地不怕,老子什么都不怕;真到那个时候啊,什么都怕了,这个是修养的问题。
所以讲「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这个「身」字要注意,心理的修养到达了,生理上气质变化了,自己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行为自然都是合于「义」的修养。人的高贵气质并不是故意装的,而是学识学问和道德修养来的。所以要「居仁」,要住在那个「仁」的境界,也就是说一般讲学问修养的人要随时在这个境界,定在这个境界,「由义」起的作用那个行为自然合于义理。如果不能这样,孟子说就叫做「自弃」。
所以我们特别强调一点,希望青年同学们注意,我们一般人的心理,随时随地不是走入「自暴」就是走入「自弃」的境界。要能够既不「自暴」、又不「自弃」,非常平稳,也很平凡,那就是最大的成就,就是最高的学问。
所以孟子强调:「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他提出来传统文化中「仁」与「义」两个修养的目标,包括的意义很多,方法也很多,不过他讲的是原则。
「仁」是一般人的「安宅」,等于我们的家,我们这个身体疲劳了,回家去,到房间上床去休息,这个床是我们的「安宅」,对不对?那么,除了房子是物质的以外,我们有个精神的房子、精神的床铺,就是「仁」,随时随地心都住在「仁」的境界。
「义」,人在外面马路上走,路是物质世界的路,我们自己精神世界的修养也有一个「正路」走,就是「义」,是处处合理的意思。他说一个人读书求学问,不是求知识,中国过去读书受教育的目的是完成一个人的修养,随时随地身心性命在这个「仁」与「义」的境界之中。
所以「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他说一般人荒废了自己的房子,就是心理上那个「仁」的修养,抛弃了「仁」的境界,偏要向外面乱找。他说人生都想走一条路,但是不晓得哪一条是「正路」,走的都是歪路,抛弃了「正路」而不走,这是人生的悲哀。
由孟子这一番理论,从上面读下来,记载了他对于战国整个时代的悲哀。他所看到的,所接触的,都是自以为是的第一流的帝王人物,这个时代,这一班做领导的诸侯已无可救药,天下国家要大乱了,所以他感到非常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