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娄章句(上)21~30
21、好心没好报 22、古语说自求多福 23、贤者与能者在位与在职 24、杜牧与贾谊 25、有道无道 26、顺逆与存亡的关系 27、努力振作转弱为强 28、谁能天下无敌 29、再说杜牧 30、社会福利要方法
《孟子与离娄》好心没好报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这一段也是他的小结论,他对于政治的哲学理论,做了指导性的讲话。孟子提到仁的重要,他说一般人心中想做好人做好事,但是行为上都非常不仁不义;等于怕喝醉而戒不了酒一样。他接着说,「爱人不亲」,我们爱人家,结果人家反而骂你怨你。这并不是讲恋爱,我写信追她,她不爱我,就是「爱人不亲」。所谓爱人就是爱护人家,对人家好,「反其仁」,如果人家反感,你就要反省自己,可能是仁的行为你没有做对,总有一个原因。这是讲普通做人,长官带部下,领袖带下属,父母对儿女,结果有不好的反应时,仔细研究下来,可能是自己出了问题,也许是爱的方法不对。
这个仁啊,并不是一个呆板的事,所以仁是要有方法的。我们看到医生的招牌「仁心仁术」,术就是方法。佛家讲慈悲,慈悲要配合方便,我们经常听到佛家两句话,「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慈悲要有方法,你不懂得方法,那个仁是没有用的。换句话说,这个是好人,好人下面有一个批注,不可以用;坏人下面一个批注,也许还有用。这是一个哲学的问题,不是一个事实。道理在哪里?你看用钞票就知道了,街面上都是脏的烂的在流通,好钞票、新钞票看不见,对不对?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啊,这个社会上流通的都是坏的;好的都很珍重,把它包起来,所以好的都出不来。这个道理很深刻,我自己越想越胡涂,历史、人生都是如此。所以仁要有方法,他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效果不好,自己先要反省。
「治人不治,反其智」,政治上你有很好的政策,结果执行起来达不到好的效果,毛病出在哪里?回去问问你自己的头脑吧,自己关键没有弄清楚。所以我常对许多年轻的同学说你的计划很好;年轻人不懂我的话,还说:老师,真的吗?其实我这个话是鞭子啊,你是纸上谈兵,计划好有什么用呢?做起来不一定好;如果计划和理想都好,做起来成果也好,那是要智慧的运用才行,不简单的。所以「治人不治,反其智」,不要再怪人家,问问自己吧。
我们讲现成的例子,昨天我们法师回来,带一块很长的布,要收起来,他们几个同学整理了半天,越弄越乱。我说我来,我开过布店的,指头东一转西一转就叠好了。因此可以说,办事、政治,都是这个道理。法师就恭维我说:老师样样都会。我说那也不一定,这个高帽戴不得的。我说以前有一个当师长的朋友,他看到一个马夫,拼命拉那个马,一身都是汗,就是拉不动。他就过去甩马夫两个耳光,你走开!他自己把马绳拿到手里一转,转到马鼻子旁边,两个指头带着就走了。所以孟子讲的仁道值得研究了,譬如我这个朋友,样样都能干,连马夫的工作他做得都比马夫高明,就是孟子说的,虽然有智慧要善于运用。这个要特别注意啊,不要听到智慧,以为就是聪明,那就没有真智慧,所以不要把聪明当智慧用。
「礼人不答,反其敬」,我们对待人家很有礼貌,结果他不理你。不理你,当然要「反其敬」,你要反过来问自己,是我对他不够恭敬吗?是其他的原因吗?有时候我们觉得对人家很有礼貌,那个礼貌有时候真要命啊,我也经常冷眼旁观你们同学之间相处,一个同学很爱护另一个,拿茶给他也不喝,不受你可怜,为什么这个态度啊?其实有可能是不晓得自己脸上那个表情太难看了,还怪人家反应不好,所以要注意。
孟子为什么提这三样事呢?注意哦,一个是爱人,一个是治人,一个是礼。上面本来讨论的是政治大原则,现在怎么提这三样事呢?这就是关键,为政之道这三个是重点。尤其是当领导的人,第一是爱人,第二是治人,就是管理人的方法。第三呢?爱人需要礼,管理人的方法也需要礼,礼是中心,非常简单,这是领导人的一个大原则。孟子没有给你点出题目来,这个穴道在哪里,没有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这个穴道在这三点,这是重点。所以他在这里吩咐这三样,为政之道,乃至当父母也是一样,「爱、治、礼」,这三样最重要。他的方法呢?「仁、智、敬」,这是三个结论的方法。这六个字合起来又是一篇大文章,要写论文的话,找资料就很多了。
所以孟子的结论说,「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他说你要晓得一个人,虽然做了很多的好事,结果不得好报,什么理由呢?你不要责怪人家,只问自己。当然最难的是自己的面孔,虽然做了好事,可是那个脸色,那个态度,太难看,令人受不了,这个地方要反求诸貌,所以外貌也很重要。
《孟子与离娄》古语说自求多福
结论是「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要自己本身正派,不是讲这个身体,是说本身要站得正,天下当然就归之。
他引用《诗经》的一句话,「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八个字特别注意,这是《诗经》描述周朝文王武王之所以成功的重点。这八个字,也是我们中国文化道德修养的中心思想。什么叫「永言」?古诗很难读懂,诗歌有一个重点,「诗言志,歌永言」,诗是自己思想情感的表达;歌的句子不像诗,可长可短,永言就是永远讲,永远地唱。歌是代表人性,人的情绪,人受了委屈自然就唱歌。所谓「永言」,就是歌中有很好的话,可以流传,我们现在叫格言,一句可以做标准的话。
至于「配命」,就是说这一句话,带有文化的精神生命,一句什么话呢?「自求多福」,求人、拜佛、求上帝、求朋友都没有用,人要自己站起来,福气是自求的,以人为中心。你自己不自求,只想求菩萨保佑,菩萨太忙了,你到民权东路行天宫看看,一天到晚多少人;关公那里都要用计算机登记了,那么多人求他,他比我们还忙。所以我就发了一个大愿,将来死后不成佛,也不成神;神佛太忙了,而且被人家烧的香都熏昏了。实际上求神拜佛,求的是哪一个呢?是你自己,要自求多福,一切在自己。
孟子在这里讲仁道,再三提到,这就是呼应上面的文章,也就是他讲话的层次,先讲到当时社会上的领导人,都希望自己了不起,但是又不肯行仁政,就像怕醉又不肯戒酒一样。现在他正面地说什么叫做福,只有「自求多福」,自己做,不要希望人家帮。这不但是当时领导人和社会的诸多现象,也是千古人情的现象。我们都晓得爱人,对人好,结果反过来人家对我们不好,关键在哪里?问问自己。治人,结果得相反的效果,关键在哪里?问问自己。对人家有礼,结果得到没有礼貌的反应,关键在哪里?当然问自己。所以他说,周朝有一个永远不变的格言,不分地区,不分时间,只有一个「自求多福」。而且正身为第一,自己站起来为第一。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人有恒言」就是说,我们中国老祖宗们,社会上一般人有一句老古话,怎么说呢?「皆曰天下国家」,我们中国人几千年讲话,天下国家连在一起。换句话说,国家就是天下,天下就是国家,他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这个道理、这个思想,是根据曾子着的《大学》而来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道理。
我们讲到这里本来应该把仁这个问题作一个结论。实际上还不能作结论,它中间又波澜起伏,这是《孟子》文章的章法。这个波澜到这里又重新起来,变了一个章法,插过来一个问题,研究起来很有趣了。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这是《孟子》重要的一篇,讲到从政的要点,突然来一个高潮,波澜起伏。这个高潮害死了后来几千年的执法者,尤其出来做地方官的,认为是圣人教的,孟子说的嘛,搞政治不难,不要得罪地方有势力的大家族,重点就在这里「不得罪于巨室」。所以几千年来做官的人,好像受到孟子传的密法似的,到任何地方都不敢得罪当地的大家族。
有些人就不同,我们举一个近代史的例子。大家都晓得清朝中兴名臣彭玉麟,小说中有《施公案》、《包公案》、《彭公案》,这个《彭公案》就是写彭玉麟当巡案御史时的事迹。他曾经做过长江的水师提督,相当于现在的海军总司令。后来年老走不动了,辞掉官职,可是清廷还要他出来视察。他出来视察要两个人扶着走,但是幸亏靠他出来,才解决了许多问题。
他有一次视察到安徽,穿着普通衣服,像一个乡巴佬,坐在茶馆里或饭店里吃饭。那是李鸿章的家乡,李鸿章有一个侄子横行霸道,抢夺妇女啊,霸占财产啊,谁都不敢惹,因为李鸿章是当朝一品宰相。于是就有人向他告状,李鸿章侄子认不得彭公,彭公马上把他抓来,一顿痛打就通通招认了。彭玉麟晓得他李家一定赶到京城向李鸿章报告;因为清廷有权给彭玉麟的,可以先斩后奏。于是他先把李鸿章犯罪的侄子杀掉,然后写一封信给李鸿章,把他侄子所有的案情数据送上,说,我跟你是老朋友,你的侄子就是我的侄子,我替你教训,杀了他。李鸿章看了这封信,还要写信向他道歉。你看他彭玉麟不就是得罪大家族了么?历史上像彭公这样的大臣也不少。不过,把《孟子》这一句话搞错的也多得很,像一般的读书人,后来出来做官的,多数都把《孟子》这一句话弄错了。
如果我要卖卖关子,考问你们青年同学,这个巨室到底应该怎么解释?我告诉你们吧,孟子说的这个巨室,就是一个社会,也就是现在所说一个大社团,乃至大政党。古代是宗法社会,先要了解当时的社会制度,一个大家庭里,家人之多,就是一个社团、巨室。尤其孟子时的四大公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这几大公子不得了,他们是大政治社团,也等于后世的帮派。下层社团是帮会,上层社团就是一个政党。
又如孟子在提到杨朱之学时,也常提到墨子(墨翟)。墨子当时讲学是有组织的,他在弟子中选出一个领袖,就叫做巨子。孟子在这里讲的巨室,相当于墨家巨子。因此,在政治上来说,对于像反对党一样的巨室,必须相互协调,不可以乱来的。
这是中国文化帝王政治几千年来的一个现象,大家读书都轻易放过去了。孔子那时被赶走,也就是因为得罪了巨室,得罪了季家三兄弟。所以后来有一首骂人的诗,「自从鲁国潸然后,不是奸人即妇人」。这是唐代诗人罗隐所作,描述孔子自从流着眼泪离开自己的家国鲁国以后,留下来的只有奸人和妇人了。历史上许多衰乱的朝代,都因为被坏蛋或后宫操纵的原故。很不好意思,在座的有女性,现在都是女性的天下了,当然以前是坏女性多,现在都是好女性(众笑)。如果从这两句诗的观点来看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也的确是这个样子,只是角度有所不同。
所以孟子当时的这一句话,是说明民主政治的运作,沟通意见是很重要的,并不是向土豪劣绅恶霸低头,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后世许多读书人,对《孟子》所说的巨室,都搞错了重点,这些读书人做官的成果不佳,也的确受到这一句话的遗害,嘴里虽然不讲出来,但事实上都受到这句话的影响。所以我们小时候听到的,当县知事回来,跟当过警察局所长回来,两人碰面,自己幽默讲:「知事不知事」,「所长无所长」,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对子。地方的当权者,都不敢得罪当地的大势力,也是因为曲解了孟子「不得罪于巨室」这句话。
后来我们受现代的教育,尤其受革命教育的洗礼,读《孟子》都觉得讨厌,似乎讲仁政还要拍马屁,拍地方恶势力的马屁。我们现在再仔细一读啊,就发现孟子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拿现代话讲,「不得罪于巨室」应该解释为,不得罪政党和大众民意。没想到孟子一句重要的文言,误了几千年当政者的思想,想来也是非常可叹的!
这个高潮一起之后,他接着又讲下去了。由于上面一路仁啊、仁啊下来,突然到了这里,出来一个不得罪于巨室,这个跟仁政有什么关系呢?宋儒以为没关系,就把它圈掉、圈断了。可是这绝对是有关系的,「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孟子说这个仁政啊,是仁心即天心,用现在时髦的西方文化的话来讲,民意就代表了上帝的意志。这就是点出仁政对于天下的重要,因此孟子插了这段「不得罪于巨室」的话,并不是文章从这里切断了。
《孟子与离娄》贤者与能者在位与在职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 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 《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关于「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的问题,我们现在先把「贤德」的这些观念提出来讨论一下。
我们晓得孔孟思想所讲的中国文化,在学术思想上,有个基本的观念,就是《公孙丑》中说过,「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过去我们大家读书,很容易认为,所谓贤能的人就可以担当这个职位,这是一个笼总的看法。严格地讲起来,应该是依照《礼记·礼运》的观念。而且必须要把《礼运篇》全篇读完,才会了解。因为孔子有一个整套的观念,如果只抓住一段,事实上还是搞不清楚的。
所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我们后世往往把职和位连起来,实际上这是两个观念。
一个有道德、有节操、有学问的人,可以把他定位在「贤者」。贤者不一定当政,不一定在职,而是在位。古代的「位」,等于说「三公坐而论道」,是讲思想,或者是最高的决策,并不管执行。假设勉强拿现代的政治体制、社会制度来讲,那些民意代表们,就是在位,但并不是执行法令的在职人员。
「能者」是有才能的人,就是在职执行决策的人。能者与贤者,这两个观念的内涵实际上是有差别的。在历代的帝王政权或者是政治经验中,这个道理实际上的应用,集中在清朝的初期,尤其在康熙时代。康熙把做官的人才分成九类,地方官吏,或者巡抚之类,后世所谓省主席之流,他用的是「能」人,绝对用能人,不用贤者。贤者学问好道德高,把他送到翰林院去,写书编书,坐在那里吹吹牛啊,一辈子给他编几部大书。就算是年轻一点四十多岁考到翰林的,二十年给他在那里写一部书,就把他「闲」起来了,贤者闲也,清闲起来。
做地方官吏的必须要用能员,能替国家社会、老百姓办事的,并不一定要他学问好。甚至康熙还采用了法家的思想,贪污一点点,品性差一点点,皇帝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赚一点点钱,跟他办事的能力比起来,很值得,这一点钱就让他贪去好了。他替社会国家做好了事,那个代价太大了。所以古代讲皇上圣明啊,皇上心里非常清楚;虽然清楚这个官员贪一点财,因为他是能员,非用不可。
由此我们了解,「贤能」的政治,贤与能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当然,一个有道德的人,同时又是能人,在历史上也有,譬如宋朝有名的范仲淹,不但学问道德好,而且出将入相;他不但是个「贤者」,而且是个「能者」,才能又高,道德又高。这一类的人才,在历史上是极为难得的,足以为人榜样的。
《孟子与离娄》杜牧与贾谊
大家经常说「文人无行」,文人多半无行,这是中国人的一个传统观念;同时,文人千古相轻,这些都变成千古的名言。其实文人不一定无行,所谓文人无行是专有所指,像文学好的人呀,十之八九都风流,这一类的人,在一般生活的品德上多半是无行的。所以在中国的政治思想史上,大多的文人往往不得志,后人也常替他们抱不平。但是以政治的原则讲,不一定是不平,也可能很公平,因为这些文人不一定是能者,而且有时候,他们的风流习惯也不免太过分了。
譬如讲唐代有名的诗人杜牧,叫做「小杜」的;「大杜」就是杜甫。杜牧的诗文样样好,也做过刺史。从前的刺史,等于一个地方省主席,也等于代表皇帝的,后世叫做钦差大臣,不过没有现在省主席或钦差大臣的权威大,只有这么个味道而已。杜牧的诗很好,「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可是你看他的一生,如果是太平盛世,文人标榜风流可能无所谓,但是讲到政治道德,那早应该开除他了。
而且他还不止如此,当他在扬州做御史的时候,当时有禁令,公务员家里不许请客,结果一位很有名的退休大员在家里请客。当然唐代呀、汉代呀,家里有些歌姬,也像家人一样了,会唱歌跳舞。有一天这家晚上请客,杜牧他老兄也来了,不得了,监察御史来了,今天证据抓在御史手里,没有办法,只得巴结他。结果问他要什么,他就说你家歌舞团里有一个明星,很漂亮,就要你家里那个歌姬。
像这一类历史上的故事,我们在正史上看不到,在文学史上就看到,这就是证明文人无行。拿政治道德来讲,学问好而无行的文人,并不一定能够从政。如果我们多研究历史,真正懂得社会道德、政治道德的话,就不会为他们轻易叫屈了。
譬如我们历史上看到,汉朝有个贾谊,汉文帝是不用的,后来历代一提到年轻人学问好不得志,都是拿贾谊来做比方。尤其是唐人的诗中,对贾谊这位青年人,有学问,文章那么好,结果不被汉文帝所重用,皆认为是憾事。因此唐人的诗说:「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就是说汉文帝那么一个贤明的帝王,召见贾谊那么一个有学问的人,以为谈话一定问国家大事,结果汉文帝找他来一起吃晚饭,饭后没有谈别的,只谈哲学问题,究竟有没有鬼神?讨论的是这个问题。所以后世的文人,非常为贾谊叫冤屈。所谓「虚前席」,就是皇帝对面那个座位,没有人坐,空着等他来,请他坐,请他吃饭,但是不问天下大事,专门和他讨论宗教问题、哲学问题,究竟人死了有没有灵魂这些问题。
在我们自己研究看来,假定今天我们是汉文帝,请贾谊来一定也是谈论这些不相干的问题。因为贾谊这个二十几岁的少年,所上的那几篇奏议,有关国家天下大事的问题,贾谊以为皇帝不知道,汉文帝肚子里都知道,不但都知道,更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之下没有办法实行,而且不可以轻易触碰这些问题。由于贾谊名气很大,汉文帝也只好请他吃一餐饭,对他表示安慰。如果正式来谈这些问题,皇帝只有骂他一顿,你太不懂事,太年轻;当然那样做,那就不叫汉文帝了,也没有意思了。汉文帝用的是老庄之道,找他来吃饭,安慰备至,然后谈谈鬼话,蛮好的,也算是赞誉有加,所以这个道理要搞清楚。
我们读《孟子》这一节,所谓孔孟学说的经典,如果与我们历史的经验配合起来,就能深入,并且容易了解,同时也懂得做人处世的道理了。
《孟子与离娄》有道无道
现在我们看这一段的原文,「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这个「役」,是服务的意思,就是小德的人替大德的人服务。我们讲话随便讲小德的人、大德的人,孟子并没有讲是人、是国家,或者是社会,这只是一个观念。
到了「天下无道」,时代衰落的后世,道的原则标准没有了,「小役大」,只有小与大的问题了。只有强有力的,才是有道理的。
换句话说,天下太平、人类社会上了轨道的时候,才会以道德为标准,所以「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到一个纷乱的时代,道德不值钱了,小就役于大,谁强大谁就有公理,那个公理是基于强大而来,所以是「弱役强」。后世达尔文发现了一个社会发展的定律,就是弱肉强食。事实上这种公理,孟子早说过了,在纷乱的时代,一定是弱役强的,强权胜公理。他说这两种情况是「天也」,这句话值得研究,因为照文字解释,孟子很有问题了,好像是说乱世的时候,弱小的人应该被强大的吃掉似的。假使照文字一解释「天也」,就会变成这样。
换句话说,天下太平、人类社会上了轨道的时候,才会以道德为标准,所以「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到一个纷乱的时代,道德不值钱了,小就役于大,谁强大谁就有公理,那个公理是基于强大而来,所以是「弱役强」。后世达尔文发现了一个社会发展的定律,就是弱肉强食。事实上这种公理,孟子早说过了,在纷乱的时代,一定是弱役强的,强权胜公理。他说这两种情况是「天也」,这句话值得研究,因为照文字解释,孟子很有问题了,好像是说乱世的时候,弱小的人应该被强大的吃掉似的。假使照文字一解释「天也」,就会变成这样。
所以由此可见,不管写古文、白话文,下笔一定要特别小心。有时候文字里头多用了一个虚字,很讨厌,因为不必要,所以讨厌;但是有时候宁可多用一个字,才说得清楚。
像这个文字里,如果我们观念搞不清楚,很容易会认为「斯二者,天也」,就是强大的应该吃了弱小的,那也是天意。你看社会上一般的现象,生物界本来是这样,强大的吃弱小的。如果孟子真是这个意思,所谓道德观念、人为根本就不能谈了,孔孟思想也不必效法了。
所以这里我们特别注意,我经常说,研究中国上古文化,有很多字特别要注意。写中国思想史啊,政治思想史啊,中国历史啊,有几个字的观念不注意的话,写出来的毛病就大得很。
所以著书立说,那是很严重的事。我们在座很多人学佛,学佛的怕因果,我经常说一篇文章的因果比什么都大。一句话讲错了没有关系,只有一两个人听到,还只害一两个人;一篇文章如果可以流传的话,一旦有错,受害的人不知道多少。等于下一点毒药,害死千千万万人,那个因果实在太可怕了。
古人形容文人这支笔,就是刀,如果形容一个人用笔像刀,就叫他「刀笔之徒」。因此,在中国的政治思想上有一句话,「文人写一寸,武人走百里」,办公室的一个计划下来,不过几行字,但是这个部队要东调西调走百里,如果目标弄错了,受害的就不得了。所以文字,不论是办公、写文章,都要特别注意。这是由《孟子》的文字所引出来的感想,提醒大家。
譬如「天」字,代表天文天体这个天,有时候代表天理,天理良心,就是人的思想感情,公认是对的,或公认是不对的,那个就是天理。有时候代表哲学上的本体,《中庸》说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个「天」代表了本体,也就是佛家讲的「如来」,天主教所谓的「主」或「神」。有时候「天」又代表了一个法则,一个原则。所以「天」字有差不多五六个观念。
有时候在一本古书中,同样用这个字,反复用了几次,所用的位置不同,观念就不一样。所以后世写的哲学思想史、中国文化史之类的书籍,在这些地方发生错误的也不少。在我个人看来,错误是非常严重的。如果拿因果的道理说,他这支笔所写的文章,等于用一根针刺瞎后世千千万万人的眼睛一样,都跟着他的观念搞错了。所以文字有时候是非常可怕的,不要动辄随便写游戏的文章。
《孟子与离娄》顺逆与存亡的关系
孟子说:「斯二者,天也」,这个天是指一个法则、一个呆板的原则,但是他没有说是对或错。换句话说,他的意思是说,太平盛世、社会国家天下安定的时候,自然尊重伦常伦理道德。这个时候,贤德的人、有才能的人,自然受人的尊重,这是当然的道理。而当末世、乱世的时候,道德与公理没有了,只有强权。为什么那样演变呢?他说这个是自然的法则,这个自然法则就是天意。
下面他讲「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这里有不同的天了,这个天可以讲是天理的天。为什么我们那么讲呢?好像给孟子特别抹上一层漂亮的粉一样。同学们常常笑我说,老师经常替孔子、孟子作辩护。我说我并没有替他们作辩解,至少我读他们的书,所了解的是这样。孔孟两个讲天理,因为他们的思想是根据传统文化《易经》来的,《易经》里顺天理是至善,谓之顺,所以坤者顺也,坤卦谓之顺。「顺天者存」,是顺其天理,天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是至善,生生不已,这个是好的。相反的,「逆天者亡」,到了乱世的时候,强大欺凌弱小,力量大的欺负力量小的,这个是逆天的道理,凡是逆天而行的,没有不失败的。
所以这一节讲起来,好像是我们故意加上批注,把他特别说得好一点似的;事实上,是他写文章的时候,文气写得非常顺,但在道理、关键的地方,交代不太清楚,致使后世的人在观念上难以正确的了解。
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在本文下面,引用了一则故事,也可以说明这个道理。
「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这一段是讲孟子时代以前齐国所发生的故事。从孟子说的这一段话,我们就可以明了一段历史,虽然他书中没有注明。《孟子》书中记载下来的这桩事,是孟子在齐国说的一段话,那是齐宣王的时候,所以他引用齐国本国的历史。
历史上齐国有两个名王,一个是齐桓公,一个是齐景公;也有两个名宰相,齐桓公的名相是管仲,齐景公的名相是晏子(晏婴)。一个名王必定要配上一个好的宰相。在这个时候,他们都可以称为一代的霸主,一代的名王,而齐、鲁两国本来是世交。
这时南方的吴国,正值吴王夫差上一代的皇帝,就是吴王阖闾的时候。吴王要求齐国把一个公主嫁到吴国来,当时吴国是个强国,所以敢于要求。说要求是很客气的说法,实际上你爱送来也好,不送来也好,不送来就出兵打你,就是这么一个态势,摆了出来。
面对这个情况,齐景公就觉得没有必要引动这个战争,不过他看到吴国这个国家很糟糕,将来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他又感慨讲了一句话:「既不能令,又不受命」,他说这个吴王虽然在国际的情势上,因缘际会成了一个强国、一个霸主;但是这个国君既不会领导,也不能受人指挥,所以很糟糕。
我说这个人应该姓「无」,名叫无能才对。一个人既不受命受令,觉得不服气,他又没得办法指挥人家,社会上这一类人也很多。换言之,在国际间这一类的领导人也不少。
所以当时吴国就变成这样,「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实在难办。讲国际的地位,与齐国又差不多,一有冲突就打仗,所以齐景公也搞得没办法,好吧!你要我家里这个宗族的女儿,就送一个过去吧。但不免流下眼泪,「而女于吴」,只好送这个女儿去吴国,给你当媳妇去吧。嫁得真冤枉,齐景公是这个意思。
「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刚才我们已经说明,上面这个解释,关键就在这个地方。由吴王要齐国公主为媳这件事,你就看出来,孟子并不赞成强大吃弱小、命令弱小,所以有这一段历史的证明,我们才能读懂《孟子》这一句话。
因此,告诉青年同学们,研究自己的文化,读古书,特别留意,有时候你不要多费脑筋的。我常常发现年轻人读书啊,「老师!这里看不懂」,你看下去就会懂了。道理在哪里?你往往读到后面就把上面问题解决了,因为在后面有批注嘛!
还有时候啊,读一本书有很多读不懂的地方,就摆着,改看小说;看了半天小说,刚才那本书上不懂的,一下都懂了。其实小说同那本书不相干,可见脑子的智慧,本来都有的,你拿别的东西刺激它一下,它那一面就灵光起来了。所以读书要活,不是硬记,记出来的不是学问,千万注意。
我们继续下面的文字,孟子当时在齐国的理论,还没有说完。
《孟子与离娄》努力振作转弱为强
「今也,小国师大国」,「师」就是效法,小国要想强,只有效法大国。这一段我们特别注意,我们了解自己的历史,是为了将来承先启后,继往开来,所以必须要熟读《春秋》与《战国策》;我们现在就是春秋与战国的一个缩影,一个扩大。我们看过去人类的历史,隔一条河或一座山,就是一个国家,外国史也一样。所谓江东、江西、江左、江右,隔一条江就不得了了。《三国演义》里曹操要打南方,长江是天险。历史再进步,后来争的是海洋。十九、二十世纪,像英国有强大的海军,有掌握海洋的权力,号称日不落国,全世界都有他的殖民地。可是社会更进步了,海洋也隔不住了,现在争的是太空。所以历史根据这个发展,一步一步扩大,至于太空以后,反正我们看不见了,要看见只有投胎再来看了。是不是隔一个银河系统啊?或者隔一个大千三千世界,那就不管了。
由过去历史看来,环境在扩大,空间的面积在扩大,地球上都是人,不管白种人黄种人,人的心理、头脑,古今中外一样。历史的纷争,利害的冲突,也是一样,人始终没有进步过,还是那个样子。所以我们要了解今后历史的趋势、世局,只有熟读《春秋》、《战国策》。当然不要停留在那个时候,如果动辄希望再出来一个孔子,再出来一个齐桓公,那一定要送你到精神病院去了。如果能把一切原则懂了,再看现在的世界,看未来的世界发展,大概可以说了然于胸,就很清楚了。
所以孟子在当时批评国际的情势,他说这些小国都很弱,虽然效法大国,「而耻受命」,并不一定肯听话,「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他说就好像当了学生,却不肯听老师的话一样。孟子讲这个话,我觉得非常幽默,但他没有半点幽默的字句,也没有说这个态度是对或不对,至少说明当时国际间是这么个情形。所以这句话讲得啊,用之于国际间的评论,那是高度的幽默。
他下面又讲了,「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他说既然想强,自己又是夹在强国中间的小国,只有效法周文王。《孟子》前面提过的滕文公,也是小国的领导人,两大之间难为小,怎么办?他几次问孟子,孟子最后一次说,只有两条路,一个是自强,一个就是另外创业。
看《孟子》这本书,会发现孟子这个人很有意思,可见圣人的面孔并不古板,反而是轻松幽默的。他讲这个话,有些像禅宗的机锋,聪明的人自然懂,不聪明的人听了,也不落任何话柄,没有一点尾巴让你抓住的。
「如耻之」,如果被强国欺侮,认为是可耻的话,只有自强起来。要想自强,就是效法周文王的历史精神,以百里而行惠取得天下。这是个自强的原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是孟子不传之密啊,他不多传了,只讲到这里为止。
不过呢,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他认为,当时国际间的大国,如果走文王的路线,内政修明,加重文化的建设、心理社会的建设,效法文王的精神,不过五年就可以自强了;换句话说,可以影响整个国际。如果是像滕文公这种小国啊,充其量再多两年时间,加长时间为七年,也可以成功了,因为小国力量弱。
但是有一点特别要注意,天下有许多事情,虽然力量很弱,但是加上时间就会变强。前两天一个同学来讨论装冷气机的问题,我们那个办公室,我说装一台小小的冷气机,夏天舒服一点。我说买一个三吨的,他们说:不够不够!要八吨!五吨!我被他们吓得好几年也不敢装。结果我现在装个两吨的也够用,什么道理?冷气是小啊,开一天,时间长一点就冷了。所以大家都没有把时间加上,忘了。
所以说,小国需多加两年的时间。现在我们把握一个原则,无论什么事情,你加上时间就有办法。所以你们年轻人不要着急,好像现在没有办法,只要加上时间,加个一二十年,你胡子长出来的时候,就有办法了。
《孟子与离娄》谁能天下无敌
因此他引用《诗经》的话,说明一段史实,商纣王被周朝文武推翻的事实。「《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商朝的子孙,「其丽」,意思是美丽、漂亮,子孙很多,后代很好。不过,当时推选出来的纣王当了家,不好了。其他好的后代很多,「不亿」,很多很多。「上帝既命,侯于周服」,结果啊,商朝五六百年的政权完了,「侯服于周」,天命所归,那个天命的轮子啊,把运气转到了周朝。
下面讲两句话注意,「天命靡常,殷士肤敏」,宇宙间有个自然的法则,就是因果报应的道理。因果报应并不是宗教观念,而是一个自然的法则,种瓜一定生出来瓜,种豆一定生出来豆,这是自然的法则,这个就是「天命」。「靡常」就是无常,天命无常,没有永恒,宇宙的万事万物没有不变的东西,就是「天命靡常」,都会变去的。
下面讲两句话注意,「天命靡常,殷士肤敏」,宇宙间有个自然的法则,就是因果报应的道理。因果报应并不是宗教观念,而是一个自然的法则,种瓜一定生出来瓜,种豆一定生出来豆,这是自然的法则,这个就是「天命」。「靡常」就是无常,天命无常,没有永恒,宇宙的万事万物没有不变的东西,就是「天命靡常」,都会变去的。
所以一个家庭也一样,我们经常说「好景不常」,好景当然不常,难道坏景就常了吗?坏景也不常。不过一般人不满足啊,想好景常;坏景最好不来,永远没有。要知道天命是无常的啊,有天亮一定有黑夜,有黑夜一定有天亮。再说人生总是过好景,一点味道也没有了;有时候痛一下,然后不痛,才感到好舒服;这个舒服是因为痛过以后才来的,你没有受过痛,哪里晓得那个不痛的舒服呢?所以啊,有时候吃一点苦头是好事情。
孟子这一段文章都是幽默、机锋,看起来很平淡,但其中有好几个波澜转折,道理在其中,要你智能去读,因为当时他不好都讲出来。
他引用孔子的话作最后的结论,「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他说真正的行仁道,并不是比力量、比群众,也不是比数目。我们常听到有些学宗教的朋友说,吃了几年素了,做了几年好事了,为什么现在还碰到这样的坏事?这就是「以仁为众」,做了好事拿数目来计算,学宗教的人经常犯这样的错误。所以,仁道是不求回报的,应该做的善事,去做就是了,这就是孔子说的话。
他又解释说,「国君好仁,天下无敌」。《孟子》中提出来的重点,始终就是领导历史,领导时代,领导国家。一个负有社会责任的领导人,他的任务是极为重大的。这里讲的还是领导哲学。所以说,一个领导人真正向仁道这条路上走,那绝对是「天下无敌」的。不过,怎么样才是仁道呢?他没有下定义,这要我们自己去研究。
《孟子与离娄》再说杜牧
前面提到杜牧的故事,有同学顺便问到他那个诗的问题。诗当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经常说,研究中国思想史的,必须要懂诗词。我们中国文化同外国不同,我们是文哲不分,也就是诗词文章同哲学思想几乎分不开;文史不分,文学同史学也几乎分不开;再加一个观念就是文政不分,所以文学、哲学、历史、政治,都有关联,浑然一体,分不开的。
我们研究中国哲学思想史,如果不懂诗词的话,简直没有办法深入。一般那些读了诸子百家来写中国哲学思想史的,可以说只知道中国哲学思想三分之一的史的部分,而三分之二都还在诗词史学里头。因为中国读书人,作诗不像外国人;外国一个哲学家,一个诗人,都是专门的,是专业化。中国过去读书,第一次考的是童子试,就是考功名第一步,先作对联和诗,如果作不来的话,第一考已经考不取了,所以作诗是一个普通的事。当中国人说到某人是诗人时,就代表那个家伙很穷,穷而后工,人穷才有好诗作出来。外国的诗人可不一样了,观念是不同的。
所以讲到诗,我平常不大肯讲,因为讲到文学方面,有时候一般同学听得眉飞色舞的,我就发现这个东西不能讲。诗词风流藴藉,道德基础不够就麻烦了。孔子孟子诗都很好,他们讲话经常引用诗,但是文学修养如果没有道德的内涵是不行的。
可是既然讲到这里,又有人问到这首诗,只好告诉同学们注意,这就要看《唐诗纪事》了,就是唐诗的本末。《唐诗纪事》还是比较小的,其他要看唐代名人的笔记,这些等于历史的另一面,政治也好,哲学也好,很多资料,每一代历史都是这样。光读正史就认为懂了历史,那也是个笑话,那也是只懂三分之一,所以诗这一方面也要懂。
像刚才提到的杜牧,他当御史的时候,到那个退位的官员家中赴筵,喝了几大杯酒之后,他突然问某个歌姬是哪位?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文学上看来很有趣味,但在政治道德上,应该把杜牧抓起来才对,所以他比那个主人家更坏。可是他当时权力很大,官高权重,大家都不敢得罪他。他也有文才,当场就作了一首诗:
华堂今日绮筵开 谁唤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满座 两行红粉一时回
这首诗,成为唐代的名诗。「华堂今日绮筵开」,家里摆很多桌酒席,「谁唤分司御史来」,谁把管风化纪律的首长请来的,还是不请自来的?这可不得了,结果啊,竟然轻松了事。「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就是这两句,最后是在诗词上出了名。酒筵上的歌姬很多啊,两排,虽然不是国际上选美出来的佳丽,至少是那一代的佳丽。一听到他专门来找某个歌姬,这些女的都诧异了,有这种事?都回头来看他。所以他当时描写这个情景啊,「两行红粉一时回」,两行就是两排,两队漂亮的歌姬一起回头看他,表示又奇怪,又羡慕,讲不出来的一种情绪,就是这么一首诗。
你们有些同学蛮喜欢文学的,文学这个东西,如果玩不好是很糟糕的,要把经学搞好才可以玩文学;经学搞不好不能玩文学。所以刚才讲到这里,我本来想咽下去不讲了,偏偏有人还要问,现在告诉你们,就是这样一个情形,这样一个故事。
《孟子与离娄》社会福利要方法
我们现在回到《孟子》,继续讲我们的经学,不讲文学了。《孟子》也是经书,所谓四书五经都是经典。孟子对这段话的结论是,「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他说现在的人,不管大小学国,都想「无敌于天下」,但是都没有行仁政。
其实,我们现在提到社会福利,那是二十世纪初期西方文化所产生的。记得小的时候,我在念书,人家问:你想学什么?我说想学社会福利。在几十年前,这是最新的一门学问。现在书读多了,再回转来看,我们中国人早就有了。清朝初年有一部书,是地方官必须要读的,叫《福惠全书》,就是社会福利方面的。
严格地讲起来,西方的福利观念,仍然是工商业时代的思想;而中国的福惠观念,比福利就好多了。先拿观念来讲,福惠当然也包括了福利,但是其中有一种爱,像佛家的布施,尽量施出去的味道。这个问题讨论起来又很多了,西方的社会福利观念,跟我们中国这个福惠观念来比较,相差两千年之久,具体的名词提出来,中国至少比西方还早一百多年。所以文化的比较,必须要多读书,才能够了解。
现在回转来讲到仁的方法,就是用之于行政做人做事的方法,原则上要把握住福惠才行。至于具体的方法,就要灵活运用了,因为方法是因时间、空间而变动,不是呆板的,不是规定条文就能概括全部的。所以如果把孔孟思想的仁啊、义啊,看成呆板的,忘记了时空、人事随时在变化这个原则,那根本就是书呆子,没有把书读通。所以要有学问,必须多读书,更要思考。
《汉书》的《霍光传》中,有一句评语说,虽然霍光「功高盖世」,但是「不学无术」。怎么叫不学无术?学问不够,所以应付变局的自处处事的方法就不够高明了。学问好,方法就有,智慧灵光,能够应变;换句话说,有了学问,就有方法。学问就是使你的思想增加,办法自然也就多了。
所以想「无敌于天下」,光坐在那里念慈悲博爱,然后打坐,就想成功,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仁」,是方法的应用,使能达到福惠的目的,利己利人,利天下利国家利人类,这样就是「仁」的方法。
他说现在的一般人,既想「无敌于天下」,但又不走仁道的路线,这是对战国时候的情况而讲。每一个国家都要富国、强兵,在富国强兵之下,人民的生活必然困难。至于二者如何得兼呢?不是不可能,必须要有方法。他只是针对当时的情状而言,每一段历史,每一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变乱。
所以孟子说,这样的思想,「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等于手拿一个又热、又烫的山芋,不晓得赶快想办法,老是抓住不放。也就是说,不肯改变方法,实在太笨了,所以他引用《诗经·大雅》中的一个观念来说明这个现象,也就是这两句诗的意思。
老实讲,我们过去读《孟子》,觉得很没有味道,这些话好像都没有道理;尤其说到这里拦腰一刀,就砍断了,下文怎么样呢?下一句没有了,究竟说些什么啊?不知道。如果我们懂了战国时候的历史,再读他的文章,就非常有味道了。他下面正像佛说的,不可说不可说,只有当场听到的人会懂。因为孟子的学生们的记载没有把当时的社会背景配合进去,使得我们读经书读得很痛苦。如果这个经书配合历史一读,才晓得孟子的见解非常伟大,也告诉我们后人仁政道德的原则。所以经和史千万要配起来读,就是这个道理。
孟子的这一段话,我们断定他是在齐国的时候讲的,不过是在齐宣王时代还是在他儿子齐愍王的时候讲的,就不知道了。因为孟子也是见过齐愍王的,齐愍王后来侵略燕国,燕国后来又反攻,几乎把齐国灭亡。所谓田单反攻复国这一段故事,是在孟子以后几十年的事情。
那个时候齐国表面上很强,内部并不行仁政,是很有问题的。你懂了这一段的历史,然后看《孟子》这本书,才晓得他讲的话,真是一字千金,非常有分量。
